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中夜话

晌午的阳光愈来愈强,

眼看叱云南就要被拉上来了,可刹那之间,洵梁面前的一块冰啪的一声化掉了!

两人彼此之间维系的支撑忽然消失,叱云南不受控制的下沉,顺便拉着趴在地上的洵梁一起拉了下去。

“啊——”

洵梁一声惊呼,全身突然失重,恍惚中,只见悬崖上的岩石和枯木迅速上移,一个也瞧不清晰。她挣扎的朝模糊的植被抓了几把,却什么也没抓住,接着,脑后勺像被厚实的门板使劲儿给挥了一下,她几乎还没感觉到疼,两眼一黑,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

洵梁醒来的时候是在黑夜。

她一睁眼,就瞧见了黑漆漆的天空,夜幕很黑,星星很亮。

她以前,也就两三年前,常常在这样的夜晚,躺在屋顶上看星星,夜风很大,也很冷。她并不是一定要在外露宿过夜,而是这种时候,她通常带着千雀门的任务,可能跟踪、可能盯梢,总之,就一定是在黑夜里才会安排做的事。

而这种时候,她永远不敢真的睡过去,千雀门给她安排的事,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做。这倒不全是因为千雀门对没能完成任务的人下手比较狠,也因为她那时对千雀门里那个灰衣人充满了真正的感激。

在她最一筹莫展的时候,这个人找到她,告诉她可以帮她找自己的亲人。她的亲人很特殊,也很难找,她想灰衣人也和她一样清楚。她很感激他,也很惧怕他。

他们虽没交过手,但她见过他的轻功,她很庆幸来追杀她的人里没有他。

洵梁一动不动的盯着天上的星星看,心想两年前,就在这样的黑夜里,自己怎么能做出这样莽撞又贸然的承诺?

她心想,一定是自己从小没有留意父王的教导,没法辨别被藏起真面目的善恶和好歹。可她想了一想,她的父王,也差不多是冲动的性情人,似乎也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可以真的叮嘱她。

洵梁看着星星,心里没来由的一酸,一颗一颗的星星忽然模糊起来,又连成了一片。她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热乎的、痒痒的,用手一摸,竟然是眼泪。她吃了一惊,看着自己的手愣愣的出神。

她正在发愣,忽然听见一声沉闷的呻吟。

呻吟是从自己平躺着的身下发出来的。

洵梁唬了一跳,赶忙翻身要起来查看,这一翻动,又听见了一声有气无力的闷哼。洵梁快手快脚的赶紧从地上爬了几步,手臂撑着地站了起来。这一动,左脚和右臂断断续续传来陌生的钝痛,但洵梁咬紧牙关,终于站直了,她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还好还好,能站起来证明没掉零件,别的都好说。

她站稳了,低头一看,竟发现叱云南就躺在地上,就她刚才躺过的位置。

洵梁心里大惊失色,一个可怕的念头登时冒了出来——

这。。莫非自己掉下来时,刚好压在这人身上?

自己也不算轻,这个如何得了?洵梁后脑一凉,连忙凑过去探这人鼻息,气息微弱,但幸亏还算稳定,洵梁才放下心来。

洵梁打量了一下叱云南,他粗厚的外衫上遍布着好几处血迹,洵梁伸手触摸,竟发现肩膀有一处的血迹是潮湿的。

她心里一震,将右手一翻,果然看见手掌有鲜红色的血迹。

血是新的,伤口还在流血。

洵梁掀开叱云南的外衫,果然瞧见左肩的血迹正在里衣上蔓延,血流的并不算快,但这样放任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洵梁庆幸这还不算是太大的伤口,但又一边担心这血若止不住可如何是好?

洵梁想了一想,将自己的厚实的斗篷脱了下来,她这斗篷其实很难称作是斗篷,不过是又硬又厚的粗布衫。平日里,自己无论怎么磨蹭这衣服,它“皮糙肉厚”的,也没什么损伤,可这两日连滚带爬的逃命,路上又爬山下河,早被蹭出了许多破口子。

洵梁疼惜的看了这斗篷一眼,自己又少了一件实用的家当。

她用牙咬住衣服的一端,另一只手顺着破口用力一扯,“呲拉”一声扯出一截宽布条下来。她把这宽布条捋了捋,尽量平整些,接着,她把这布条绕过叱云南的左肩,又从肩膀下把另一头扯了出来,她用双手小心的将叱云南向上抬起一些,也不知叱云南是不是身上带着武器,抬起来特别的沉重,洵梁吃奶的劲也使出来了,终于把布条扯了出来。

她沿着伤口的上方,紧紧打了个死结。洵梁看了看叱云南,她知道这样换谁都不好受,但她也确实没更好的法子,只能这样先止血。

叱云南似乎还在昏迷,他的剑眉微微蹙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哼也没哼一声。

洵梁看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很柔软。

她想起他白天时的眼神,又凶又狠,可这会,她莫名地觉得他闭起来的眼睑看起来很温柔,甚至带着点孩子气。

洵梁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自己一定是跌下山时把脑子摔坏了,才会这样想。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泥,又朝四周看。

山底的四周真的很荒芜,什么也没有,除了枯死的干草,还有干草上压折它们的积雪。洵梁将叱云南的外衫、和自己的外衫都盖在叱云南的身上,转身沿着枯草更密集的方向往前走,她希望能碰碰大运,找到一两丛还活着的草药。

洵梁抬头看了看夜幕,又裹了裹自己现在的“外衣”。雪虽然停了,风却在变得更冷,这样的寒夜,自己虽然挺的过去,但如果没有疗伤的药,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挨不挨得过。

洵梁走了半个多时辰,忽然听见远房隐隐约约的水声。洵梁心中激动,这么冷的天,还有河流没被冻住?那边一定更暖和。她拔脚朝水声奔去,大约奔了几十丈远,果然看见一支窄窄的小河流在冻硬的雪土中间慢慢地流淌着。

洵梁将手放进河里,打算洗一洗手上的血迹。她本以为这河水虽然没被冻住,但至少也得寒冷刺骨,难以忍受,她先咬紧了牙关,闭紧了眼睛,才把手放进去,但刚伸进去几根手指,一阵柔和的暖意忽然从指间流淌进了她冻僵的手掌心里。

是温水?

洵梁近乎要跳了起来。她曾听柏叔说,这雪山里朝王大娘家的方向打直走个大半天,就能在地势低的雪窟窿里敲出温泉,但她怎么也想不出,在这个山谷里还能碰上温泉小河?

