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情窦初开

虎缶一行七人随攸几来到竹林居处,甘盘与子昭方才结束一天的论道。二位好友相见,自是一番亲热问候,叙述各自别情,又生出良多感慨。

子昭邀请虎缶到竹居席上就坐,二人促膝长谈。子昭自上次二人在河邑分别谈起,言说自己在西牧坠马后接到王命,令其进山静心求学,这一个半月只得专心致志在竹林居所中与甘盘坐而论道,倒是所学匪浅。因为竹林居中凭空多了三人,竹屋不够居住,这段时间鬼殳、攸几和羊井三人已新建起两间大竹屋,若不是今日三人在竹林中伐竹,能否恰巧望见天边升起的浓烟也未可知。竹屋新建而成,屋中一应物什还未备得,故鬼殳三人这几日正忙着晾晒干草竹叶,伐竹切削竹条,以用作编制席榻,制作各样日用器具。

子昭随后谈起竹林居中的求学论道生活,感慨与以往在殷都中学于太傅少傅等众位师傅颇有不同。甘盘与子昭学习论道之余,师徒二人亦日日劳作不辍,即是日后所说的知行合一之道。子昭道:“吾师甘盘有言道‘为君者,虽为劳心之人,然不得不通劳力之道也。若不通劳力之道,则不知劳力玄机,亦不知力役之苦。长此以往,为君者一则受惑于奸徒妄人,二则不知体恤爱惜力役,致使生民困苦劳顿,则天下危矣。’诚哉斯言。”

虎缶与子昭谈了随军征伐目寇之事,只听得子昭心潮澎湃、心驰神往,只恨自己不能驱驰战车,纵横于战阵之上。虎缶接着又说起凯旋之后的飨宴、朝会和自己与太傅的一番长谈,只是并未提及妇婵大有可能封后,以及关于太子大位的殷都传言。子昭听罢之后担心父王操劳伤身,又对家国之事和好友此次担负的使命忧心忡忡。

二人谈及虎缶奉王命赴亳、奄二都征兵募卒之事,子昭道:“太傅曾在二都奉公日久,其所言必然有理,少菟依太傅之策行事即可。光氏乃吾血脉至亲,虽先母已去,吾亦数年未曾得见光氏族人。然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光氏一族必当为父王分忧,为社稷效力。”

言罢,子昭取刀笔竹片,当即修书一片,致书于远在亳都的亲舅——光氏宗长光炡,请其倾尽全力匡助虎缶在亳都征兵募卒。

修书既毕,子昭又问起此番王师军中可有一名叫鹿悦的力役。虎缶答道:“此番出征王师乃左师左旅,吾虽在其中任御史,然随军日浅,左旅中士卒力役甚多,不曾听闻此人,更不曾见过。”

子昭道:“吾师言说此人德才兼备,乃治国大才,可惜因耿直不阿被罢免官职,发往王师军中作力役去了。少菟日后若在左师左旅得见此人,务必多加关照,若能使其免于力役之罚则更善。”

虎缶道:“贤者所识大德之人,必定不凡,缶定当不负所托。”

二人一番长谈,早已忘记了时光飞逝,殊不知此时已过了小食之时。只因虎缶一行人猝然来到,做东道的攸几等人一时未及备下这么多人的吃食,只得仓促间从头准备,故而耽误了小食的时间。

随虎缶而来的曾淇见攸几、羊井手忙脚乱的准备小食,虽然跋涉山路一日,身体疲乏不堪,仍然拔刀相助,帮助攸几和羊井烹饪小食。曾淇自告奋勇主掌厨灶,攸几自然乐得让贤。不一会儿,曾淇用竹林居中简陋单薄的食材做得三道饭食。第一道油煎鱼芹,将竹林中引种的山间野芹煮过之后捞出切段,再与腊鱼块合而煎之。第二道荇菇合烹,竹林居中只余得一小块肥豕肉,切肉为丁置于铜锅煎出油脂,舀出肉丁,只余油脂,将大把葱花韭段投入豕油煎炙,而后加入荇菜与山菇烹饪,最后抓一把研磨过的盐粒,便即出锅。曾淇抓盐撒盐之时行云流水、潇洒大方,直看得一旁的攸几心疼得如刀绞一般,欲出言制止,怎奈盐已入锅,再说也是徒增烦恼。第三道主食粟饭,粟饭寡淡,而竹林居中缺油少肉。曾淇将煎出油脂的肉丁烹于少许水中,再加入山蘑丁和竹笋丁,炖成汤酱,浇在粟饭之上,笋蘑提鲜,油脂增香,甚是味美。

曾淇忙碌的时分,攸几除帮忙洗切食材外,又用山蘑、野菜与竹笋烹一道无盐的羹汤,倒也是甘甜鲜香。二位佳厨棋逢对手,除了用盐之道相左外,其余倒是惺惺相惜。也不能怪攸几吝啬,其出身贫寒,即便在普通邑人之家,盐也是贵重之物,岂能如自幼生长在大族侯门的曾淇那般大把取用。

