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哥哥，你们的婚仪，小熙怕是去不了了。”

几个月前，风溏，城主府。

书房窗框边，一女子手扶椅背，眺望远方。

青丝见白头，从容颜衰老的那刻起，小熙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她是修士，和普通人不一样，足以感知天地变化，有什么东西将她身上的一切逐渐剥夺。

生于大地，还于大地，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还来不及与他们说一声道别。

因而为防万一，提笔行书，将封好的信笺拿在手中，等江摇安到来。

却不想身后的门被人嘎吱一声从外推进，柳明熙一眼瞧去，却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丈夫江淮，以及他身后十数个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柳明熙微微错愕：“摇安呢？”

可话音未落，就有好些个修士冲了上来，小熙本就修行多年，又以飞升为目标，当下便反应过来，动手抵抗。

并质问：“江淮！你做什么？”

“夫人。”江淮却似乎不太敢直视她的双眼，偏过头回答，“你身染重疾，无力回天，这些是血华宗的仙长，他们已经答应若你前去，风溏城，可保。”

“你信这些人？”柳明熙不可置信，眼前之人又当真是当年那个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这辈子都发誓爱她护她的丈夫？

“可你难道要为了一己之私，连累百姓吗？”虚伪的男人眼里还有泪花：“摇安还小，夫人，如果可以以身替之，我必然不会如此。”

胡言！柳明熙气急，一种遭人背叛的耻辱袭上心头，手上的动作又快又急。

可那些所有的动作又因为江淮下一句，“摇安还在血华宗做客。”而被彻底打散。

只一瞬晃神，肩胛骨就被长刃刺过，腿弯被人重重一击，然后整个人跪在地上，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发丝也显得凌乱。

她勉力抬眼，合着血沫从齿缝中吐出两字：“卑鄙！”

江淮道：“若是为了救护百姓，夫人骂什么，都是该的。”

她看错了一个人，无论何种理由，但又庆幸自己没教错另一个人。

在前往蜀中前，江摇安避开所有人偷偷潜入柴房，哭着要扑到此刻躺在一堆枯草的阿娘身上。

“阿娘，我救你出去，摇安很快的，一定能救你出去。”

可出去了又能如何？小熙深知自己最后的下场，但是躲也躲不开的。

她不愿连累孩子，晃动锁链艰难抬起双手招呼着江摇安过去，“摇安，记住阿娘接下来交代你的事情。”

这封信，那个人，一定要交到他手上。

江摇安哭着询问：“为什么要给我？阿娘，你自己给呀，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啊。”柳明熙似乎陷入了回忆，“当年阿娘的阿娘也是这样……”把她嘱托给了摇光。

她以为如果真遇大灾，她和江淮都不会退却，小熙做出了与当初的大家一样的选择，选择让更小的江摇安活下去。

可是江淮却不是当年的他们。

嘱咐江摇安逃出去，亲眼见证了母亲被父亲带人压上囚车，鲜血顺着她所行的一路流淌，身旁却无人相救。

在那些沉默中消亡，他发誓他此生不再姓江，从那之后，他是阿娘的孩子，却不再是父亲的儿子。

……

夜幕沉沉，晚间的夜风卷起腥气，夹杂着腐烂的味道，弥漫开来，形成一层淡淡的薄雾，久聚不散。

偶尔还遇到几个能动弹的，摇光也不介意送他们上路。

他确实不是一个人们印象中的那种神仙，他觉得与其拖着慢慢消磨，不如早日上路，免除痛苦。

死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人命有的时候总是廉价的。

只有越亲近的人，才会越痛心。

【兄长亲启。】

【哥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小熙应当已是不在了，不要伤心，星河流转，事物总有消逝的一天。】

摇光走到一个相对空缺的角落坐下，这坑底下那么多尸块，他真的很抱歉，原来人死后都是一样的，垒垒白骨，他根本就没办法再那么多白骨之中找到谁。

【没能亲眼看见你们幸福是我食言，可你们那么疼我，想必也是不会怪我的吧。】

薄薄的信纸捏在指尖，他在试图接受，以及消化纸上的内容。

【这次的大灾，我知道，一定是神域出事，你们还平安吗？】

平安。

【小熙长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必须要跟在你们身后的孩童，庇护故土，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世间之大，种种恶意，但请你们相信，他们只是太怕了。】