她赶忙把自己袖子撸了起来,把整个手臂都伸进温水里泡起来,水并不很热,但温厚的暖意饶着她冰凉的臂膀迅速游走进了背脊,洵梁不由自主打了个战栗。

洵梁朝四周看了看,河水边的草木果然比远处的长得更好,可能是被温水浇灌着,很多野草半黄半绿的勉强活着。洵梁一震,从水中抽出手臂,俯身扒拉着这些还存活的野草木,夜风吹在她湿哒哒的手臂上,洵梁的上下牙齿立马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她也不知扒拉了多久,终于在各门各类的杂草里,找到一株草药小苗。

小苗长得很矮,可怜兮兮的藏在草丛里。洵梁看了看,竟忽然觉得下不去手。

这世上的生灵难道不是本来就这样,因为被入侵,就得接受被宰割的命运?

洵梁心里不好受,但她拍了拍自己的头,心道自己不仅是摔傻了,还摔出了癔症。

她揣着草药,沿着原路折返回去。她一路小跑,似乎生怕自己慢了几步,那个人就撑不住了。

洵梁气喘吁吁的回到原地,却忽然发现——叱云南不见了!

两件衣服还在地上,人却不见了。

洵梁一惊,跪在地上,拿起这两件衣服翻来覆去的看,又把衣服堆在一边,去翻下面的枯草。

叱云南不见了,难道。。。难道他被狼。。。?

她心里一震,这山里一进寒冬,就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狼也没啥可吃的,又忽然碰见一大活人。。。。

她打着冷战,嘴唇也在发白,微微发着抖,她心里充满了自责——怎么粗心到能把一个没知觉的人独自留在荒山野岭?

她用力翻找这枯草,想找找有没有血迹,翻着翻着,心里一酸,啪嗒一声,一滴泪从眼里落在了枯草上。

这下可好了,终于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痛恨魏帝的人,结果转眼间,自己就把这个人给害死了。这个人还救了自己一命。

洵梁翻着草,又抬起满是雪泥的袖子,楷了一下眼角。

就在这个当口,她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你还知道回来?”

洵梁猛地一震,回身一看,竟然看见叱云南正站在不远的地方,他背靠着一棵黑褐色的树木,手里的短刀一下接一下削着一截树枝,他脚下散着一堆削好的木屑,看情形,可能是打算生火。

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和树干差不多颜色的灰黑衣服,一眼看去,还真的以为是树干的一部分。

洵梁转悲为喜,惊讶的瞪着他,连嘴巴都合不上。

叱云南靠着树,手上削树枝的动作不停,只拿眼神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道:

“怎么,跑路跑了半截,良心过不去,又回来了?”

洵梁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站起身,朝他小步跑过去,走近了,又从头到脚看了这人一眼,确认确实是这个人。这个人还活着。

其实她根本不必凑这么近来确认,从这人开口讲第一句话起,她就知道一定是他了。

洵梁开心的神情几乎要从眼神里迸出来,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看着他激动道: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还以为。。还以为。。”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我还以为。。你被。。”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刀停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也看着她道:

“所以你跑回来,就是为了确认我是不是死了?”

洵梁愣住了,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忙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去找这个了——”

她伸手进怀里,十分小心的摸出了一小撮药草,药草隔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焉了,风吹的很大,她用双手紧紧围起来护着小草,不让它被风刮走,好像这是个价值千金的大宝贝。

洵梁笑了笑,道:

“这个不是止血药效最强的,但总比没有强。”

叱云南皱了皱眉,看了看洵梁。

她扎好的长发被风吹的乱蓬蓬的,她白净的脸颊上不知在哪蹭了一块灰扑扑的泥。她笑起来的时候杏眼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嘴角的线条活泼的翘起来,露出两个对称的梨涡。

叱云南心里忽一动。

但他下一刻,马上又把脸色拉了下来——

活见鬼了,真是像。

他打量了洵梁一眼,又看了一眼洵梁袖子上同样灰扑扑的雪泥,冷淡道:

“把你脸擦一下。”

他的语气里似乎充满了嫌弃。

洵梁心里的热乎劲被浇下去了一大半,她在晋城时,夜里给千雀门干活盯梢,就把一张脸涂得像黑炭一样,特别是晴天里满月的夜晚,她窝在街道里最黑的角落,街上偶尔路过的夜归人都以为她是讨饭的叫花子,远远地就避开她,有些人还会拿眼睛瞪她。

她心想,也许这人也觉得她像叫花子。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拿手背抹脸上的泥,她抹了好几下,眼睛下面的一块还是没抹干净,可能她也不确定,脸上的泥在哪里。

叱云南叹了口气,左手把正在削的树枝和短刀都捏在手里,伸出右手,用手指帮着她擦了一下。

洵梁怔了一下,惊讶的看着他,叱云南的手并不重,甚至有些温柔,但他的手指却很温暖、也很干燥。她的脸唰的红了,急切道:

“我。。我来。”

她马上拿另一边干净的袖子把脸擦了。

叱云南似乎也怔了一下,他顿了顿,忽然把右手收了回来,他的动作也很快,好像洵梁脸上有什么烧手的东西。

洵梁脸红到耳朵根,道:

“谢。。谢谢。”

叱云南的右手重新握着短刀,削了一截木屑,他皱着眉,也不吭声。

寒夜里的冷风从两个人之间的位置呼啸而过,空气里似乎既带着冷意,又带着奇异的不自在。

洵梁忽然想起一事,复又激动道:

“我刚才往前走了半个多时辰的路,发现了一条流着热汤的小河。我们何不把火升到那里去,即使半夜下更大的雪,我们也一定能熬过去!”

叱云南的右手的动作停了下了,看了她一眼,道:

“当真?”

洵梁赶忙点头。

叱云南微微蹙眉,语气责备道:

“这么重要的事,何不早说?”

