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头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他,头上还披着条半遮半掩的红色纱巾。他的左额角有条未愈的疤痕,但整个人却是一副书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最开始时不耐烦地掀起罩在我面前的红布,嘴角下撇的看我,但慢慢地却收起了那副骄傲的模样,开始怔怔地瞧我。
那时我以为他是臣服于我的美貌之下,后来他才告诉我,我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自恋了一点。
他说他当时只看到一个满脸都是因为哭花了妆的小新娘,可怜兮兮的坐在床边沿,脚都够不到地面。于是当时他因为这件莫名其妙的婚事而起的叛逆又生气的心一下子无从说起,只好在一阵古怪的沉默中坐到我的旁边,我盖着被子、他盖着衣服的入睡。
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都不记得自己在出嫁的时候原来哭过了。军营里坐着他的谋士成长功,年纪轻轻却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微笑的看着我,说:“想不到太子妃曾有这样一段趣事。”
我在帮长孙处理他手臂上的箭伤,看到这人悠闲到嘴巴一直在揭发我从前的窘事的样子,于是轻轻地在他伤口上压了一下,他就立刻吃痛的叫一声,头凑过来冲我撒娇:“好痛啊。”
“我手头一不小心重了一下,你别介意。”我冲他笑道,心里却在说,你再对他说啊,再说啊,再说我就不给你包扎了!
长孙于是头发在我的肩膀上蹭了一下边蹭边对成长功道:“也不知道年时那小子在合乐怎么样了。”
“我哥哥他当然好得很。”我说。
成长功微笑着附和:“太子妃说的是,有冯相守在朝中,圣上必然不会有过多活络的心思。”
长孙圣誉被立为太子早就是众望所归的事情,乘康门之变让他在民间被编成杀兄弑弟的狠心人物,却不妨碍他在朝中成为实际掌权人的事实。长孙圣誉曾问我:“他们都说我这个人对自己的血亲都如此狠心,等以后临了朝又能对天下的百姓和朝中大臣多好。你说这话可笑不可笑?”
这话他不会对哥哥讲,不会对成长功讲,也不会对他麾下的那几个将军讲,只会对我说。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细细注视我的目光,和轻松调侃的语气全然不相符。上位者必然是狠心与慈心兼具,慈心又是专为了那份狠心服务。我只凑过去搂住他,说:“你那哥哥和弟弟对你不也是同样的狠心?恨不得你失踪在战场上永远不回来的才好。要我说,坐上那个位子,那就要有与之匹配的才能,你有,所以凭什么不是你?”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也只会对长孙圣誉说,因为我从不怀疑他不是这样的人。长孙他有叫人畏惧的军事才能和令人咋舌的领导本能,可和他日夜相随的我知道,比他的这些能力更令人倾佩的是他对天下万事万物具有的责任和忧心。
他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帝王。我知道,这才是我留在他身边、永远为他尽心尽力的理由。
长孙低下头来与我唇齿缠绵,良久又捏捏我的脸道:“他们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你一个说这样的话。”
“我要让天下万民都能像古书中说的那样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一生安乐幸福。”
“我知道你会做到。”
我死后的三天,长孙圣誉下旨勒令朝中所有官员都跪拜在殿中祭奠。他却自己驱车来到城外我曾经和他驻帐扎营的地方。
在那个地方,曾经有尸体一个又一个的堆叠在一起,全都面目狰狞,死于莫名的刀枪剑雨。那是幽帝和太祖一朝,战事连绵,军阀割据。百姓居无定所,家中壮丁常年或因生计或被所迫应征入伍。而我和长孙当年一起募集士兵的时候曾对这里的人说:“这一仗打完,你们从此以后会不用打仗,和家人定居此处,生儿育女,幸福安定。”
我们做到了。
长孙圣誉脱下那身黄袍,换上民众常穿的服装。从前为他奋战的士兵都几个都还住在这里,只不过已经儿女成群,华发也生。有一家人把饭桌端出来在树下阴凉的地方吃饭,主家的男人看到他,惊愕的说不出话:“圣上——”
他领着一家人向长孙跪拜。长孙背手在后,摸着他孙儿的脑袋,说:“朕的昭儿只比他大三四岁而已。”
那人站起来,笑着对他说:“幸好圣上英明,还天下一片太平盛世。”
“朕的皇后才是最最英明的人,没有她,朕不会走到今天。”
他于是目露担忧,望长孙道:“陛下,草民听说了有关娘娘的事情……”
长孙挥挥手,兀自往前面走去,从他十几岁跟他到三十岁的公公崔泉赶上前,问:“既是陛下从前认识的旧人,为何不多留片刻,说说话呢?”
