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梁在狂奔的百忙中回头瞄了一眼,几乎要吓得晕厥——
黑衣人不知何时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追上她!
不得了不得了,这些人轻功跟谁学的?
还是自己真的受了这么重的伤?
领头的黑衣人奔的最快,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她后领了。
洵梁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偷偷瞟了一眼,黑衣人的身侧有一把长剑,旁边还有一把短刀,短刀在右边。
洵梁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冒险的念头!
她忽然停住了,原地转身,看着这黑衣人。
后面的人没料到前面的人会突然面朝他停下,竟猛然被唬了一跳,他吃惊的瞪大眼看着她,脚步不由得也慢了下来。
洵梁就等这一刹那!
她忽然弯下腰,右手出手,拔出了这人身侧的短刀,她左手撑着光滑的雪地向前发力一推,直借着这惯性往后滑出四五尺。
这人不可置信的瞪着她,但他的反应更快!几乎一瞬间拔出自己另一侧的剑,朝洵梁刺来!
刀剑交锋,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洵梁心里紧张不安,她已经很久没跟人正面交手了,遇上事儿,她一般都用跑的。
千雀门也曾劝诫她,做人最要紧的,是要扬长避短,比如她这点儿内功功夫,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拿出来嘚瑟,盲目给敌人增强自信。她当时点点头,铭记在心。
可她现在已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
她唯一庆幸的是,节骨眼儿上还好搞了个武器。
其他黑衣人远远停下了,看着他们打。仿佛他们上去帮忙,不过是给他们老大添乱。
两人拆了十余招,不分胜负,洵梁心里已经很清楚,从交手的第一招起,自己根本不是这人对手。她心里也有准备,千雀门要杀一个人,通常把这人的路数想摸得很清楚,一定会派武功高的多的人去。而她是个啥情况,千雀门实在太清楚了。
这黑衣人当然也一清二楚,所以他的表情比洵梁放松的多。
洵梁抽空瞄了一下哪里有路可以跑,却忽然看见后面围观的黑衣人。他们抄着手,看得津津有味。
洵梁:。。。。。。
千雀门真的想杀她?千雀门根本不顾忌苏公公的秘密,还是压根不信她的把戏?
洵梁一个走神,被这人一个剑锋挑过来,刚好刺在伤口上。
她猛地吃疼,连脑子都翁的响了一声。
这放在平时,不过是一个皮肉小伤,还在忍受范围内。但这伤口刚好在愈合期,这一下,把好不容易新结的疤挑破了。
她咬紧牙关从这人右侧补了一剑,只划破这黑衣人的厚外衫,在皮肉上拉了一道口子。本来这一剑放在平时可以刺得更深些,但她这一疼,力道也不自觉减弱了。
这人腰侧被划伤,惊怒无比,突然爆发,全力去劈洵梁手里的刀!
铿得的一声响——
刀飞出五六尺远,在空中翻了好几转,嚓的一声稳稳插在雪地里。
洵梁被这人按在地上,伸手想去够刀,但实在差得太远。
这人的剑就在她的脖颈上,森寒的剑气刺激她的皮肤起了一层冷汗。
洵梁睁着眼看着这陌生的黑衣人,
这——会不会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帧画面?
这人看着她,狰狞笑着:
“跑啊,怎么不跑了!?”
洵梁:“。。。”
她倒想跑啊!
这人又仔细瞧了瞧她,猛然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怪不得让尽量抓活的,原来是长着这么一张脸”
后面有黑衣人窸窸窣窣笑了起来,有人道:
“头儿,带回去做什么?难得费这样的劲,这丫头路上肯定想跑,杀死了也算功劳的!”
领头的黑衣人哈哈一笑,道:
“兄弟,还是你懂事!”
语罢,手中的剑朝她肩膀刺去,这一剑下去,似想把她钉在地上,并不想直接杀了她。洵梁惊呼一声,下意识闭紧了眼。
喷涌的血忽然洒在她的肩膀和胸前。
冰冷的雪,热意的血。
她吸了一口凉气,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了,她安静的在等着身上翻天覆地的痛楚猛然袭来。
但她等了很久,却没感觉到任何东西。
难道自己——直接飞升了??
老天爷对她这么仁爱的?
