徐嬷嬷与惠妃的谈话异常顺当。
她原以为这样大的事,惠妃会拿一拿架子,或是多晾她几日,岂料才一提起,惠妃几乎是马不停蹄便应允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
“阿弥陀佛,好歹养了这些年,娘娘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徐嬷嬷老怀甚慰。
阮随云仍八风不动。
感情?她只觉甚是可笑。从小到大就没人以此教她,她精通的唯有利益与谋算。
如今却来谈感情,不觉得太晚了吗?
如果三皇子没对她展露出过分好感,惠妃也不会急着将她打发出去。说到底,这不过是桩利益交换。
可看着徐嬷嬷兴兴头头模样,阮随云也不忍打击她。
于她是脱离苦海,在徐嬷嬷看来,却是要认真为她求个终身——好女不嫁二男,好马不配双鞍,这唯一的一次自是要慎之又慎。
她只盼惠妃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惠妃在一刹那的上头后有点懊悔,怎么轻易就答允了那老婆子?叫人以为自己是个没成算好糊弄的。
可若再拖一年半载,阮随云的心气下没下去不好说,恪儿的课业势必得受影响。
罢了,木已成舟,随它去罢。
既是受人之托,惠妃真个认真留意起来。
她原以为徐嬷嬷有所夸张,岂料一打听才知,与阮随云岁数相仿的,差不多都已定了人家。
难不成那狐媚子注定要祸害长乐宫?
所幸苍天有眼,挑来拣去,真叫她找着一个合适的。
得知惠妃取中的东床快婿乃今科第七名举子,徐嬷嬷又惊又喜,这比她预期还超出许多,可此等才俊能留到现在?
莫不是家中四面漏风、无米下锅吧!
惠妃哂道:“你安心便是,那家境略微推扳些的,莫说是你,本宫也瞧不上!”
这祝生的家世可不差,乃城阳侯府三房独子,只因分了家,他爹又早亡,才渐渐没落下去,早先也曾风光一时,他娘还有个三品淑人的诰命呢。
资财更不消说,老侯爷生前最疼幼子,他又是家中独苗,将来这份家私还不都是他的?
惠妃说起来仿佛都有些牙酸,大有为三公主眼气的意思。
但徐嬷嬷毕竟不傻,如此好的条件,怎可能找不着人家?想提亲的只怕多如过江之鲫。
这人多半有点旁的毛病。
惠妃架不住追问,半晌才蝎蝎螫蛰道,那祝生样样都好,可就是左足有点微跛,走路的样子有点丑——小时候从马背摔下遗落的旧疾。
也因为这个,殿试肯定指望不成,一甲讲究才貌优良,那是要帮陛下充门面的,找个跛子怎么能行?
但赐个进士出身想来没问题。
徐嬷嬷的嘴张开不响了。
惠妃半是威胁半是拉拢,“你好好想想,世间安得双全法,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意思错过这茬,下次嫁个更差的可别怪她。
说完就命人倒茶送客,她深谙攻心之术,把压力抛给对面,自己的责任到底就算了了。
徐嬷嬷难以抉择,少不得还去问自家姑娘。
论理,这事本不该阮随云插手,从来姻缘由父母做主,可到底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徐嬷嬷不敢擅专,惠妃又是个甩手掌柜……她担心毁了阮随云一辈子的幸福。
阮随云安安静静听完,只道:“他当真凭自己考上的第七名吗?”
徐嬷嬷忙不迭点头,“这个自然。”
从昔年那桩科举舞弊案后,景朔帝对此抓得分外严苛,功名自是做不了假。
阮随云道:“既如此,我无话可说。”
她压根就没考虑过未来夫君是俊是丑、是否身有残缺,倘惠妃所言属实,说不得还是她高攀了,这样有钱有名望的人家,还有什么可挑剔?
不良于行怕什么,本朝崇文抑武,文官可比武将风光多了,也用不着他出兵打仗。便是寡母难伺候了点,阮随云也有信心应对,她能跟宫里那么多性情古怪的娘娘打交道,何须畏惧区区三品淑人?
徐嬷嬷望着她平静模样,欲言又止。
能审时度势固然好,可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些普天女子共同的志向,云儿当真没想过吗?
