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红阁是戎国公府家养戏班和乐舞姬的地方,戎国公常年不在府上,府上的大小宴席却从不少,一应事务也都是二房安排。
刘嬷嬷自然代表了管家主子继夫人的话,因此刘嬷嬷传话让绾筠大宴领舞,映红阁无人敢说不。
刘嬷嬷瞧着这些伶人畏缩模样,不屑一笑,转身不恭敬地一礼,“连姑娘,老奴已经按照夫人吩咐送您过来了,您可不要让夫人失望。”
绾筠没回应,只侧身避过了大步离开的刘嬷嬷等人。
映红阁里安静了一会儿,有各种眼光落在绾筠身上,绾筠走到领班面前,温和问,“可以让我看看献舞的衣裙吗?”
领班直到此时才陡然回过神来,不知是受到绾筠温婉气质影响,还是把绾筠假象成贵人,露出点头哈腰地奉承模样,“可以,当然可以,小的领您去。”
领班在前带路,绾筠跟着,一直进了屋里,伶人们的目光还紧随着。
领班从衣箱里拿出一套玫红的衣裳递给绾筠,“这一套是崭新的,姑娘试试,若是不合适,小的立马为您调整。”
绾筠并未换,只拦住了要退步出门的领班,“您稍等。”
领班愣神,却见绾筠阖上房门,低声说道,“主子的命令,你我都反抗不得,但我人前舞蹈便五官难控,奇丑无比,怕惹恼了贵人们,只望领班排舞可遮挡上一二。”
绾筠这般婉约娇艳的模样,一颦一笑皆是迷人,领班怎么也不信绾筠所说的怯场。
只听绾筠提议,“还请这舞为我添上纱面,减去人前表现。”
领班一听便露出不可神色,但绾筠不给他反驳机会,更进一步商量。
她从腕上褪下一只金玉暗纹繁花镯,塞进了领班手里。
“古有神女起舞,蒙面惑人。还请领班宽容一二。”
领班下意识掂了掂,瞬间便知足金的份量。
瞬间将镯子塞进了袖袋了,面上堆上了笑,“姑娘的建议是极好的,我这就去调整。姑娘先试试衣服。”
她说着喜滋滋离开。
房门再度阖上,绾筠神色黯淡,那镯子自连家大祸后一直佩戴在手腕上,是当年她为自己亲手打造的生辰礼,如今也算是排上用场。
她走向那舞衣,她绝不能让霍挚知晓她在这里,她不敢想象不告而别后再遇霍挚,她会面临什么。
当年,霍挚一手扼断他人脖子的狠厉画面好似历历在目。
这是一套广袖流苏红拂舞裙,绾筠换上身,铜镜里,玉肩微露,锁骨撩人,雪白半隐,上衣贴服而下,腰身收拢,纤腰盈盈一握,成串小铃坠着。
她在空旷的阁厅缓步而行,渐渐展袖学着乐舞姑娘们的舞姿翩然而动。
绾筠是善舞的,并不仅仅因为这伶坊一年的经历,而是在连府时,便刻意被教授过。
连家商贾出生,连父年轻时曾经大价钱捐了小官,可惜上任一年便得罪了贵人,丢了乌纱帽,后来回老家经商东山再起,仍旧念念不忘,想着年轻时仕途不顺,多半是缺少姻亲相帮,绾筠自出生便生的粉雕玉琢,年岁渐长,更是妥妥的美人胚子,他便花了大价钱请了教习指导绾筠,弹琴、作画、赋诗、习舞,样样精心培养,只求绾筠能攀个高枝,日后能帮济娘家。
哪曾想,绾筠尚未出阁,姻亲更未着落,连家就先犯了大错,遭了大祸。
身姿翩跹,婉转动人,脚步轻盈,大袖扬起,红纱拂空,脚尖轻轻点地,绕过一圈,却是停下,顺势坐在地上,垂首了片刻,这一身红衣,这一转,好像让她回到了从前。
是连府里舞姿暇了几分而引来敲打责骂,还是一年前换上轻纱小心翼翼地寻求庇护。
绾筠起身,褪了舞裙,换上本身的衣裙,只安静坐在椅上,撑颌放空看着外面,悬窗不能完全打开,卡在好似能出又确实容不得一人的宽度。
