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父君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话,心中有些急切,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已经悄然握于掌心,向父君走了一步。成长功许是注意到我满身的防备和敌意,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我稍安勿躁。
长孙仍旧半跪于地上,脸上一副为自己的父君忧心忡忡的样子。父君低下头来看他跪下的身影,沉默良久才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吓得半伏在地上的德妃直接狼狈地用胳膊支撑起身子来朝我们这群人边瞧去。
看来八卦确实是人的通性,亘古不变。
父君直接将长孙扶起来,豪迈大笑道:“朕的好孩儿,你的兄弟如此,确实当罚!只是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已经押入牢中,待朕候审?”
长孙圣誉道:“我因心忧父君,担心他们的阻拦会让父君有性命之忧,于是亲自射杀这两人于乘康门下,尸首尚在,待父君前往观望。”
前去什么?前去观赏他那两个从前备受宠爱的儿子被长孙两支利箭直入心肺的惨状吗?我重又将匕首塞回袖内,干脆的跪在父君的面前,道:“今日父君想必一定受到不少的惊吓,臣妾这就和德妃娘娘一起送父君回宫休息,休养休养才好。”
父君一把将我从地上搀扶起来,手指按的我的胳膊都隐隐作痛。他脸上带笑,拍手道:“好,当然好!”他转而看向长孙,长孙已然皱着眉头从他的手上一把将我搂在身后,推到成长功的身边。父君拍拍他的肩膀:“朕的好孩儿,既然你大哥和三弟都已薨逝,那么这太子之位于你便是当仁不让。朕回宫后就立刻颁布一道圣旨,向天下宣布太子之位的人选究竟是谁。”
那公主说的的确很对。我和长孙圣誉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且不说死在长孙他手里的人命有多少条,单是我自己,背地里协助他做的就罪孽深重。我病死之前长孙还要大张旗鼓地为我在几百座寺庙里让僧侣祈福,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不过是上天叫我用这一条命抵去从前明里暗里在我手里逝去的无数条命而已。这很公平,佛祖早就已经看在眼里。
合乐城里的这一夜灯火通明。尤其是掖庭里,罪奴连夜赶制衣服棺木。她们说,住在中正殿里的那位带着已逝皇后留下的十二岁的太子和五岁的公主在棺木前待了很久,出来之后公主和太子的眼睛都是肿的,今夜居然直接留宿中正殿中,陪同皇帝一起入睡。
公主问:“你不想去看看你死去之后那个皇帝会有什么反应吗?”
我深知她不直接称呼长孙为“狗皇帝”就已经很是嘴下留情了,于是十分坦然道:“我知道他的反应会是什么,所以为什么要去呢?”
“那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
“当然会很悲伤了!”我理所当然道,“我是谁诶,他从十五岁开始就有的结发妻子!”还远远不止,远远不止妻子这么简单。
“你还真是自信,”公主对我一脸唏嘘,“那个长孙圣誉要是真的爱你,又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生儿育女?难道不该一辈子只和你守在一起吗?”
她满以为这句话问到我的痛处,扬扬得意的在我的面前昂首挺胸,却不成想我却觉得她完全就是一副未出阁过的小女儿心思,以为这天下女人就应该围着她的丈夫一生一世,指望他永远忠贞不二。
我只是对她说:“我跟长孙之间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对他,也根本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她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甚至可能连我那与我同床共枕十七年的枕边人也不知道。我含情脉脉地对他,支持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为他与大臣、将士和家人之间疏通关系。所有人见了我们都会说,我和他是这世间甚至是有史以来也算得上是绝配的帝后夫妻。
他们说我是天下最贤良的女人,所有在中正殿和长孙圣誉议过事的文臣都曾经当面或者背后这样夸过我。
夜阑星稀。
一只鬼是睡不着的,我初次当鬼,百般无赖,最终只好在公主调侃的眼神中悻悻然飘到中正殿那里,想要偷窥长孙那家伙到底和我的儿女在说些什么。
殿中我平时和长孙一起躺的那张床上,我的一儿一女分别趴在长孙的两侧。昭儿其实十分早熟,因为九岁就被策立为太子的缘故,经常跟着他父亲出入朝中处理政事,此刻反倒是这三个人中最沉稳的一个。
我那五岁的女儿和乐躺在他父亲的怀里,问她的哥哥:“哥哥,今天娘怎么不跟我们睡在一起啊?”