她颤颤巍巍的睁开左边一只眼瞧了瞧,却突然被吓了一跳——
这黑衣人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死死的瞪着她,黑衣人慢慢低头,眼光从她脸上移到自己胸前,看着他自己胸口冒出的一截剑尖。
剑尖忽然被拔出,他慢慢倒了下去,像一口被放了气的麻袋。
他倒下去时,脸上还带着那种不可置信的神情。
洵梁牙齿打战。
黑。。。吃黑?他。。。他被同伙。。同伙谋杀了?
这人倒下以后,洵梁忽然发现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隔着一层风雪看着她
他手里提着剑,竖起的黑色的发在雪花中飞扬,这人皱着眉,剑眉下一双眸子又黑又亮。
洵梁定睛一看,
这竟然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她几乎忍不住要热泪盈眶——
叱云南!
血,一滴滴从叱云南的剑尖落下,滴在雪地里,红的刺目。
叱云南的身后还有十个黑衣人,但他们却一动不动,似乎怔住了,简直难以相信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还有其他人会跑来。
但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反射弧迅速又恢复了,按住刀柄嘶吼着闪电般冲过来。
老大虽然挂了,并不影响他们继续干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叱云南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刀还紧紧握在他手里。他皱着眉,看着落汤鸡般的洵梁。
他的表情似乎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迸发出来——
不是去城里了?怎么被人追杀到山头了?
还三天回来?要不是碰上本将军,三百年你恐怕都回不来了!
洵梁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忽然看见黑衣人踏着呼啸的风雪,饿狼一般全部朝叱云南冲了过来。
她连忙急着道:
“后面后面,小心啊!”
她唤了好几声,叱云南却盯着她,眼里闪动着愤意。
洵梁脑子里却绝望到眩晕,
老大,我知道我错了,你能不能回头看看啊。
第一个黑衣人已经冲了过来,一刀朝叱云南劈下
洵梁:。。。。!
她的惊呼声卡在了嗓子眼里。
叱云南皱了皱眉,他已知道背后有人,这种突袭伎俩他在沙场上早已司空见惯。他微微一侧身,仍然挡在洵梁前面,黑衣人没料想扑了个空,迅速又劈下第二刀——
叱云南手中的剑也同时刺出!穿透了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瞪着眼,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头儿一模一样,接着扑通一声倒在了雪地里。
后面的黑衣人怔住了,面面相觑——
你们看清了,就一招?
叱云南拔出插在黑衣人胸口的剑,血顺着剑尖一滴滴淌在雪地里
雪越飘越大,一片一片覆盖了这刺目的猩红色。
洵梁愣在原地,心里百感交集,但主要以激动为主——
我天,这人武功太靠谱了,很久没遇到这么靠谱的人了,好不习惯。
叱云南看着洵梁,忽然似很不满的皱了皱眉,他终于找到了个说话的空当,狠狠道:
“这些天你都在干什么!,还三天回来,你数数,这是第几天了!”
洵梁自知理亏,低声道:
“第。。第五天了”
他黑着脸,不说话。
很好,本将军还以为这傻子数不来数!
他咬着牙关,目光闪动着看着她,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脸蛋,瘦了一圈,没下山前肉乎了。
斗篷,不见了,外衣,变布条了
身上这件衣服也是血迹斑斑,也不知道谁的血。
他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伸出自己另一边没握剑的手,淡淡道:
“抓紧了”
洵梁心里一热,感激的握住了,叱云南的手干燥而温暖,这让她的心里,忽然也有了站起来的勇气。
洵梁勉强立住了。看了看自己插在雪里的刀,就要冲过去拔。
身后的黑衣人蜂拥而至,
叱云南转头喝道:
“你站在这里,别乱跑!”
洵梁:
“。。。”
叱云南瞬间转身,一剑挡住后面的刀,直把那人往后逼退好几尺。
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剩下四个,团团将叱云南围住,谁也不敢抢攻,互相打着眼神,都希望别人去当第一颗被切的大白菜。
叱云南双手紧紧握着刀,眸子里闪着冷光,逼视着循环转圈的四人组合,一副谁先上就砍谁的架势。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哆嗦了下,有默契的继续转圈。。。
叱云南背后和肩膀的血迹越来越明显,外衣几乎被浸透。洵梁心里一沉,暗道不好,多半是伤口全部撕裂了。她下山之前,这人身上的伤口还没有一个是真正痊愈的,再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打斗和运力,这样耗下去,肯定会出事。
叱云南心里也很清楚,但他已没有退路,只有咬着牙关硬生生撑着。
洵梁运起内力,大声道:
“四位朋友,咱们同门一场,说到底都是在江湖里落难的人,混口饭而已。这架打着实在没意思,各位正当年少豪杰,何必一定与我们以命相搏?咱们不如就此罢手,今天这天气,特别适合窝在家里烤火吃肉”
这话简直毫无理由可言,叱云南有些诧异,皱了皱眉,不知她要干嘛。
竟然有人动心了,反问道: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我们罢手,你们。。不会来追?”