绾筠想着那日,大祸临头的消息提前一天传到了连府,慌张至极的连父寻遍了门路都没有找到自救之法,只得到一个府衙当夜有宴的消息。
绾筠就是那日被连父亲自送进的府衙,千叮咛万嘱咐,让绾筠一定拿下那位从郡府来的大官。
大腹便便的官家正是不惑的年纪,用连父的话说,也不算太过委屈。
那天夜里,绾筠披着红纱,脚腕扣着银铃,在府衙宴上起舞,各种猥亵的目光落在绾筠身上,好似要将绾筠衣裳层层剥去。
绾筠原以为将成定局,却不想这一舞也仅仅只是一舞,眼睛几乎挂在绾筠身上的官家明明垂涎三尺,却没有行动,他不动,其他人更不敢动。
于是,当夜绾筠原样回了连府。
等同于带回了绝望,连父彻底崩溃,破口大骂,落在亲生女儿身上的言语恶意到极致。
绾筠大概是冷漠了,她没有任何回应,只回了房,冷静地思考到底哪里出错了。
直到不久前城楼一幕飘过眼前,绾筠大致明白了,督察使未离府城,官家不敢胡作非为。
那一夜,绾筠不知是陡生了勇气,还是积攒了不甘心,夜半小雨淅淅沥沥,绾筠撑起一把八骨油纸伞,在寒冷寂静的深夜敲开了督察府的大门。
绾筠垂下眼眸,伏下身子,不想再回忆从前。
绾筠没有回沁香园,一是她心里还狐疑着昨晚的事,二是映红阁外面还守着府上小厮,刘嬷嬷给这群小厮下了令,让绾筠务必练好了才准离开,言外之意,大宴未结束,就不准回去。
继夫人这般手段,怕是知道了戎侍郎昨日早上来沁香园找她的事。
绾筠这会儿因为霍挚的出现而心神不宁,对继夫人的手段没有心思多想,只随着舞姬们练舞,平白多了松闲日子。
领班按照她的需求修改了舞衣,红纱覆面,落在胸前,雪色遮掩又在舞动中隐现,要的便是朦胧惹人之姿。
绾筠并未排斥不穿,这种衣物和当年并无两样。
傍晚,舞姬们都穿戴完备,做最后的合舞彩排。
乐声悠扬而起,舞姬们随声而动,绾筠从舞姬中央娆身而出,纤手作飞天,赤脚锁轻铃,舞步摇曳,旋身如妖,纱下若隐若现的身姿是极致的美与诱惑。
这极致却欲语还羞,在舞姬们和着乐声的聚拢中,她又隐在了舞乐里。
原本在旁指点不停的领班不知何时离开了,舞乐未停,无人分神。
却不知,映红阁阁外,如入刑场,舞乐声如此不合时宜。
映红阁看守的小厮恨不得趴跪在地,领班也颤颤巍巍叩首触地,他的余光只见行蟒乌皮靴的边缘。
他不知道来人是谁,但他知道这必是权贵大人。
马维自进映红阁便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见那领班还想抬头说什么,一脚把他踹到一旁。
霍挚恍若未觉,目光落在阁内的绾筠身上,即使轻纱覆面,那曾经在山庄里在梦里无数次亲吻抚摸的身姿,只一眼便让他认出了。
领班吃痛,声音呜咽,听着聒噪,只一抬指,马维立刻会意将人拖了出去。
霍挚并未再靠近映红阁,他仿佛看见当年绾筠雨夜而来,舞姿在烛火中翩跹,他坐在案桌后方,目光自她来便从未离开过,直至与她对视,便知自己彻底陷进去了。
他的目光尤有实质,以致于舞动中的绾筠好似感应什么,在舞姬们再次聚拢向她时,不着痕迹转眸向外,隔着悬窗,离着十余丈的距离,她瞧见了霍挚。
刹那间,绾筠脑海空白,躲了一日,却没想到在这一眼堆上。
她身姿无法控制,下意识后退,但聚拢的舞姬们挡住了她的步子,同时也隔绝了她向外的目光。
此刻的乐舞重点在舞姬们,绾筠得了片刻思索的时间,她不断安慰自己,她披了轻纱,身形也消瘦了些,遮了面,霍挚不可能将她认出来的。