曾淇跟随虎缶等人翻山越岭整整一日,到了竹林居所后又忙着用简陋的食材灶具烹制饭食,花尽心思,心身俱忙碌劳累,倒是减轻了心中的相思怨怼。看着谈笑风生、狼吞虎咽的虎缶,又爱又恨。爱其朗眉星目,还对自己关怀倍至,恨其不解风情,只将自己当作孩童。只是自小无人教过曾淇情爱之事,心中明明爱极,却又懵懵懂懂,不知自己爱得对不对,不知是否当对心上之人言说爱慕之意,更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一个多月子昭天天吃攸几所做缺油少盐的饭食,口中早已淡得生烟,尝过曾淇做的饭食之后也是赞不绝口,问道:“不知这位女子是少菟何人?”

虎缶如实答道:“此乃虎方曾氏之女,名唤曾淇,自幼在虎府长大,如吾亲妹一般。此番前去,欲与奄、亳二都中大族女眷结交,殷都府中一时别无其他女眷,故而携同曾淇前往。”

子昭听闻此言,乐得眉花眼笑,说道:“与奄、亳二都大族女眷相交是条妙计,确是应由自家女眷出面为宜。如少菟所言,君视曾淇为亲妹,然而虎、曾二氏既不同姓,又不同宗,如何以兄妹相称?殊不知奄、亳二都大族最重礼法,眼下汝二人实属无名无份,由曾淇出面结交大族恐惹其指摘。不若由我做媒,少菟娶曾淇为妻,以虎世子妇之名必能出师有名、旗开得胜。如此为之,为国事奔忙之余,又成就一段佳姻缘,实乃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之策。”说罢,子昭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子昭此说乃是无心取笑,只因其在山中月余,天天守着鬼殳、攸几和羊井,外加一位整日一本正经的师傅甘盘,每日除了端坐而论道,便是劳力于竹林,实在无聊透顶。今日终有好友相访,还携有年轻貌美的女子,故而子昭一如往昔在殷都与好友戏耍玩闹一般,随口调笑取乐。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曾淇闻听子昭如此说法,一改这几日面上无光,眼中无神的神态,顿时眼中流光溢彩,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去。

虎缶当然知道子昭是在胡闹取笑,殷都一班好友之间如此调笑甚多,倒也不在意。只是一瞥之间无意看到曾淇容颜增彩、精神焕发之态,既觉其娇美动人,又察觉到此刻曾淇的神态与这几日萎靡神色的天壤之别,心中不免有所动。

因曾淇自小与虎缶同长于虎府之中,虎缶心中感觉二人如亲兄妹一般。天长日久一起相处,相熟如同胞,二人之间全无一丝新奇神秘。须知这种新奇神秘的感觉是年轻男女情窦初开之时相互吸引的关键要素,而虎缶恰恰对曾淇过于熟悉了解,以至于失了这一丝新奇和神秘。虽然男女相知相爱之后,新奇日销,神秘全无,最终的天长地久、白头偕老靠的是彼此之间相知相依的感情和相互扶持的经历。但曾淇此时情窦已开,虎缶年岁虽长曾淇二岁,但男子大多比女子情开较晚,虎缶更是男子之中对情事迟钝之人。这几日曾淇的神态举止大开大阖,变化颇大,虎缶就是再迟钝也觉察其中有异。方才一瞥之下,突然觉得原先在自己眼中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儿的曾淇突然变得美丽可人。此刻,虎缶对曾淇的感觉微微发生了变化。

用过小食之后,虎缶又与甘盘、子昭在竹屋当中长谈论道。三人多谈些天下大势、方国时局、民生艰辛,还有一些治国理民的道理。曾淇也随师傅学过书信文字、刻辞卜卦,对古时圣贤的典故和方国夷狄的杂情也知晓不少。不过,此时曾淇心中全然听不进这些事情,所思所想尽是女儿心事。一边思念,一边为三人烧水添汤,焚木生香,驱赶蚊虫。

三人谈到夜色深沉方才歇息,此时其余众人都已各自酣睡,好在新建的两间竹屋颇大,纵使虎缶一行人数较多,所有人也能在竹屋中挤下。曾淇自是照料虎缶洗漱之后方才肯歇息,甘盘将自己所居的小竹屋让给曾淇,自己去和一众奴仆挤在新建竹屋地上的竹叶堆中,让曾淇心中颇为过意不去。

第二日在竹林居中用过大食,曾淇帮助攸几收拾整理餐厨具之后,正在林边小溪中洗手,虎缶走来递给曾淇一只青绿竹杖,说道:“绿衣,山路艰辛,昨日是我疏忽了。今早我在这竹林之中寻一棵青竹,用宝刀为你削作一只竹杖,助你行走这崎岖山路。”

曾淇站起身来,接过竹杖,看一眼虎缶,盯着手中竹杖,道:“少主时常关心记挂绿衣,绿衣心中感激不尽,不知如何报答。只是……”说到此处,曾淇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又噎在胸中说不出口,峨眉微蹙、无可奈何之状楚楚动人。

