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尸嚎叫声戛然而止，群山寂静。十里山林的血尸都被尽数剿杀，化作齑粉。

赤色灵力收拢消散，少年聚气敛神，缓缓落地，身轻如燕。

拨云见月，云雾渐散。晚风如玉润香脂般顺滑，漫天星子倾下，倒映着他朱雕玉砌的容颜。

前世，在姜翊麟赠剑之前，鹤唳是东方曦烨唯一的武器。

李芳歆如棒槌击打般清醒，扯住缰绳翻身上马，企图趁他没反应过来之前逃走。可红鬃马朝天嘶鸣，情绪完全失控，眨眼间就将她掀下马背。

她竟忘了，前世被她养大的韶天这一世根本没有遇见过她，怎会听她摆布？

她从马上摔下，耳畔风声簌簌。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少年的模样清晰映入她眼眸。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目光锐利如刃，还没长开却有刚毅狠戾的气势。宫中相师曾言，这是“鹰视狼顾之相”。

“我救了姑娘，姑娘却想偷我的马，”少年的嗓音冷冽而低沉，“江州的风土人情，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偷马算什么，她还想取他狗命呢。

李芳歆不经意瞥向他腰间，盘算着怎样才能抢夺眼前仅有的武器。

“怎么，姑娘对这支玉萧感兴趣？”少年解下玉萧，随性转了几圈，“它的确很漂亮，但漂亮，往往也意味着危险。”

呵呵，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是他没错了。

可不应该啊。

现在是承平十五年七月，大皇子谋反案没有发生，官家尚未南巡，他应该在京都皇城里当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八皇子，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她以为这一世只要不在冬至那日去玉樑山，只要这辈子都不去京都，他们就不会再见。

真正的重逢却永远令人始料未及。

他们还是相遇了，甚至比前世早了整整四个月。

不过，他现在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也不认识她。

选择摆在李芳歆的面前：替天行道，将恶魔扼杀在襁褓中；继续充耳不闻，从此远离纷争，诸事与她无关。

李芳歆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箫，无论如何当下她也只能暂时选第二种了。

“姑娘，你还好吗？”曦烨看不懂她眼底复杂的情绪，问道。

“抱歉哈，情势危急，刚刚下意识逃命了。”李芳歆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些，“那个…少侠，我有朋友与我走散了，我要去找他。咱俩就此别过？”

谁知曦烨道，“你说的朋友，是那个折扇里藏暗器的公子吧。我来时也顺道救了他，就是他拜托我来找你的。”

……凎，陈嘉鸣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个毛病是从小就有的啊！

“你朋友让我找到你后送你去明和医馆。”曦烨催促道，“天色已晚，我们最好尽快出发。”

谁跟你“我们”。李芳歆腹诽着，面上露着客气的笑，“不用麻烦了，这些怪物不都被你杀干净了嘛？我认路，可以自己回去。”

“此处离主城区尚远，姑娘打算走回去？”曦烨尾音上扬，“那请自便。”

“谁说我要走回去了，”她伸手去拽韶天的缰绳，腆着笑道，“少侠既然受了我朋友之托，就该好人做到底。这匹马借我用一回，改日定让人亲自护送上门。”

刚刚的失误纯属匆忙所致，拿出前世所学的驯马术，加之对韶天的了解，这一次，她稳稳当当地爬上马背。

然而，某人比她脸皮更厚，竟纵身跃起落在她身后。

她心下小鹿乱撞，趁她惊慌之际，他的手环过她的腰，轻松地抢走了驭马权。

“看来那一摔还不够姑娘长记性的。”

“关你屁事。”李芳歆毫不留情地回怼。

“姑娘多虑了。”他故作叹息，“你摔一次差点儿害我丢匹马，再摔一次，我怕是要被姑娘讹死了。”

附在她耳畔的气息温热滚烫，说出来的话却不似人言。

李芳歆呸道，“本姑娘有的是钱，谁稀罕讹你！”

“原来姑娘是个富家千金。那好办了，关于这次营救和护送的报酬…”他认真想了想，“就按市场上镖局护卫押镖的费用，如何？”

好家伙，这人是半点儿行善积德的事都不干啊。

李芳歆恨得牙痒痒，“你放心，一个铜板都不会短了你的！”

韶天在林间奔腾，须臾间杀出山林。至城门下，远远停着几辆华贵马车，车前挂着象征李家商号的藤花硫金牌。

李芳歆跳下马，头也不回朝他们奔去。骤然看见车前那人，她霎间顿足。

站在车前的是李家长子李珩峯，身着素色白衣，容貌昳丽，儒雅端正，不浓不淡的细眉下，偏有一双桃花眼柔情款款，引得多少江州女子芳心暗许。

他扶住身子瘫软的幺妹，言辞关切，“芳歆，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兄长刚到江州就听闻济善堂出事了，赶至城门便撞见咱家的车马，还是迟了。”