洵梁:。。。。。。。。。。

两人收拾了衣物和东西,朝洵梁说的方向前去。叱云南的伤果然很重,洵梁搀扶着他没受伤的右臂,才能勉力而行。洵梁终于明白,为何方才回来时,看见他靠着那棵大树。

洵梁一边搀着他走着,一边侧头看了他一眼。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看得见他额头上的冷汗,洵梁知道,他一定很不好受。

洵梁打起精神,玩笑道:

“我今年不小心把腊肉给腌晚了,到现在还没吃进嘴里。柏叔前几日说了,再过十来日就能吃呢。我们回去时,应该刚刚好,我去年年底,去晋城的酒坊里打了一斗多的梅子酒,柏叔没舍得多喝,一直留到现在。等回去以后,我们把肉煮上一大盆,再掐点瓜果野菜,煮一锅喷香的饭,再倒上藏了一年的梅子酒——”

她一边说,自己也咽了口唾沫。

叱云南听着,似乎扬了一下嘴角,但也不知是冷笑,还是嘲笑,还是别的什么。

洵梁忽然顿住了,抱歉道:

“啊。。对不住,我忘了——你现在不能喝酒。”

叱云南皱眉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话。

洵梁想起了什么,又道:

“可是你可以吃肉的,吃再多也没关系,这次的肉是从西域那边交易来的小牛,我在晋城里买到的,听说不是发物,不影响伤口愈合的。”

叱云南忽然一顿,道:

“你被骗了。”

洵梁惊讶道:

“啊?”

叱云南道:

“白岭一带,山高路险,西域平原上的牛羊不易运送,即使能靠人力运进来,也只能够给皇帝将军享用”

洵梁一愣,这才想起这人已昏迷了许久,不了解朝廷发生了什么。。。

她心道这人以前可能是武官,更不能接受这样的消息。但她犹豫片刻,还是道:

“现在。。白岭一带不是北魏的,是西域的”

叱云南似蓦地一震,剑眉忽然蹙起,他一双冷冷的眼睛看着洵梁,好像在审视一个江湖上耍花招的骗子。

他一字字道: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洵梁却听得清清楚楚。

洵梁心里一凉,十分后悔,自己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吗?

她只好道:

“我。。我是说。。”

她低声道:

“北魏打败仗了。”

她放低了音量,仿佛这样能让他接受些。

叱云南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他停了好一会,才冷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

洵梁小心问道:

“你问哪一场?”

叱云南皱着眉,漆黑的眸子看着她。他的眼神里似乎闪着愤慨的神色,愤慨中还带着震惊。

洵梁心里一沉,低下了头。她也不知说哪场好。

但她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干嘛像个犯人似的,这仗也不是她带兵打的。。。

她没说败仗的事儿,只道:

“现在白岭以北,很多西域人在放牧。他们的牛羊,送进来很方便,很多人拿牛羊换中原的衣帽布衫。”

她刚说完,又后悔了,

自己是不是缺心眼?自己这样说,可不是反复刺激眼前的病患吗?

叱云南并不发话,他的薄唇紧紧的闭着。他的视线盯着远方,却不知在看着哪里。

洵梁甚至看的出,他的后牙根用力的咬合着。

洵梁一拍脑袋,转移话题道:

“你看看,我都忘了,咱们还有好长一截路没走呢。”

她心里觉得抱歉,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弥补更好。她不喜欢北魏,可她又觉得,北魏人听见战败的消息,和北凉人听见自己战败的消息时,他们的心情一定是一模一样的。

柏叔曾经说,这个天下是大同小异的。洵梁心想,如果这世上没有战争,大约所有的国家都是“大同”的。

她搀着叱云南,尽量挑平稳的路走。

叱云南看着她,忽然道:

“屋子外面的肉,是你挂的?”

这话题实在转的很快,洵梁一愣,几乎没反应过来,应声道:

“对,是我栓上去的,屋后面通风好。”

她勉强干笑了两声。

叱云南竟然也冷笑了一下,连声音也是冰冷的:

“你是北魏人?”

他的语调往上扬着,这不是确认,这是质疑。

洵梁一惊,她当然也听出了。她脚步也绊了一下,心里扑通直跳,嘴上却似若无其事玩笑道:

“那肯定的,我必须得是啊,不然柏叔咋能收留我呢”

她自以为这样回答百无一漏。

但叱云南停了下来,狭长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道:

“你在北魏长大,却学了一手北凉的绳结手法?”

他说的很平淡,也很平静,好像并不是真的在质疑什么事情。但他的眼睛,却始终闪着拷问的寒意。

洵梁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心里暗叫不好。

真是不走运,怎么会栽在这样的小事上?这天下栓东西的法子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大家就不能统一一下吗?

她故作镇定道:

“哎呀,说起来我也给忘了,那肉子好像是柏叔栓的?嘿嘿,柏叔周游的地方太多了,可能也是别人教会他的。”

叱云南淡淡一笑,语气却更冷:

“但你绑伤口,也用了北凉的手法。”

洵梁怔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洵梁立即开口,正要辨称——

叱云南冷冷道:

“你现在是不是打算说,自己是跟柏叔学的?”

洵梁连张开的嘴也来不及合上,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叱云南皱眉看了她一眼,又似叹了口气,道:

“走吧,杵在这,你也没法变聪明。”

洵梁心里一跳,即窃喜这人不继续追问,又纳闷这人为什么又不问了?

不知走了多久,半个时辰,也许一个时辰?他们终于挨到了温热的小河边。

河里的水果然是温热的,黑夜里蒸腾着着微弱的白气

洵梁拾起地上的枯藤干草,扫了一块干净的地出来,扶着行动有些吃力的叱云南坐了下来。

叱云南将削尖的树枝,抵在一块略有凹槽的小木块上,手掌夹着着树枝,用力搓了几十下,只见树枝尖儿上,忽然闪出了一点火花,接着,又一点火花。

黑夜里,就好像忽然跳起来的一只接一只的、明亮的萤火虫。

洵梁有些激动,忍不住道:

“起来了,起来了!”

叱云南用手捏着干草,去引树枝尖上的小火光,不多一会,就燃起了明亮的火苗,火熊熊的升了起来。

雪夜里的火,可能比任何时候的火,都让人觉得珍贵和温暖。

洵梁不禁将双手凑近了火苗,赞叹道:

“你太厉害了,连这个也会。”

她是真的由衷赞叹,虽然很多人知道这么个法子,但大部分都停留在理论阶段,比如她自个儿。

火光照着她的脸,通红的火光在她笑起来的眼里跳动,她脸上闪着睫毛的阴影,这些阴影似乎也和火光一样,忽明忽现的跳动。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皱了下眉,又转头看着火。

他忽然道:

“你的药呢?”