长孙圣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咬着牙关没有说话,反倒是昭儿温柔地揉着和乐的头发,回答她道:“娘她是要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她的家在哪儿?”
昭儿说:“她是来自天上的仙子,现在因为想要给你带天上的星星回来,所以要回家去了。”
“那她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星星吗?”和乐立刻“哇”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放着光,“她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她。”
长孙圣誉用力地抱住和乐,下巴放在她细软的头发上,眼睛已然湿润。昭儿看见他父亲的动作,伸手捏捏和乐的脸,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娘她在天上待几天,我们这里就要过去好几年了。所以我们慢慢等,她总会回来的。”
和乐听到这话,却从长孙的怀里爬起来咧着嘴哭了:“可我想让她明天就回来,我好想她。”
“我的乖女儿。”长孙圣誉赶紧也坐起来搂紧合乐,总算发挥了点他作为父亲的作用,用他握住无数兵器的粗糙的手抚过她的脸庞。急得我大喊:“长孙你这个家伙,别用你的手摸我女儿的脸!我女儿养的这么娇嫩,万一被你手上的茧磨坏了怎么办?”
但躺在床上的三个人怎么都听不到我的喊声。我说累了,只好狼狈地飘到这张床上,趴到和乐的旁边同她一起睡觉。和乐的脸乖乖巧巧的,让我忍不住要吻她一口,却只能一下子从她的身上扑过去,根本碰不到任何实物。
长孙圣誉等和乐睡着了,对昭儿说:“我当年刚见到你娘亲的时候,她和你一样大的年纪,整个人却矮的很,只比乐儿高一点就是,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的。都说女儿像父亲,在我这里倒是反了。”
我佯装可以碰到乐儿的亲了她一口,听到他说的话,叹一口气,于是也哼哼唧唧地假装亲了他一口,好像还是以前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长孙圣誉的时候才十三岁,就是在我们的婚礼上。那时还是前朝的幽帝当政,在这场婚礼的两年以前,因为我的父亲离世,我和娘亲、哥哥都被赶出了冯府。
娘亲带着我们两个小拖油瓶百般无奈,先是寄居在冯府的一个用人家中,等舅舅终于回到绥河来,我们又被娘亲带去投靠舅舅。舅舅一直以来最爱惜他的幼妹,爽快地收留下我们三口,对我和哥哥也颇多照顾,为十五岁的哥哥张罗完娶妻的事情,又开始忙活我的婚事。
娘亲说:“穗穗才十二岁,不急呢。”
舅舅也觉得是,只是担心我没有父亲作为依靠,嫁到别人家里难免受到欺辱,于是虽然暂时搁置下来,也一直在仔细考虑。他原本看中来自平原的陈氏,祖上都是读书人,家风底蕴良好不说,因为幽帝尚武,没能在朝中受到重视,所以反而不会自恃门第优越而随意欺侮旁人,是作夫婿的上上选择。
谁知本来是快要拍板定钉的事情,那幽帝成天沉迷后宫,却在一天不知发了哪门子疯突然要亲临朝政,随手点了几个官员将他们贬到沿海的郡县种树,其中之一便是我的舅舅。
于是原本说好的亲事泡了汤,舅舅临走前和已经当兵的哥哥一起精挑细选,挑中当时朝中镇守边关的长孙将军府上的二世子。
舅舅说:“穗穗,长孙将军虽然是武人出生,他的二世子也是从小在边关长大,领军打仗的多,但是你嫁过去便是正妻,有你的哥哥为你撑腰,总不会委屈你的。”
我扬起下巴,对他道:“舅舅,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欺负到你的外甥女上。”于是当天便披了身红嫁衣,盖着盖头被明天就要离开绥河的舅舅送到长孙的府上。
成亲的仪式听说非常复杂,但是到了长孙的府上却被很大程度的简略了去。我心知这是不被重视的表现,但是已经被亲人送到陌生人的家中,往后的重视就要我自己一点一点的亲手争过来,于是坐在床边慢慢细想,直到那扇门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我从那块红布的下面看见他的鞋子,崭新的一双,明显是为了新婚而准备的。他朝着我越走越近,手直接把披在我头上的那块红布掀掉,露出我的整张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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