旁边一人立即呵斥道:
“傻子,想什么呢!没完成任务,回去也是死,死的更难看!这里还能留个全尸!”
叱云南忽然道:
“我下一次出手绝不留全尸”
黑衣人:“。。。。。。”洵梁:“:。。。。。。”
洵梁道:
“各位朋友不必回千雀门,倘若信得过我,大可留下武器,下一批人追上来时,会认为死掉的是十个人,而不是六个人”
她伸手指着几丈外的一处断崖,道:
“这山崖深高数丈,就算有人查过来,也没人会真想跳下去探个究竟的。”
黑衣人中有一人朗声呵斥道:
“要杀就杀,婆婆妈妈,哪这么多废话,我们这趟死了六个兄弟,报不了仇,也要给兄弟陪葬的!”
说着转向另三个人:
“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这三人有一人小声道:
“二哥。。我不想死啊。。我。。还没娶媳妇儿呢。”
另一人道:
“二、二哥,那以后每年这个时节,我都会给您烧纸的,我。。堂上还有老母,我先走一步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手一松,扔了刀迅速跑了。这两人的轻功都很厉害,不消一会,雪地里很快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两行脚印。
脚印也很快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盖住了。
叱云南:“。。。。。。”
另两个人一看效果不错,也扔了刀,一溜烟不见了。
只剩下刚才的“二哥”还站着。
叱云南看着他,眸子亮如寒星,沉声道:
“你算条汉子,出手罢,我让你一招。”
这人并没出手,支吾了一声:
“我——”
洵梁见过他出手,这人武功其实并不弱,刀也快的可怕。她看了看叱云南,他薄如刀刃的唇已经在完全发白。
洵梁看着那位“二哥”,忍不住道:
“这位朋友,其实打不赢逃命绝不是件丢脸的事,反而很值得骄傲。”
这人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他的眼里闪着惊异的光,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歪理。
洵梁开始心里疏导,她神秘道:
“这位朋友,你读过易经吗”
这人怔怔的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洵梁一阵窃喜,她干咳了两下,循序渐进的说道:
“易经里有一句话,叫做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写易经的人,总算得一位了不得的人吧?他说的话,我们听一听总没错罢?”
这人双眼发蒙,摇了摇头,道:
“他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洵梁认真道:
“这个呢,是古人告诉我们,逃跑不仅不丢脸,还是件很光荣的事”
这人糊涂道:“为,为什么”
洵梁道:
“你看这龙,它再大,也得藏在壳里,再强的人,也有缩头的时候,这本就是万物相存的道理。”
这人犹豫着,没有吭声,半晌才道:
“教我功夫的师傅,可不是这么说的。”
洵梁微笑道:
“说这话的人,还给皇帝出过计策呢,皇帝都信得过的人,绝不会说假话的。”
叱云南暗地里皱了皱眉,这都是什么歪道理?
这人叹了一声:
“我。。没读过书,想不到古人还说过这样的话。”
洵梁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
“这当然,韩大将军,这人厉害吧,当年跟着汉高祖打天下的,爷受过胯下之辱呢,就因为这样后面才发达的。堂堂魏武帝,不得已时也有过割须弃袍之举,可他最后还是做了君王,谁会看不起他当年的事呢?”
这人低了头,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洵梁认真道:
“不会的不会的,我说话从来不骗人。”
叱云南黑了黑脸,冷冷看着她。
洵梁一边说着,忽然出手,去拿这人手里的刀柄。
这人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危险!
叱云南心里一惊。
洵梁却顺利的把刀夺了过来,毫不犹豫的丢到了山崖下,微笑道:
“这位朋友,你现在没武器了,可以放心回家了”
叱云南:。。。。。
黑衣人:。。。。。
黑衣人好像仍然是一副状况外的表情:
“那,那我先走一步了?”