洵梁应了一声,忙从怀里掏出了焉焉的草药。她弯腰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放在河水里仔细洗干净了,又将草药折成好几节,搁在两个石头中间,她灌了一点内力,用两块石头反复的碾压起来。

不多一会,草药就变成了黏糊糊的草泥。洵梁道:

“这得赶紧敷上。”

叱云南却并没去看她手里药,他朝火堆里丢了一根干树枝,道:

“我想不通一件事。”

洵梁好奇,心里排贬道,这天下还有你想不通的事?

但她默不作声,又问道:

“什么事?”

叱云南道:

“像你这样的内力,竟有人胆子大到敢雇你去作刺客。”

洵梁登时笑不出来了,她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再——”

叱云南扬了一下左边的嘴角,眼神里却全是嘲意,道:

“本将军的府里,养过十几年的暗卫,他们中最糟糕的,也比你好得多。你说你这样的本事,本将军派你去干活,你岂非连一个晌午也活不出来?”

这人正常时说起话来,话又短又少,可一嘲讽起别人来,话多的恨不能连一个钟头也装不下。

洵梁更加火大,却偏偏又无从辩驳,她默默的把自己的火气压了回去,心里暗道:

谁要给你干活。。又要被骂,被数叨,最后还活不下去。

洵梁道:

“你的。。药好了”

她想转移话题,赶忙把手里黏糊糊的药殷勤的递了过去。

叱云南皱着眉,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药,沉声道:

“我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给人瞧病的。”

洵梁一怔,想不出他为何说这番话。

难道。。是自己缺了把脉这个步骤?可这也没什么可诊断的呀,无论是谁也瞧得出,他哪里受了伤。

叱云南冷笑道:

“你们这种山村里的大夫,都这样治病的?让病人自己擦药,这诊金收的可真容易。”

洵梁一惊,也转念一想,他们平常还真是这样治病的,柏叔一般上别人屋里去瞧病,家家都有小药罐,也有同住的人,不需要他们做什么。

洵梁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犹豫着,心想着,这人怎么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又道:

“那、那我帮你——”

她还未说完话——

叱云南打断道:

“你动作利索些,莫给本将军整出风寒了。”

洵梁看了他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叱云南一边说,一边有些吃力的用右手去解绑着的绷带。

洵梁忙道:

“我来”

她把盛着草药的石头放在地上,小心的去解自己绑住的绷带,可能是此前系的太紧了,她的短指甲拆来拆去,废了很大的劲,总算给拆掉了。

绷带一松,似乎又有小股的血缓缓淌出来。

洵梁心里一慌,隔了这么久,怎么血就是不愈合呢?现在柏叔也不在身边,她很担心,甚至有些紧张。

她匆忙将里衣的绳扣解开,将衣襟翻开,果然看见伤口上,结了蚕豆大小的伤疤,有些伤却是新伤,还没开始结疤,还在缓缓的渗着血。

洵梁紧张道:

“你以前你看过大夫吗”

叱云南微微皱了皱眉,眼神里闪着奇怪的嘲讽之意,那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傻子。

他淡淡道:

“本将军是人,并不是神仙,也会头疼脑热。”

洵梁一怔,这才发觉自己问法有问题,可她心里却暗道,

神仙里也没有脾性这么差劲的。。

洵梁忙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以前有没有大夫说过,你的伤口不容易愈合呢?”

叱云南冷笑道:

“给本将军看病的,都是平城里的数一数二的军医,或许他们都是赤脚大夫,不如你医术高明。”

洵梁蓦地被噎了一口,她本来也只是怀疑,想确认一二,却没来由的被冷嘲热讽了一段,登时心里又升上来一股火气。

这人真是没法交流。

洵梁用手指将药膏一点点全敷在未愈合的伤口上,她的动作尽量轻,却还是不可避免的会碰着伤口。洵梁心里紧张,生怕这人开口责备他,她偷偷拿眼睛看了看叱云南,但叱云南却看着火,似乎在想着心事。

洵梁心里微微惊讶,也不知他是疼痛上比较迟钝,还是精神上特别能忍。

洵梁上好药,又将之前用的布条,重新在伤口上包扎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布,转身在河里洗了洗,又拧干。这块布也是方才从她外衫上撕下来的。

叱云南淡淡的看着她,却并没说话。

洵梁将打湿的热布沿着他的伤口,仔细的擦了擦,将一些干掉的血迹和灰尘清理掉。她的视线,又忽然落在他身上的其他伤口上。

这些伤口,有的在胸前,有的在腰侧,有的甚至靠近小腹。伤口是旧伤,应该有年头了,可是疤痕都还在,虽然没流血,但疤痕中间和边缘的愈合差异十分明显。

洵梁心里奇怪,总觉得这人应该伤口愈合有些问题。可她才被讽刺了一把,想了想,还是没问。

洵梁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腰侧有一处伤口和别处有些不同,这应该是把短刀伤的,因为刀刃很细很薄,刀口也较窄,一般这个尺寸,都是来自短刀。可这伤口虽然很小,却似乎又很深,连伤口的边缘也十分平滑整齐。

这把刀一定很不寻常,不仅吹发可断,也价值不菲。洵梁联想到这人的武功,登时更为肯定,也只有这样的刀,或许才有机会伤得了他。

洵梁心里一震,她越瞧,又总觉得这出手的位置,也令她无比的怀念和熟悉。

腋下虽然软弱易功,但实际很容易被格挡,只有出手足够快,足够有自信的杀手,才会指望靠着这腋下的一刀,让交手的人疼痛难挡,瞬间失去反击的力量。

她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可又忍不住发散的想了更多,君桃。。她寻寻觅觅的君桃,是不是很喜欢从这个角度出手?

而这样的刀,她自己还真的就有一把,因为轻薄短小,她把短刀送给了堂姐防身,如果堂姐把刀送给了君桃,也完全解释的通。

洵梁脑子里使劲回想无数个片段——她和君桃过招的片段,想回忆起君桃出手的动作。可无奈的是,君桃从不肯在她面前认真的出手,有时甚至只是一番嘻嘻哈哈的打闹,她想了许久,却越想,越难以确定。

“你在看什么?”

