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阵痛

第57次壁外调查造成的巨大损失足以让王政问罪调查兵团。在传召埃尔文的前一天,中央就直接派出宪兵前往调查兵团押解了欧格尼家主。

托罗斯特区出动了四个班的宪兵前往调查兵团押解夏延。押解对象区区一人,却派出这样数量的宪兵,独角兽们在调查兵团门前聚集,他们将押解令递交门口的士兵,没过多久,夏延·欧格尼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她穿着她胸前绣着金色雄狮家徽的黑色斗篷,腰侧别着她母亲的长剑,除了手指上的白金戒指和家徽戒指以外,她身上再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物。

单单看看这个女人的目光就知道了,出动四个班的宪兵押解她一个人是有原因的。

士兵们要求她卸下武器,夏延·欧格尼说:“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卸下我手中的武器。”

“您发誓效忠的王可以要求您卸下武器。”劳伦斯说。

当她真的卸下武器扔给乌兰·特尔内拉的时候,乌兰几乎走上前去试图阻止她踏进那辆马车,但夏延抬起手制止了他的任何异动。

士兵们一拥而上,试图将卸去獠牙的她推搡进马车,但她一脚踹在了那个试图碰她的士兵的腹腔上,宪兵们齐齐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了夏延。

在十几个装填了大威力火药的枪口前,她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只是看着那个被她踹到在地的士兵,吐出来一句:“别碰我。”

刚刚收到有宪兵来押解夏延的消息时,奥路欧那颗猛跳的心就促使他飞奔去找了一趟利威尔。他甚至忘了敲门,冒着被人一拳打出去的风险一把就推开了自家老大的房门。

利威尔正坐在房间里,面前摆着攒满烟蒂的烟灰缸,和一枚漂亮的宝石胸针。

“兵长,夏延她——”

“我知道。”他立刻打断了奥路欧。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一切都如埃尔文所说,王政会将最大的罪责推在夏延身上。即使他们已经摸到了女巨人的真实身份,也制定了一系列在史托黑斯区的捕捉计划,但是夏延一定会被提前传召或者提前押解,王政绝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彻底结果夏延的机会。

埃尔文让利威尔等。等他们第二天的传召令抵达兵团,等他们在史托黑斯区将功补过,等他们将女巨人彻底拿下,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洗脱夏延和调查兵团的罪名。

埃尔文难以启齿的事情,利威尔其实一清二楚。虽然仅仅只差一天,但在这一天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夏延的安全。

利威尔说他可以单独行动去劫出夏延。虽然他们三个一直都拿“去牢里捞你”当玩笑话地说,但这样的情况真的出现的时候,夏延·欧格尼却果决地拒绝了她。

“如果我真的越狱,想想我的家族会怎么样,”她说:“欧格尼家上下都会背负反王的罪名。”

她就像忘了昨天晚上是如何流着泪让利威尔一定要找到她的一样,昨天晚上的夏延似乎和今天的夏延根本不是一个人。

“所以呢?”到了这节骨眼上,利威尔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后路,他带着强忍的愤怒问她:“你的意思是你只能任人宰割?”

“王政从来都是缺一个正式逮捕我的罪名,我可以反击他们的暗杀,但不能在明面上反抗王政……是的,我只能任人宰割。”

埃尔文沉默了。早在这次壁外调查前,夏延就已经把所有的后果都给他罗列了一遍,就算让属地的民众和商会去抗议王政的押解,王政也不会在有确凿罪名的前提下将平民的声音听进耳朵里。而扎克雷、皮克西斯,或者是她的一系列政治伙伴都没法对她出手相救。

“所有后续事宜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我的谢罪书也已经在送往德里安的手上,一旦我身死,他就可以拿着谢罪书告诉墙内的所有人,夏延·欧格尼已经以死谢罪,那么欧格尼家就还能继续走下去。”

她是真的做好准备赴死了。

利威尔微微颤抖的目光投在夏延的脸上。他突然踏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夏延的手臂,他们彼此凝视,却也彼此沉默。

他最后对她说:“逃吧。”

而夏延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悲伤的笑意,她的眼睛里闪起了泪光,她问他:“我们能逃去哪里?”