洵梁温声道:
“慢走慢走,我们就不送了”
这人转身,不多时,就消失在雪山后。
洵梁确定这人走很远了,才松了口气,她回过头看着叱云南,紧张问道:
“你没事吧,刚才我看见伤口开了,要马上处理,不然——”
她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
叱云南忽然喝道:
“站在原地,别过来!”
洵梁被唬了一跳,怔在原地。她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一声清晰的冰裂的声响,低头一看——
一条冰缝赫然出现在洵梁和叱云南中间,裂缝沿着冰冻的纹理瞬间蔓延开。
洵梁心一凉——
她这才发现,叱云南站的地方,是山崖上突出来的一块冰板,洵梁脚下却踩着稳实的泥土。而山崖下,就是洵梁方才所说的百丈悬崖!
叱云南看着洵梁,叹了口气,道:
“你莫动,我过来”
洵梁紧张的点点头,果然没敢动了,现在就算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多走一步。她甚至连话也不敢说,因为她曾听人说起,声响也可能加快冰裂。
叱云南才刚走了一步,山崖外的冰块咔的又响了一声,接着,整块冰沿着山崖的边界全部断裂了下来,冰块像巨石一般掉了下去,带着叱云南一起向下坠落。
叱云南丹田凝力,纵身跃起,但这下坠的冰块实在帮不了他什么力道,这一跃并没能跃很远,他再落下去时,眼看着自己离山崖至少还有两三尺的距离。
他身体一空,整个人就要摔进深不见底的悬崖。
叱云南忽然很想冷笑
人在做,天在看,上天果然容不下行恶之人。
老天,处处要亡我叱云南!
洵梁见着这冰块响了一声,只觉大势不好,直朝山崖飞奔过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根本没时间想任何事。
叱云南只坠落了一截,忽然整个人就停住了。他抬头一看,洵梁正紧紧抓着他手臂上的一截袖子。
她急红了眼,大声道:
“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风雪很大,他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看着她的口型,几乎能猜的到。
她不该来救他,这是自取其亡的傻子行为,如果是他,他也许不会去救她。他从小接受的教诲,只教他在适当的时侯落井下石,却没人鼓励他应该在别人危难的时候,握紧别人求生的手。
他心里一震,又冷静道:
“松手,你拉不上来!”
这种冰岩,毫无攀附物,一个小姑娘,一个汉子,体重差异显而易见,他认命而清醒,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应该更清醒。如果不放手,就会被拉下来。
他沉默着在等,等她坚持不了就松手。
但这只手,仍然没松开过。
他诧异的抬头,却看见洵梁紧紧抓着他,她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红着眼,眼眶里似乎闪着泪光,可能是被冷风吹得?她伸出另一只手,大声道:
“把另一只手给我!”
他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情,
为什么还会有人关心自己?
他曾在朝堂上被罢了兵权,满朝文武没一个人为他说话,无论和他同阵营的大臣,或被叱云家扶持起来的新贵,他们并非完全不同情他,可这时谁只要说一个字,就是摸了老虎的胡须,就得一起倒霉。
魏帝要收拾他了,所有人都明白,每个朝代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想和他一起掉进这爬不出来的深渊里。
叱云南叹了口气,但他接下来,却做了一件自己也想不通的事——
他奋力用自己的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她的手被冻的发凉,可这凉意里又透着炙热的温暖。她的指节很纤细,手掌很柔软,掌心有薄茧。
他心里一沉,她虽然练剑,但果然是官府里的大小姐。
这样的手掌,又怎么能承的起他的重量?
洵梁抓紧了叱云南的手,虽然自己的手已经被风雪吹的毫无知觉,但叱云南的手却很温暖,温暖而有力。她向身后迅速打量了一下,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用脚卡主,再发力,竟然用这种毫无建树的土办法,想把叱云南往上一步一步往上拽。
叱云南沉默的看着她,他从来不知,被救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在武将世家出生,从少年起,旷沙平野,四方征战。飞将追奴也好,或者马革裹尸也罢,都是他一生的宿命,是融在血液里的信仰。
他的祖爷是这样战死的,他的父亲也是这样战死的,他自己当然也不例外。
他不需要别人救他,也没兴趣救别人。
他看着洵梁,看着她执拗的眉眼。忽然觉得,她一定和他的人生很不一样,她是另一种人,他也见那类的人,那类人从不会和他成为朋友。
他心想,这人也许能救她。
他忽然,也希望她救他。不只是在山崖上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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