洵梁猛然惊醒,惊讶的看着叱云南。叱云南冷冰冰的眼睛,正落在她的脸上。

她一时语塞,看了看叱云南,又看了看叱云南敞开的里衫。她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耳朵根一直冲进了天灵盖,她的脸热的发烫。

她又懊恼、又窘迫,恨不得把地上的雪扒开再藏进去。

她连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你有没有着凉。”

叱云南看着她,扬了一下一边的嘴角,却道:

“你们山民都这样?”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种说不出的揶揄,但他的声音并不冷。

洵梁咬着牙,低着头赶忙把他的里衣拉上,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系绳结的时候,系了好几次,才终于系上。

洵梁红着脸,从地上站起来,捡起外衫,给他披在了身上。叱云南伸出手,似乎顺势要扯了一下外衣的衣襟,但他的手,却不偏不倚捉住了洵梁的手。

洵梁一怔,脑子里又嗡的想了一声,下意识就抽了抽自己的手。

叱云南的手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叱云南的手很温暖,掌心有均匀的茧,练剑的茧。他的茧和她的薄茧并不太一样,他的茧,显然更有勤奋的痕迹。

洵梁像受惊的田鼠一样几乎跳了起来,下一刻就把手抽了出来,她想道歉,却一个字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她站在原地,眼睛看着火,火光闪进她的眼里,她看起来更窘迫。

洵梁舌头打结,紧张道:

“我。。我我我,去、去捡点柴火”

叱云南黑黑的眸子盯着她。

洵梁等不及回应,转身走了。

山底的枯枝和枯草很多,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找”。洵梁弯腰,一根一根放进怀里,直到多的再也放不下了,才又走了回来。

洵梁把干燥的柴火堆在火边,坐了下了,她坐在了叱云南的对面。

叱云南的脸色很沉,洵梁也在沉默。

空气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洵梁忽然道:

“对了,我这才想起来。”

她从怀里摸出了两三只干馍馍,勉强笑着道:

“幸好之前留了个心眼,带了这个。”

她抖了抖馍馍上掉的的碎碎,站起来,走过去递给了叱云南。

叱云南看着她手里的馍馍,淡淡道:

“你不吃?”

洵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

“你吃吧,我不饿。你。。你受伤了,要补一补。”

叱云南沉默着,接了过来,但又把其中一块递给她,道:

“拿着”

他的话很短时,总带着一种命令的口气。可能是带兵带的太久了。

洵梁心里一酸,父王说话就这样,他有时候回可以降低音调,显得慈爱些,但语气却永远改不过来。

洵梁咬了咬牙,伸手接了。

叱云南将空着的手,顺手拍了下他身边的一块空地,说道:

“你坐这儿。”

洵梁犹豫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叱云南慢慢道:

“你们府上,当年抄家,是什么罪名?”

洵梁刚安下来的心,又提了上来,她不安道:

“我们家小门小户,我爹是个小官,你在平城做官的,多半也是没听过的”

她之所以不安,是担心她的谎言编的不够圆满。

叱云南冷笑了一声,道:

“连叱云家的名号也未听过,朝廷的一品官总不太多。”

洵梁心里一跳,暗道不好。

她只知道他之前可能是个做官的,可没想到这人可真能耐,竟是做了这么大的官。

她忽然很后悔自己编了抄家这个谎话,又匆忙圆谎道:

“我们家很多年前就散了,我这些年一直躲在山里,不太了解朝廷的事。”

叱云南狭长的眼睛看着她,眼里不知是映着火光还是月光,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他忽然道:

“我祖上三代,都做到了从一品,你爹即便做个地方官,你也总该知道的。”

洵梁没料到竟是这样,大惊失色,她也不清楚,这人是在嫌弃她“不懂世故”,还是真的怀疑她是北凉人?

她一想到后者,只觉得背上都爬满了凉意,可她“急中生智”,竟一下摆出一副十分震惊的模样,叹道:

“哎呀呀?原来你们家竟这样赫赫有名,我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

她的语气有些夸张,神态却更夸张,处处透露出做作的不自然。

叱云南微微皱眉,看着她,他眼里的神情似乎透着不满。

叱云南道:

“你们府上混成这样,能犯什么大事,竟让朝廷下旨抄家?”

洵梁咬了咬牙,豁出去道:

“我觉得我们家是被冤枉的。”

叱云南微微笑了一笑,可洵梁看了他一眼,却觉得这笑容在月光下有种说不出的怪意。

叱云南道:

“自神瑞二年起,先帝很少抄家,抄家也从不抄武官的家”

洵梁听着,心道,不就是指望着武官去侵犯别国领土吗?文官做错了什么。。

叱云南看着低头的洵梁,又看了一眼她交织的双手,她手掌上也有练武的薄茧。

他沉声道:

“你爹总该是个武馆,才准你学这些个三脚猫的伎俩。”

洵梁瞪着眼,惊讶的看着他。

她勤奋学习了十年上下的功夫,竟被人形容为三脚猫的伎俩,她一时之间,简直不能接受这个苛刻的评价。

叱云南道:

“你若要撒谎,说谎前,也最好多想一想。”

洵梁:。。。。。

她一时无话可说,她怎么也想不出,眼前这人,看着五大三粗的,心思却如此缜密。她也觉得纳闷,这样刨根问底的问她,又是何必呢?难道只是因为大黑夜的,大想了解下别人家的倒霉事儿,解解闷?

可她心道,这人咋就不讲他自己的啊,干嘛就可着她的部分问呢?

洵梁咬了咬牙,心道该怎么编个更靠谱的故事才好?

叱云南看着她,慢慢道:

“太延元年至今,在晋城城内,皇上只抄过一家文官,这文官家中有一位千金,流放途中逐渐就没了消息,如果按她当时的年纪算,应该与你相仿。”

洵梁心中一震。

晋城?抄家?

她一个激灵闪过,问道:

“莫非是慕容府?”

叱云南探究的神情看着她,道:

“我和他们府上交道不多,你是不是姓慕容?”

洵梁一听“交道不多”,登时心中起了一股希望,如果自己暂且假扮一下,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堵住这人往下问的嘴?

洵梁一时踌躇,拿不定主意。

叱云南狭长的眼睛打量着她的神情,又道:

“我和慕容老先生虽然交道不多,没说过几句话,但我们前后都扶持过太子理政,慕容府被抄,慕容裕安自戕后,太子曾向圣上求情,圣上不允,我当时却蒙圣恩已久,太子便曾嘱托于我,让我日后,多加照顾他流放的家眷。”

洵梁听他慢慢说来,心中不知何滋味,她之前可没想到,破破落落的慕容府,也曾经是风风光光的平城官员。

叱云南又道:

“我曾派人探听过,慕容裕安本有位长子,但已战死,慕容夫人也自戕而去,只有他那位妹妹,接了流放的圣旨后,便一直杳无音讯。”

他似乎叹了口气,道:

“若我当真找到她,一定兑现对太子当日之承诺,保她一生无虞,便有官军追杀她,本将军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完,眼神却看着洵梁。

洵梁心里五味杂陈,没想到慕容府不仅很惨,还惨成这样的地步。她也想不出有些皇帝,怎么一生气就喜欢暗中端别人的老窝?是不是被埋在黑暗里的生死,他们看不见,没感觉,所以从不在意?