“你昨天晚上说的话都是骗我的,你他妈根本就——你这个混账,你根本就没准备让我去把你劫出来,你让我以为你有退路,但是你根本没法走上这条退路。”

“我没有骗你,”夏延不想再看他的眼睛,她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说:“我说的所有话都是我的真心话。”

她是真的没有说谎。

马车上,夏延的对面正坐着宪兵团分队长劳伦斯和他的副官,他们的表情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夏延能从那个副官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惶恐。这两个宪兵知道如果真打起来的话,马车内的狭小空间根本无法让他们的长枪施展开,他们会被面前这头狮子迅速绞杀然后丢出窗外。

但她似乎是真的没有动手的准备。有着赫赫威名的欧格尼女公爵其实还很年轻,但身上却有一股生杀予夺的威严。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地坐在他们对面,目光透露出冷淡和疏离,看起来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点都不感兴趣。

但是劳伦斯倒想跟她唠上几句,于是他问她:“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夏延的脸上升腾起了嘲弄的笑意,她说:“怕什么?死?我从来没有一天不在面对死亡。”

劳伦斯也笑了,他说:“你倒是和你母亲很像。”

对面人的目光立刻锐利如刀地扫向了劳伦斯,夏延冷冷地注视着他。

“她跟你一样强得不像个女人,也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她赢了我拿到了我们那期训练生的第一名,所以她嫁给你父亲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

劳伦斯说完,慢悠悠地推开了窗户,他摸出烟盒自己叼上一根,然后试探性地把烟盒往夏延那边递了递。夏延看了眼烟上的标签,突然笑了一声:“你们抽的烟还真是高级。”

“从欧格尼家主嘴里听到这话还真是让人不愉快。”

夏延不作声,她掏出自己的烟盒叼了一根,劳伦斯立刻就发现了那是被贫民当做口粮的廉价烟。

当他们的烟雾袅袅而起的时候,劳伦斯说:“在我们手里,我们还能当你是欧格尼女公爵,但是出了托罗斯特区,上面的宪兵就会来接管你,到时候你会遭遇什么,谁都不好说。”

夏延把手伸出窗外抖了抖烟灰,她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她看了眼窗外匆匆而过的那家黄油面包店,她说:“我到死都是欧格尼,至少没人能剥夺我的姓氏,因为我自己都没法把它从我身上剜走。”

离开托罗斯特区的路程属实没有多长,在进入艾路米哈区之后,劳伦斯和他的副官下了车,很快,三个中央宪兵挤入了狭小的马车中,夏延瞥了一眼他们,那三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无法遏制的恨意。

两年前,在克罗鲁巴区,欧格尼家和中央宪兵在街巷里引起了不小的骚乱,那一战他们都死了不少人。

夏延默不作声,于是他们也保持沉默。马车带着里面降到冰点的气氛前往目的地,夏延·欧格尼想抽根烟,却被边上那个年轻的中央宪兵夺走了烟盒。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出来,她知道她只需要掰出她戒指上的刀片再拽着他的后颈拿刀片往他的颈动脉上这么一划,那么她立刻就可以夺走这个混账小子的性命,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中央宪兵会怎么对她?直接杀了她?然后说她在狱中畏罪自杀?或者折磨她,拿他们最擅长的那套拔人指甲的手法,等他们看够杀死自己同伴的仇人的惨状,再了断她。

夏延发现,她正在极其冷静地思考这些,并且毫不因此而恐惧,但她又不禁觉得思考这些毫无意义,于是在缺少尼古丁的某种躁动中,她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利威尔在做什么呢?

他的脚崴得很严重,一定没法参与拟定在史托黑斯区的女巨人捕捉战了。他有好好处理他的伤口吗?有乖乖地像她和埃尔文坚持的那样在兵团里等待传召吗?他还在因为自己前后不一致的决定而恼火吗?他会伤心吗?就像伊莎贝拉和法兰死的时候那样。

胸口突然传来了一阵绞痛,夏延·欧格尼拧了拧眉毛。她没法阻止自己莫名其妙的疼痛感,却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她知道这阵疼痛不是因为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这疼痛是在试图让她在中央宪兵面前露出软弱的模样。

在那间阴暗的地牢里,夏延任凭中央宪兵们将她绑死在了那张凳子上,当她发现他们并非反绑她的双手时,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死得这么轻松了。

对面的中央宪兵自称杰鲁·萨内斯,他甚至冲她行了个滑稽的贵族礼,在他从桌上摊开的一排闪着冷光的工具里挑起一把的时候,他问夏延:“想必您也不会直接告诉我那些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吧。”

“哈,”夏延觉得这就有点好玩了,她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他们想要的情报,于是她问他:“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的父亲将‘真相’告诉了你多少?”他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皱起了眉毛看向杰鲁·萨内斯。