李芳歆愣愣地盯着他，那张脸跟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又分离，她许久缓不过劲来。

在李珩峯眼里，他们不过小别数月，在李芳歆这儿，却是冗长难熬的十年。

万佛寺的高塔，泣血之言犹然在耳：

“他是你的哥哥。”

“抢走你哥哥这么多年，现在我把他还给你了，

红墙金瓦的凤鸾阁里，冷冷的声音说着：

“逆贼高亓已于三日前被凌迟处死，他死前坚持供认长公主为弑君案同谋。”

时间再往前，袅袅香烟缭绕，八角宫灯渐暗，白脸宦官匍匐于地，高呼：

“奴替高家和天下百姓谢公主救命之恩！”

而故事的开始，是翰林院的朗朗笑声，是金满楼的长夜灯明，是灯壁落尾处的“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高亓和兄长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都截然不同，到最后李芳歆都无法将他们当成一个人看待。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她找出更多证据去证实，所有结论都是推断。

但这不妨碍再次见到他时，她心中抹不掉的隔阂。

“完了，幺妹被吓傻了。”李莲绮从他身后冒出个头，咿呀呀地叫唤，“闹出这么大动静，明和医馆倒不见人影，准是光顾着自个儿逃跑了！我就说伯父心大，怎么敢让幺妹独身前往难民窟，这不是活受罪嘛！”

“今日济善堂确是明和医馆主值，官府查究起来也怪不到咱们李家。”李莲韵一贯秉持着镇静的态度分析，“听闻顾老先生和顾家小辈都伤得不轻，想来事发突然，他们自顾不暇了。”

“好叭，那他们也挺倒霉的。原本还等着拜月节去他们家吃螃蟹呢，阿弥陀佛神仙保佑，顾老头可千万得好好活着啊。”

姐妹俩讨论得热烈，那厢蒋氏领着几个随行郎中把李芳歆里外都检查了一遍，幸而没甚大碍，只有几处擦伤。

作为唯一的男子，李珩峯自觉地和女眷们保持适当距离。他老早注意到跟着李芳歆一同出现的赤衣少年，上前鞠了一礼，“不知英雄姓名，何方人士？多亏英雄仗义相助，小妹得以化险为夷，我李家上下必定重金酬谢。”

谁知那少年冷哼一声，半句不言，兀自策马离去。

李珩峯愣了愣，摇头笑了起来，心道现在有点本事的年轻人都难相处。

李芳歆在前呼后拥中懵懵地回到李宅，刚踏入府门，又被一伙人围住。坐镇府宅的陶氏早已安排好膳食，吩咐下人照顾李芳歆沐浴更衣。

李枭云、李桑云两兄弟送走上门走访的衙门官员后，也连忙赶来询问情况。

这是李芳歆回到人世后第一次见父亲。

李枭云年逾四十，风姿卓越飒爽，身材魁梧高大，皮肤因早年长期海上航行受日光暴晒而呈现小麦色，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卷毛格格不入，比起寻常商贾，他的外型更像个习武莽夫。但他从小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经商方面最有天赋，年纪轻轻便游历四海。因此，他的言谈举止和思想观念不似世家大族那般古板循礼，时有名士在背后嘲讽。

李芳歆大致讲述了济善堂事发经过，李氏兄弟全程眉头紧锁，女眷们听得狂冒冷汗。就连一向自诩刚猛的三姑娘都忍不住直打寒颤。

李枭云揉了揉女儿的头，言辞满是愧疚，“罚你一个人去济善堂帮忙，是阿爹考虑欠妥。这趟绝处逢生，吓坏了吧？”

蒋氏哭着把李芳歆抢回来抱进怀里，“你还有脸提！哪有你这样当爹的？把女儿赶到那种腌臜地方去，历练历练险些把命给练没了！”

“害，我也不曾想过事情会闹到这般田地。”李枭云懊恼不已。

“大哥，你就别自责了，芳歆肯定不会怪你的。”相比之下，叔父李桑云倒是儒生打扮，长着一张白净漂亮的脸蛋，体型微胖，笑起来和蔼亲切。

“是啊父亲，”李珩峯接过他的话茬，“我刚接到妹妹的时候，她虽行魂游走，却没掉一滴泪。刚刚复述事情经过时有条有理，可见我们家芳歆长大了，不再是爱哭鼻子的女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