洵梁觉得自己是决不能假装是慕容家的千金了。这位大小姐命里有这样大的一块“保符”,她怎么好意思,却夺人这样珍贵的东西。

洵梁叹了口气,道:

“祝愿你早日找到她,你一定是个重承诺讲义气的人。我听说有被流放的官府后代,受不住官差虐打,会设法逃往盐城以南,再入柔然境内,柔然的老百姓常常会收留这些人,有些人隐姓埋名,也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叱云南看着她,他扬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他的冷笑里还是有那种说不出的嘲意。

洵梁心里咯噔一下,纳闷道:

“你笑什么?”

叱云南道:

“你并不是太傻,我曾经见过慕容家千金,你当然冒充不了她。”

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

洵梁心里一凉,暗道这人心眼真坏,这可不是挖个坑等着她往里跳?

她咬了咬牙,道:

“我为什么要冒充她,如果我冒充了她,我不仅是一个骗子,还成了一个害别人的十恶不赦的恶人。”

她说的声音很大,好像真的急于把自己和那些“坏人”区分开来,比如眼前这个人。

叱云南嗤笑了一声,道:

“这是为何?”

洵梁道:

“如果我‘成了’慕容家的后人,就没有人再去找真正的她了,也许她现在过得不错,但也许过得很不好,甚至她正在危难之际,正需要你的这一下援手。”

她一时激动,调子也提的越来越高。

叱云南听着,竟然沉默了许久。

但他忽然冷冷道:

“如果你父亲也是像这样的傻子,他在朝廷里,的确很难有好下场。”

他虽然在说风凉话,但语气和神情都很平静,好像只是在和盘托出一个事实,并没真的去嘲讽它。

但这话听在洵梁耳里,却似爆竹炸开一般,她腾的站了起来,牙齿也几乎要打着战,她瞪着叱云南,竟激动的说不出话。

如果没有他们北魏人,她和她父王当然能善终。

他们现在也还在乐都,她身边有子清,如果想见皇祖母,堂姐,有皇叔,还有君桃,她也只需要翻过两条街巷的屋顶,平平稳稳的落在宫门的琉璃瓦的屋檐下面,有人为她开门,她永远不必想何时会失去她们。

她也绝不需要坐在这天寒地冻的寒夜里,打起精神应付一个武功高强的北魏人。

她忿忿地攒着一口气,却只说道:

“这天下只有一个大恶人,就是魏帝。”

叱云南的眼里闪着淡漠的光,讥诮道:

“天下的恶人多的很,乱世里的恶人更多。”

他看着洵梁,忽然道:

“比如我就是恶人。”

他声音很沉,说的也很慢,好像他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仔细的思虑过,不是戏言,不是玩笑话。

洵梁惊呆了,瞪着他。

她从来只听过夸自己的人,却没听过说自己是恶人的。

洵梁道:

“可。。可你救了我,你至少。。并不太坏。”

她觉得这个安慰不太好,可也想不出更好的。她想她肯定也是干过坏事的,说不定自己也需要自省一下。也许眼前这个人,只是自我要求高,并不真的坏。

叱云南勾起一边的嘴角,冷笑道:

“那是你从未听过我的故事,当然,在我救你之前,你和老头也先救了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讽刺之意,可能是在自嘲,或许是在讽刺洵梁的拙笨。

洵梁心里却微微一松,心道就算这样,也至少不能说是坏人。

她笑道:

“可你至少还遵从太子的承诺,去寻找慕容府失散的后代,太子虽然不在了,你还却不肯失约,讲承诺的人,通常不是太坏。”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冷笑道:

“你错了,兑现诺言和作恶是两回事。一个人倘若要做大事,无论如何都应该记着对别人许过的诺言。无论是对朋友的,还是对敌人的。”

洵梁沉默了一下,可她心里却道,不管干不干大事,诺言都该记得的。

洵梁岔开话题,说道:

“那慕容家的千金是何模样呢,我之后下山去,说不定也能留意留意。”

她补充道:

“我这次下山,碰巧瞧见慕容府的门匾被人擦过,可庭院里却铺满了灰,像好几年没人动过,这实在令人奇怪,会不会是慕容家的某位后代回来了,或者——”

叱云南的眼里的火光微微一闪,但复又平静道:

“不会,慕容家除了那位千金,已经没有活口了。”

洵梁惊道:

“全部被杀了?”

平城里那位大恶人下的刀,可真够狠。

叱云南道:

“慕容府还有一个养子,我七八年前带兵取道晋城,在慕容府留宿过一宿,我当时见过他这位养子,这人很会念书,看起来像聪明人。”

洵梁有点惊讶,想不出这人口中也会夸赞别人是“聪明人”

她道:

“这位慕容大人一定心肠也很好,收留养子。”

叱云南冷笑了一声,道:

“我倒听过,这位养子是他的庶子,他母亲出身贫寒,不配收进门,又生了病,被扔门外等死,慕容裕安只收了这个儿子进来,面子上却又挂不住,对外说是养子。”

洵梁料不到竟有这样的故事,惊道:

“竟有这样的事?”

她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她对这位慕容大人的印象,忽然又从仰目的高山上,跌进了不堪的泥泞里。

洵梁激动道:

“我原以为他是个好官。”

叱云南淡淡看了她一眼:

“你又错了,好官与好父亲是并不尽相同。慕容裕安跟了太子许多年,他跟着太子的时候,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勤王,慕容裕安勤恳谨慎,腹中有治国良策,深受圣上喜爱。只可惜——”

洵梁好奇道:

“只可惜什么?”

叱云南盯着她,忽然冷笑道:

“慕容裕安和太子一样,事事主张求和,对战事兴趣寥寥,圣上一直很不满意,认为太子一提打仗就上奏劝诫的窝囊样,就是这又怂又啰嗦的老东西成天教唆的。”

洵梁微微一怔:

“慕容先生不喜欢打仗?”