“没关系,我们会有很多的时间。”杰鲁·萨内斯对这样的回答毫不意外,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对使用那些工具得心应手。虽然拷问女人不是什么搬的上台面的事情,但为了他的王,他早已摈弃人性多余的部分。

在夏延·欧格尼被拔去第三个指甲时,她都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她脸色煞白,冷汗齐齐而下,她的嘴角溢出鲜血,那是她为了忍痛而自己咬破的,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低下她的头颅,也没有对她的敌人发出丝毫软弱的惨叫。

因为害怕这个女人自杀,杰鲁·萨内斯开始思考是不是得先拔去她的牙齿,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审讯对象,虽然他没有体会过被拔去指甲的痛苦,但每个在杰鲁行刑手段下的人都会发出生不如死的哀嚎,像这样奋力死磕的,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我父亲死前,”她还能拿她的日落眼斜睨杰鲁,她张嘴说话,于是鲜血顺着她雪白的肌肤从唇边一路流溢到了她的锁骨,她问他:“你们也这样折磨他了吗?”

“那是太多年前的事情了,亲爱的欧格尼阁下,”杰鲁·萨内斯说:“我没法记清每个人在我手下所承受过的。”

审讯到结尾的时候,夏延已经陷入了半昏厥的状态中,手下来告诉杰鲁·萨内斯已经入夜,于是杰鲁将沾满血迹的工具丢到一边,告诉手下明天准备好肾上腺素,他们还需要夏延保持清醒。

他步出这间地下牢房,铁锁上钥的清脆声响惊醒了夏延,她想要动一动,却发现自己没有一丁点能动弹的力气,她抬不起她的手,因为四五根铁钉贯穿了她的右手臂,将她牢牢地钉死在这张椅子上。

她吐出一口血沫,感叹了一声自己确实不是个正常人,她没想过会这么痛,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在这样无限而猛烈的痛苦中保持清醒。

她开始挪动她的左手,她的左手还没有被铁钉贯穿,但她失去指甲的手已经在剧痛中发麻,她试了几次才勉强掰出戒指上的刀片,她想挪动刀片去割断手腕上的绳索,但她做这些不是为了逃离这里,是为了自我了断。

虽然感谢杰鲁·萨内斯总算没有拔去她的牙齿,但她确实没有咬舌自尽的力气了,只要用戒指上的刀片划开她的脖颈,那么那尖锐的锋芒一定能瞬间破开她的颈动脉。

在磨断绳索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终于落下了眼泪。

但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想让自己的哽咽发出声音,她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感,但这痛楚却不是来自她的身躯,而是来自她的内心。

“别让我一个人,利威尔。”

她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将这个句子吐出来,几个气音从她的喉咙中涌了出来,但她却语不成句,她完全控制不住她的泪水,她只能任凭它们一颗颗地落下不断濡湿她的前襟,但她还在拼尽最后的那点力气想要磨断绳索。

带我走吧,不管是谁……爸爸,妈妈,伊莎贝拉,法兰,罗兹,佩特拉,埃尔金,根塔……你们不存在这里了,我知道我马上就会见到你们,带我走吧,给我最后那一份勇气。

夏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的就此拥有无尽的永眠和真正的自由,但她却无法遏制自己想起利威尔,想起他站在树下等她,脚边攒了许多抽完了的烟蒂,想起他独自一个人在夜晚的窗边抽烟,想起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只要看见他,夏延就会拥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在每个草长莺飞的春天,在每个下着初雪的夜晚,在只有雨声的静寂时刻……我是否还能看见你向我走来?

她磨断了那根绳索,于是她颤抖着举起鲜血淋漓的左手,将戒指上的那枚刀片靠近了自己的颈动脉,但夏延发现,她下不去手。

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夏延·欧格尼看着刀片上的冷冷的锋芒痛哭出声,她发现自己没有因为惨无人道的酷刑而落泪或者哀嚎,却因为想起了利威尔而痛哭,也是因为想起了他,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对自己下手了。

夏延已经忘了自己在谵妄中想了多少没头没尾的东西,她的思维已经逐渐游离,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她突然闻到了一丝雪松的味道。

真的是雪松的味道,这味道隐约但又清晰,迫使她从混乱中奋力睁开眼睛。

恍惚中,她几乎以为利威尔真的站在她的面前,他垂着头一言不发,想用双手替夏延拔去右手臂上的铁钉。

但是没有,她眯起眼睛复又睁开,发现阴暗的地牢中依旧只有一片虚无。

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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