虎缶盯着曾淇眉目,柔声说道:“昨日初上山路,你为我整理腰带之时,见你脸颊上似有泪痕,眼神亦是哀怨。这几日你神色有异,定是心中有事,是何缘故,且说与我听。”

正在这时,远处虎负呼唤,提醒虎缶已到启程之时。虎缶抬起右手握住曾淇左肩,轻捏两下,道:“此时此刻不便说,前途漫漫,在路上定要说与我听。”虎缶放下右手,想一想又道:“下山后,我叫邓斛去和虎负同坐那乘车,我自驭那凉车,车舆之上就你我二人,到时你说与我听,便不怕有耳在侧了。”说罢,对曾淇一笑,笑容灿烂,露出口中虎牙。虎缶前行几步,回头看见曾淇手握青竹杖呆立溪边出神,便又笑笑,招手呼唤曾淇。

虎缶率从人告别甘盘,信心满满地奔赴王命所令而去。子昭向师傅告假,亲自送虎缶一行人到十几里外的两山山间,与好友依依话别之后便返回竹林居中,继续向贤者求学问道。

虎缶一行人花费大半日从北砀山中出来,到得西牧之时已过正午一个多时辰。虎缶不愿再耽搁时日,下令收拾行装车马,即刻启程赴河邑,计划在河邑羁所歇息一宿之后,次日在河邑渡口渡过大河奔赴亳都。

从西牧出来之时,宽大的凉车车舆上便只剩虎缶与曾淇二人。邓斛被赶到了虎负所驾的乘车之上,心中甚是蹊跷:难道是自己驭车不当方至于此,还是少主驰车旧瘾复发?也不明说缘由便将我赶下车,这少主一介男儿,怎地如同我家中那悍妇一般,心思教人难以捉摸。

虎缶驾驭车马,曾淇静坐身边,耳边微风拂过,吹走二人身上的焦热。身后翠绿的北砀山渐行渐远,原本高大巍峨的山脉逐渐变得平缓低矮,右手边夕阳西下,将西边天上斑斑鳞鳞的云快映照得如深秋红叶一般。霞光映衬的天幕之下,有一羽白色鹳雀振翅飞过,自由翱翔天际,不时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仿佛在送别远去的旅人一般。

虎缶驱马驰骋一刻,将身后的一众车马从人抛开二里有余,而后信马由缰,任车前骏马奔驰。虎缶转过头去,望着一路沉默的曾淇,说道:“今朝山上竹林溪边,问你的话还未言说。这几日你心中所思所想之事,且细细与我道来。”

曾淇转头望一眼虎缶,耐不住他注视的眼神,又转回头望着前路,思索片刻,说道:“奴心中思虑万千,却不知因何缘故思虑这许多,所思所想萦绕心头,奴不知从何说起,亦不知应将何事说于少主。”

虎缶心道:人道女儿家心事颇多,年岁越长,心事见长,看来此言不假。伸手轻抖缰绳驭马,说道:“那便先将你心中与我有关之事道来。”

曾淇咬咬嘴唇,说道:“绿衣心中所思所想,事事件件皆与少主相关。”

虎缶微笑问道:“好一个事事件件。那……”虎缶话在口中绕了两个来回方才说出:“那你心中所思,可否是昨日太子殿下言说之事?”

曾淇低头道:“昨日太子殿下言说之事颇多,其中大半与少主人相关,不知少主人所指何事?”

虎缶再抖缰绳驱马,原本慢下的凉车,行驶速度再度加快。虎缶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所指自然是太子昨日所言,与你我都有关的事情。”

见曾淇不再回答,虎缶狠抖缰绳道:“由我娶你为妻,你我结为夫妇之事。”

曾淇转过头望着虎缶,坚定说道:“不错,奴家日思夜想的,确是此事。”说罢,也不将目光移开,曾淇炙热的眼光反而灼得虎缶转开眼神。

虎缶呆呆望着前方,说道:“承蒙错爱,虎缶定不负绿衣一番心意。此番事毕之后,你我便返回虎邑,请父侯母上做主,结为夫妇,此生不渝!”说罢,虎缶左手执缰,右手将曾淇揽入怀中,迎着曾淇热烈的眼神痴痴凝视一阵,轻轻吻了下去。

曾淇伸手阻拦,怎奈虎缶已吻毕离开。曾淇尝试挣脱怀抱,可是虎缶揽得更紧,更何况此时曾淇全身酥软无力,挣扎也无力气。曾淇想出言斥责使其松开臂膀,可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曾淇正欲温言央求,虎缶又吻了过来,这次吻得更长更深,仿佛永远不再分开。曾淇面如飞鸿、体若无骨,只得闭上眼睛,口中兀自喃喃唤着对方。不过,此时在虎缶听来,曾淇口中所唤的已不是“少主”而是“少菟”。恐怕曾淇自己也分不清此时口中所言,到底是“少主”还是“少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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