她曾隐隐耳闻,北魏当时有位太子,对战事并无兴趣,魏帝曾有意栽培他在战场立功,他却从不肯挂职走沙场。北凉和北魏几年前曾有一仗,打的十分激烈,后来太子被逼着来领兵了,没过多久忽然就和了,听说是太子给魏帝吹了耳旁风。

父王五日后也从战场回来,似乎他也没搞明白,这怎么就和了?

洵梁由衷叹息道:

“这位太子真是个善心仁爱的人,这样的人成为君王,才会真正疼惜自己的子民。只可惜我听说他后来不幸害急病死了,实在是令人痛惜。”

她现在又变得很矛盾,慕容裕安是个凉薄心狠的父亲,可他又是个不喜欢荼毒苍生的大臣。这样的人,该如何评价他呢?

洵梁试探道:

“也许。。也许。。传言是错的,也许。。这真的就是他的养子。”

叱云南冷笑了起来,他带着寒意的瞳孔紧紧盯着洵梁。

他忽然道:

“你这样的人,是不是喜欢所有事情和睦如意?”

洵梁心里一跳,叱云南的言语十分不善。

叱云南忽然又道:

“你这副模样,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洵梁不安道:

“你又想起了谁”

叱云南道:

“我有一个仇人,她喜欢上了太子的儿子。”

洵梁一怔,她理了理关系,道:

“太子的儿子。。就是皇长孙?”

叱云南不答,只扬了下一边的嘴角,好像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笑话。

洵梁忽然想了起这位皇长孙是谁,这可不就是曾经的高阳王拓跋浚吗?

她嘴角也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忍不住赞道:

“虽然人们总说帝王家最凉薄无情,可我却听说这位高阳王却心地淳厚,为人良善,不仅淡泊名利,又曾行侠仗义,这样的人,当然人人都喜爱、仰慕他。”

洵梁心道,眼前这个人既然也是太子一伙的,夸夸太子的儿子当然也没错。更何况,这位高阳王确实是个仁厚的狭义之士,早年在乐读时,她也偶尔听人说起过。

洵梁的脸颊也火光印的通红,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又露出梨涡,眼神里带着种似乎永远褪不去的孩子气。

她这样笑起来,却真的太像那个人了。

叱云南看着她,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火。

叱云南的脸色更难看,冷声道:

“他是一个从不敢上战场的窝囊废。”

洵梁一听,只觉得这评论实在苛刻,她正要说话——

叱云南根本不等她开口,紧盯着她道:

“拓跋浚如今已娶了我表妹,你若有任何心思,最好趁早打消。你应当该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永生再无可能嫁入这样的人家。”

洵梁登时吃了一惊。

她脸唰的变得绯红,双手急促的交错着,忙着辩解道:

“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没见过他,更不。。不会有。。。,”

她这样激动,既是因为窘迫,又是因为气愤。

就算上天开眼,给她三万两黄金,让嫁给北魏人,她也绝不会嫁一个北魏人!

叱云南见她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解释了一通,眼里的寒意似乎微微褪去了几分,但语气却还是冷的:

“即使你并未抄家,也绝无可能被拓跋浚看上,我表妹是平城首屈一指的美人,你这样的模样,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你这一生,可能都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美人。”

洵梁不吭声,可她心里又觉得,如果高阳王真和传说一样,那他这样的人,也一定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洵梁心里也坳着一口气,嘀咕着道:

“我有一位姐姐,也是有名的美人。她不仅长得好看,心肠更好,从来不会看不起不如她的人。”

叱云南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阴的可怕。

北魏绝不没有比长乐名号更响的美人,北凉倒是有一位,就是那个狠毒的疯女人。

她见叱云南脸色不对,调转话头,改口道:

“你表妹。。。也一定是个讨人喜欢的大小姐。”

叱云南淡淡道:

“她不需要让人喜爱,她只需要让所有人害怕她、畏惧她,这比受人喜爱更管用。”

洵梁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可又不知怎么的,这股劲又说不上来。

洵梁揣摩着道:

“那她这样,岂不是一刻也不能放松,她心里说不定有时也很疲倦。”

叱云南的眼光落在她脸上,洵梁的脸上看得出担忧的神情,她的担忧,诚实的写在了眼睛里。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担忧的脸,大部分的担忧里都带着虚伪的假意。他已经忘了上次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表情,而且是对着叱云家的人,作出这样表情。

叱云南慢条斯理道:

“如果有人欺侮她,本将军便帮她收拾掉欺侮她的人。她当然不必那样累。但她也要争气,不能辜负了叱云家的名声。”

可他也并不真的确定,他有时候,甚至并不真的了解长大后的长乐。她有时可怜,有时又很疯狂。

她的疯狂和他的疯狂,通常还不是一个类别的。

洵梁沉默了,因为她无法去评价这对兄妹,他们的人生,也和自己的人生,有着孑然的不同。没人能去武断的评价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

叱云南忽然沉声道:

“你是为了找你的堂姐,才给那个什么鸟门门派干活?”

洵梁一怔,她反应了很久,才发现叱云南是把千雀门称呼为“鸟门派”。

她点头,道:

“我当时确实无路可走。”

叱云南笑了笑,道:

“你知道古人有个词,叫饮鸩止渴”

洵梁现在发现,他笑得时候很喜欢勾着一边的嘴角,看起来像是毫不避讳自己的嘲弄和讽刺,

洵梁心里暗暗窝火,这样的人,心底是不是通常都对人很傲慢?

洵梁就正在这么想着,她说道:

“我堂姐不会武功,我担心她被人欺侮,又没谋生的法子,我能早找到她一天,她活着的可能就更大些,她流落在江湖里很危险的”

她太着急了,人在着急的时候通常都会做错误的决定。

叱云南捡起火堆旁的一根枯枝,扔进了火里。一边问道:

“除了她,你还在找别的人?”

他迅速切开了话题,好像并不真的关心这位“堂姐”的死活。

洵梁道:

“我还有一位兄长,混乱中也与他失散了。”

她说完这句话时,心情更低沉了。

叱云南淡淡道:

“亲兄长?”

洵梁看着火:

“没有。。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叱云南顿了顿,皱了一下眉,那表情似乎听见了什么无稽之谈:

“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洵梁解释道:

“他是我父亲府上的门客,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关系很好,所以就像我的兄长一样。”

她低着头,又有些羞憨的笑了一下,道:

“父亲让他照顾我,他叫江子清。”

她的声音很低,几乎淹没在夜晚的风声里,好像这是一件很秘密的事,并不适合告诉其他人的。

洵梁说完,表情又变了变,道:

“他这一生,都受到了本不该有的苛责,我本来应该在他身边,把那些另眼看他的眼睛都瞪回去。府里出事的时候,我们也本该在一起逃命的,可我。。却和他失散了。”

她低头看着火,睫毛低垂着,火光下清晰可见,好像在和她的整个人一起,表达这种失落的情绪。

叱云南也看着火,淡淡道:

“你们是不是年纪相仿?”