这晚阮随云睡得很熟,徐嬷嬷倒是一夜辗转难眠,次早便觉耳鸣眼花,问太医院要了些菊花叶子艾草干来安神。
说不得婚事还得阮随云自己操办。
两家议亲,照例须相看相看,但阮随云出不得宫,外男也不可擅入,只得事从权宜,将流程简化。
遂由惠妃做主,将祝家二位夫人请来一聚。
这种场合,未嫁女本来应该避开,或是躲在帘后,阮随云却是坦坦荡荡,公然与会。
她知道自己身份有暇,担了个罪臣之女的污名,遮遮掩掩反而惹人猜疑,倒不如大大方方一展其才。
席间,她言语爽朗,布酒施菜利落无比,还凑趣的讲了几个笑话,逗得哄堂大笑,叫惠妃有点牙根痒痒——以前没觉着这妮子甚会哄人开心啊,可见看人下菜。
老侯夫人简直爱极了这女孩子,本来担心她幼时怙恃,怕会养得畏畏缩缩的,岂料却是明艳照人,哪像寄人篱下的,说是惠妃亲生的也不为过!
祝三太太出于天下母亲固有的审慎,觉得这女子漂亮得有些过分,担心不安于室,可她如此能干,将来于六郎也是个膀臂。
娶妻娶贤,会说话总比当个闷葫芦强。
祝三太太不露声色,“我儿身有残缺,阮姑娘也不嫌弃吗?”
老侯夫人嗔怪地瞪她一眼,好端端说这个干什么,也不怕把姑娘吓走。
可知道儿媳妇意在试探,老侯夫人也作声不得,静观其变。
阮随云神色如常,“我少读史书,见司马迁身受宫刑,而得《史记》,孙膑两腿俱残,仍能运筹帷幄,救赵存韩,可见人的能耐与才干,与其他什么都不相干,端看各人心志而已。”
这话不但情真意切,还引经据典,铿锵有力,可见这姑娘绝非作伪,而是真心这么想的。
老侯夫人恨不得立刻用八抬大轿把阮随云接回家去。
祝三太太也松口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六郎命里该当娶她。
眼瞅着气氛融洽,惠妃也难得真情流露,“云儿实在是个招人疼的,本宫得她承欢膝下多年,乍一分离,心中实在难过……”
说完便以帕拭泪。
祝家人忙上前安慰,祝三太太更是神来之笔,“这也不怪娘娘,养只小猫小狗都有感情,何况是人。娘娘既实在不舍,日后阮姑娘出阁时,予她一份丰厚嫁妆也就是了,也算全了母女情分。”
阮随云几乎拍案叫绝,她正愁该怎么叫惠妃出血呢,居然有人肯替她开口,求之不得。
当然祝三太太本意是怕吃亏,不肯娶个两袖清风的儿媳妇,但正合阮随云的意。
横竖钱捏在她手里,就算未来婆母想抢她嫁妆,她不会再见招拆招吗?
惠妃骑虎难下,只能被迫应允,心中暗骂死寡妇没眼色,谁要你多嘴多舌?
等人离开,阮随云方怯怯道,“娘娘,适才都是戏言,我不会计较那些的……”
惠妃有气无力,懒得跟她虚与委蛇,“放心,本宫一言九鼎,总不会叫你吃亏便是。”
死寡妇精明得很,怕是还要翻箱倒柜看嫁妆,惠妃想糊弄都糊弄不过去,少不得认下哑巴亏。
阮随云心中暗乐,见对面精神不济,便轻轻施了一礼,快步告退。
静嫔自那日一面之缘后,对阮随云这孤苦无依的美貌女子甚是留意。
她自己虽没什么人缘,也不敢到处瞎走,好在身边丫头都颇给力,肯用心打听——跟着这种绣花枕头似的主子,想不能干也不成。
但阮随云的日常也无趣得很,除了充当喉舌,帮惠妃到各宫传达消息,余外便是闷在屋中练字绣花。
静嫔心想,小姑娘可真沉得住气,她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恨不得走遍全天下呢。
岂料这日侍女却给她带来重磅新闻,阮姑娘就要定亲了!
静嫔一五一十听了个详尽,捶胸顿足,好好一朵鲜花被人摘走了!
虽说她宫里也养不下这等仙葩,可,总归遗憾。
静嫔没个手帕交,无处纾解愁闷,思来想去,还是只有自家儿子。
赵睢听她叽叽喳喳说完,脸上仿佛怔了怔。
也只是刹那,转瞬便恢复如常,“也好,她终身有靠。”
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么?他该为她高兴。
可是,胸口仿佛堵着点什么,总是闷闷的。
静嫔气结,就这样?亏她还打算倒一倒苦水呢。看来这家伙注定心如铁石,天塌下来也不会有波动的。
忙着嘘声叹气的静嫔并未注意到,自家那勤耕不辍的儿子今夜并未刻苦攻读,而是早早熄灯就寝。
母子俩各自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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