我跟着他们往前面飘过去,听见长孙低低的声音道:“看了闹心。他们都能一家人圆圆满满的坐在屋前吃饭,为什么就我不能?”
他连自称的“朕”都给忘了。
“我的妻子过世了。我只有那一个妻子,再也找不到了。”
我其实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而已。我于是飘到长孙的身边,顺着长孙走路的步伐走着。那年我和他在城外迎战合朝最后一个领兵起义的将领蒋先妄。蒋先妄主动来犯,最后却被长孙以退为进,诱入到合乐城前的峡谷中去。蒋先妄最后被活生生的饿死,我的哥哥亲自去验的尸。
这便是大合朝最后一场对内的战争了。长孙圣誉二十三岁,却被城外的百姓奉为“天命”,民意到了极点,父君便识趣地退位到一处宫殿做了悠闲自在的太上皇。长孙继位的第三天,向天下颁发册封我为皇后的诏书。
我那时刚怀了我们的第一个女儿,他在生之前不知道是男是女,只是有时贴着我的肚子说:“是个女孩就好了,我要把这天下都拿来当作送她的礼物。”
我笑骂他:“你这疯病倒是时好时不好的。”
他怏怏道:“今日上朝,那徐闻倒是真的要把我气出病来。”
“他又怎么了?”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上奏说我没有孝心,”长孙说起来就一肚子气,“说我总把太上皇关在宫殿里,对太上皇不好。”
这徐闻原来是长孙大哥麾下的人,后来被长孙看中他的正直,留他在朝中做官,领导御史台。谁知这道任命却是让长孙每天都能吃一肚子气,脾气暴躁起来,恨不得自己又要在上朝的时候提一把剑过去,亲自斩杀了他才好。
我于是舒舒服服的躺回床上,对长孙说:“他让你生气,你也只能白白受着。”
“你可是我的妻子,怎么也不向着我一下?”长孙很是委屈。
“你需要我向着吗?”我振振有词道,“你是皇帝,想要谁的命不是张张嘴就可以?你要是不想要徐闻的命,却还让我扮了红脸来骂他解气,那我可不要这样。”
他立刻也对我生气起来,嘴硬地躺在床边半天都不吭声。我懒得理他,拿本书在看。过了一会儿,长孙悄悄的又转过来,对着我的肚子说:“我的乖女儿,你以后一定是我最贴心的小棉袄吧。千万不要像你的娘亲一样,天天气的我这个父亲觉都睡不好。”
我后来果真生出个女儿来,长孙抱在怀里亲亲吻吻,取名叫长孙文质。
这孩子出生三个月的时候夭折了。我哭了很久。
长孙圣誉屏退众人,留崔泉一个贴身公公跟在他的身后。我飘的快起来,因为终于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他是要去我们的女儿文质的衣冠冢。
文质因为是还在战争时怀上的,我和长孙为了祭奠她,将她葬入皇室的明陵之外,又一起悄悄的出宫,带她贴身的衣物出来自己挖了个小坟,把她的衣服葬在里面。
崔泉自然是知晓这些事情的,把祭拜的东西拿出来点燃,长孙矜贵的身体毫不犹豫的跪下,为自己的女儿祈福。
他突然问崔泉:“你说,朕的皇后能不能看到朕现在在做什么?”
崔泉恭敬的答道:“陛下,娘娘从前就爱跟随陛下身后,如今羽化成仙,定然在上面为陛下祈福,为天下祈福。”
我如果在,一定会揪着长孙的头发说:“喂!你这个皇帝脑子不太好吧!我已经死了,不会再想着你了!”
长孙果然不喜欢崔泉的回答,驴头不对马嘴的说:“当年她刚生下文质的时候,朕因为忙于政事,没有多少时间陪她一起照顾文质。文质后来早夭,她又难过了很久,朕只能看着,无能为力。如今她离朕而去,留下十二岁的昭儿和五岁的乐儿给朕,朕如果不好好照顾,以后再见到她,她怕不是又要对朕骂骂咧咧呢。”他讲起最后的词来,嘴角含笑,半是对崔泉半是对自己道,“我如今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把这一儿一女亲自抚养成人,不让任何妃嫔假手。不知道她看到会不会放心。”
又忘自称“朕”了。我绕着他飘来飘去,唉唉叹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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