洵梁抬头看他,微微惊讶道:

“你连这也猜得到?”

叱云南冷笑了一声,就好像洵梁的夸赞是个特别傻的举动,他顺手又朝火光里扔了一根手里的干柴,道:

“你不必找了,他现在已经死了。”

洵梁脸色一白,唰的站了起来,她怔怔的瞧着他,不知他干嘛说这样的风凉话。

叱云南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他若活着,怎不来找你,他知不知道你险些被人害了,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山里?”

洵梁的牙齿发着颤,辩驳道:

“他。。可并不知道我在哪里。”

叱云南道:

“哦?他不会武功?”

洵梁瞪着他,心中却油然自豪道:

“他功夫或许不算高,但轻功特别好。”

叱云南冷笑了一下,道:

“那他就是不愿找,这样的人,和死了并没太大的区别。”

洵梁心里恼火,不可置信的瞪着他。

叱云南慢慢道:

“你不必太伤心,世上这样的人并不少。也许他早已找到了什么富贵人家,不方便带你这样的拖油瓶谋生。”

洵梁咬着牙,道:

“无论这样的人有多少,子清都不是这类人。”

她急火交加,辩解道:

“我不是拖油瓶,我什么重活都能干。我还帮王大娘搬过盖水井的大石头,每年村里杀年猪的时候,全靠我扳着猪,他们才腾得出手。”

叱云南听着,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里却没有那种之前的冷意,火光照在他眼里,眼里似乎竟有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瞥了一眼火头上的洵梁,道:

“我要休息了,你若有什么别的杀猪的本事,不妨等我醒了再说一说。倘若你日后寻不到伙计了,说不定还能来我叱云府中杀猪。”

洵梁一愣,登时想起这人身上还带着伤,自己真糊涂,怎么跟病人吵起架来了?

她心中过意不去,眼神也耷拉了下来,口中道:

“对不住。。你休息,你先休息。”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将手里最后一根柴扔进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火堆里。他顺势整了整衣襟,就要卧倒。

洵梁道:

“我帮你扫一扫。”

她撑着地站了起来,从枯草堆里扒出几根枯枝,将他背后那块地上的积雪扫了一扫,又把自己的旧布衫拎起来,抖了抖,重新铺在了扫过的地上。

她不好意思道:

“我这个斗篷。。。有点小破口,但很厚实,也能隔寒。”

叱云南看了看这“斗篷”,顿时皱了一下眉。

这哪里是“小破口”,根本就是一块破破烂烂的粗布。

他道:

“你平时就穿这个?”

洵梁就猜到他肯定得嫌弃这斗篷,登时脸上一热,辩解道:

“我。。我是想着,反正也没烂,再凑合凑合,又是一个冬。”

叱云南的脸色很难看,他沉默着,一个字也没再说。

被抄家的官宦小姐,大抵上也就是这样的后半辈子,这样能保着命活着,已经算很不错了。却不知长乐过得如何,如今叱云府里没了他撑腰,按长乐的脾气,不知会不会受许多欺负。

洵梁看着他一声不吭,眼睛却看着自己的手臂某处,她诧异的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袖口处果然也破了个口子。她讪讪道:

“我。。我再去捡些柴火,这些柴可能撑不过后半夜,你。。你先休息”

她说完,就转身要走。

她刚迈出一步,手忽然被攥住了。洵梁一低头,却看见叱云南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叱云南并没有真的发力,但抓住她手时,瞬间的内力隔着她破烂的衣袖,传进她的手腕里,游走在关节处,又戛然而止。

有内力的人才能感受到别人的内力。

洵梁竟猛然的心头一凉,这种恐惧的感受竟然淹没了最先到来的害羞的情绪。

她从没能这么灵巧的控制自己的内力,内力也没有这样充沛过,哪怕在她最健康的时刻。

叱云南道:

“我用了你的斗篷,你晚上睡哪里?”

洵梁悄悄地把自己内力全撤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内力贫瘠的可笑。她干咽了口唾沫,道:

“我。。我不怕冷。”

没有人不怕冷。

叱云南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他松开了手,又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合衣躺了下了,他的手臂交叠着,枕在脑后,他阖上了眼睛,似乎真的打算休息了。

他这一生本来就是这样,他只顾得了自己的生死。

洵梁心里舒了口气,拔脚就朝远处走。

没过多时,她抱着捡来的柴火,轻手轻脚回到了篝火边,可能是经过这一翻活动,洵梁突然坐下时,竟登时被怀里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她吃疼的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朝怀里一摸,摸出来一只手掌大的烛台,烛台上还有一节拇指高的烧过的蜡烛头。

烛台是银的,上面雕着细致的像花藤一样的纹路。洵梁寻思,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或许是仆从一时失手,掉进了井里,顺着河流,被她捡住了?

她想了一想,把那节蜡烛拔了下来,揣进了怀里,又把烛台顺手放在了地上。她整了整衣襟,正打算躺下来眯两个时辰,可趁着火光,她忽然瞧见烛台好像隐隐闪着什么颜色。洵梁拾起烛台,凑着火光仔细打量,却看见烛台的烛针旁有一丝小裂缝,她用手指发力一扣,竟拽出来一块小小的玉佩。

洵梁心中激动,毕竟很久没捡过这样值钱的物事了,她挨着火光去瞧,却瞧见这玉的颜色并不均匀,掺了不少杂质,摸在手里,也是冰冷冷的。洵梁换着角度打量,竟赫然发现这玉佩上刻着两行小字:

“北门老麻子巷口衣料店前柳树下”

洵梁心中好奇更盛,这莫非是与人相约?

她又瞧了一瞧,只见这字娟秀工整,隐隐含力,实在是漂亮。洵梁心中赞叹,能在这样小的玉石上,刻出这样一丝不苟的字,实在是令人钦佩。

莫非把玉嵌在这烛台中,是怕万一真的点燃了烛台,也不必担心被烧坏?

她不禁又觉得疑惑,如果是传个信,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呢?

洵梁想来想去,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何时,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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