晶莹的水珠滴落在信纸上，摇光急忙抬手去擦，却避免不了一个已经被打糊半边的字体。

【我只是变成星星，和阿娘，和大家一样。】

哪有你这样的星星！摇光忍不住的去想，然后翻到第二页继续去看这小妮子最后还讲了些什么。

【摇安是个好孩子，从小就与我有八分像，如果哥哥想小熙，日后便看看他吧。】

好像真的有一个小熙在摇光眼前诉说，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半大的姑娘又恢复性子中的几分娇蛮，仰头叉腰，“哼，我可告诉你们，别以为我不在了你们就可以随便，尤其是你啊！”

指头都要戳到他眼前了，小熙的影子却突然间好似有所感知般落寞。

“大哥哥，别再去做同百年前一样的事了，要抓住，幸福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要走了，好似再看那红尘中的最后一眼，可惜这个天雾蒙蒙的，连月亮都要被乌云遮盖。

摇光放下信纸，小臂抬起挡在眼前，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旁人以为他睡了，久到摇光以为那个倒贴的小尾巴真的就要一直站着，看着。

月上中梢，又向下垂落，如同太阳一般在天上悬挂一周。

“我……不是叫你别跟来。”他的声线干哑，透露着连日奔波未曾安眠的疲累。

一句话出口却并未得到有效的回答，天上落起小雨，散落的雨滴砸在结界上，画出如水面一般的波纹。

也同样暴露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南漓。

一个身影除去伪装，渐渐显露出来。

“师父，这件事情真的会让我们为难吗？”

几个月前神域。

其实不只是摇光，那些疯言疯语，同生活在一个地方的南漓又怎么会不知？

所以他早就寻问过魔尊，也得到了那个如他心中一般的答案。

“漓儿，你知道为何神魔无界，我们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都处于红尘中，若是红尘不在神域覆灭，你觉的我们真能偏安一隅，独享安宁吗？”

他们都是这红尘中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的刀尖只能永远对外。

只是总有人瞧不清时局，只是连南漓都没有想到，他们的谈论会被摇光撞见。

“那日你靠在墙边，他们的一言一行也悉数被你听闻，可是摇光，我就站在你的不远处，你看着他们，殊不知我也同样看着你。”

“那日你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他蹲下身缓缓道出：“可知我的欣喜，我的难过？”

知道他为了什么而狠心，知道摇光的在乎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可又不愿如此，见到那一句句违心的话。

你的心不是这样告诉我的，所以南漓在原地站了许久，那些悲喜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充斥整个胸腔。

就像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欣喜？因为看到他那般在乎？可摇光又因此难过了，隐藏在绝美容颜之下那狰狞可怖的**，世人说爱，总伴随着那些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极端，占有。

他内心想要的东西，早不同于表面那般，平淡，守礼。

他知道摇光想要什么，所以放任对方下界游历，他是一路跟从的，但那也是因为南漓知道，自己还不会失去摇光，是如果真到了要体会失去的那一刻，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发疯。

他曾经等了百年，他不介意等待，多久都可以，但如果没有归期，他想，“如果没有，摇光，你就不要是你了。”

心中的恶意一辈子不展现出来，人就永远能充当一个好人，他从没告诉过摇光，却又伸手将摇光拥入怀中。

“回来吧。”

是退路，也是掌控。

“我们回家。”

是放手，又满含私欲。

摇光有了反应睁开眼，信纸随着他的动作落到腿上，他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回南海吧。”

“什么？”

南漓疑惑，但摇光不松手，下巴靠在他肩头，所以南漓瞧不见摇光面上的神情。

“回去吧，我累了，不想管了，我已经试过，在这几个月里经历的尝试。”

“小熙死了，庙宇推了，世人宁愿去相信那些罪魁祸首，也不愿去相信那些真想帮他们的人，看看绪暮，或许邱泽说的没错，不该用他们的心去赌我们只有一条命。”

他不是这样的，南漓惊诧，又或许真被伤到？

“我真不该放手。”南漓将双臂收紧，却发现摇光也做出了如他一般的回应，心被胀的满满的，“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相信。”

但是对不起阿漓，又骗了你。

他们在尸山血海中相拥，他不能实现小熙的期望，因为能再见到南漓，他本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人间之行的最后一程是南海，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祭灵阵就已经被摇光学了个透彻。

“阿漓，回去之后。”摇光低声，装作不在乎，如初见的明媚，“我们把之前没办完的仪式重新办完，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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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