她的舞步些许慌乱,好在本身的功底不至于出现纰漏,直至她目光再一次飘向窗外。
霍挚不见了。
阁外无人,好像刚才瞧见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直至一舞闭,舞姬们意犹未尽交流着刚才乐舞的细节,绾筠一直揪心着刚才瞧见霍挚的一眼,她迟疑片刻,小步走到窗边,尽可能不显身形的偷窥外间,想要再次确认。
阁外依旧无人。
“真是错觉吗?”绾筠喃喃自语着。
一直到入夜在映红阁休息,绾筠还魂不守舍着,直至入睡,同屋的两个舞姬还在聊天。
“怪事了,傍晚排练的时候,领班不是还在吗?怎么一晚上没见到人。”
“谁知道呢,说不得遇上贵人,讨好贵人去了。”
“……”
绾筠没多想,只听了几句,便睡去了。
一直到第二日早上都平安无事,绾筠松了一口气,看来霍挚并没有认出她,这边是最好的。
大宴安排在午后,一直持续到入夜。
舞姬们本要最后排练一次,却找不到领班,直至辰时,忽然得了一消息。
“夫人交代,今日大宴,不上舞乐,你们不用再登场了。”
舞姬们惊讶,叽叽喳喳交流着。
领班不在,一时没人敢问是何缘由,绾筠心有古怪,不知是喜是忧。
于是便轻声问了句,“可知为何取消?”
丫鬟是继夫人院子里的人,态度并不好,只冷眼讽道,“怎么,你们还不甘了?还指望大宴勾搭上主子贵人?也不去问问,咱们府上的贵人厌不厌你们。”
她说着哼声而去,绾筠立在原地,联想起兰安儿曾经说过,戎国公的母亲是被伶人所杀,对令人很是不喜,想来丫鬟的意思便是如此。
这般一想,绾筠反而心静了,不是昨夜霍挚莫名出现的原因就好。
乐舞取消,绾筠便不受禁锢,可直接回沁香园,但今日大宴,戎国公府上热闹非常,绾筠肯定,霍挚今日肯定回参宴,她不敢赌回去的路上会不会撞上霍挚,只得在映红阁呆着,直至入夜,绾筠听着外面大宴开席,应当暂不会有人离场,这才趁着月色快步回沁香园。
天色黯淡,映红阁还不在二房区域内,绾筠只得沿着来时的路,她走的小心,怕遇上任何人。
走到月魄湖边,隔着很远还能瞧见大宴中的景象。
她瞧见那外表光风霁月如斯文书生的戎国公,他立在宴中,笑意满满地接着每一个权贵大官敬上来的酒。
绾筠不敢多看,生怕看到不该看的人,一路小跑进沁香园。
沁香园里,静悄悄的,兰安儿已经搬去了秋芜院,这几天她没有回来,茉秀估摸着被拉去帮忙大宴了。
悄无声息的院子,反而让绾筠心神放松下来,连日的慌乱让她不知所措,只求着霍挚大宴后离开,不要再出现在戎国公府了。
绾筠走到东厢房门口,就这般毫无防备地推开了门。
才要抬步跨入,却忽感什么,惊愕抬头,霎时僵站在原地。
月光越过绾筠映射进厢房里,勾勒着正榻上坐着的身影,他骨节分明的手把玩着一只手镯,半张脸落在光里,半张脸匿在暗处。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的落在绾筠身上。
明明没有一丝言语,甚至他嘴角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寒凉却倏地从脚尖直窜上绾筠心头。
霍……霍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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