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鹅毛雪越飘越疾。
叱云南站在破旧的小屋窗前,看着这夜幕里的大雪。月光下,漆黑的夜,白的透亮的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叱云南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第三天。人当然还没有回来。
他这一生虽然见识过许多言而无信的小人,但连这样简单的小事也不遵守的人,实在是很少见的。
屋里有张旧木桌,木桌上还放着一只有年头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八宝粥,八宝粥只有七八分满,粥的边沿还能看见这碗里是刷了些花纹的。
叱云南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屋子里最好的碗了。
碗和粥都是清晨准备好的,雪一直下了一整天,现在整只碗都和里面的粥都冻在了一起。
柏叔年纪大了,睡得很早,这时却从小屋里出来,披着外衣,径直走到已经熄灭的炉火旁,拎起上面的水壶,朝茶杯里倒出来了一些。他端起茶杯时,茶水还有余热,柏叔心满意足的抿了一大口。他抬起眼,蓦然发现窗前还立了个人,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叱云南。
柏叔扯了扯滑落的粗布外衫,端着茶杯缓步凑到窗前,他只探头望了一眼,就吸了一口凉气,叹道:
“哎哟,瞧瞧这雪下的,按着这下法,连着十天都不会停的,今年可真冷,粮食都该遭殃了。”
叱云南冷冷道:
“会冻死人吗?”
柏叔吃了一惊,他转头看着叱云南,心道这孩子怎么一说话就这么的不吉利呢。
他又叹了口气,道:
“这天气在山上赶夜路,找不着避风的,熬不过去也不是稀罕事儿。”
他拿眼睛瞧了一眼叱云南,才道:
“她这几天不会回来了,我跟她说过,碰上这样大的雪可别上来,玩意迷路了绕起了弯子,可不是可玩笑的。她刚来那会,就迷过一回,南边儿十里远的王妈给她指了条路过来的。”
叱云南听着,忽然道:
“她可说她自己是山民。”
柏叔咧嘴笑道:
“这丫头,成天的满嘴跑风,山民要像她这样,粮食都没人种了,那都得饿死。”
叱云南皱了皱眉,道:
“她也被抄家了?”
柏叔捂着茶杯,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道:
“哎哟,你瞧瞧这老天,降风降雪的时候可不给人活路啊,百姓也好还是侯门也罢,给人了金勺子,变个脸就收回去了。”
他啧了好几声,又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在感叹什么。
叱云南道:
“侯门?”
柏叔端茶杯的手忽然一顿,打了个哈哈,笑着道:
“比喻、比喻啊,我这不唠着嗑吗,有吹牛的成分,啊。”
叱云南沉默小片刻,忽然道:
“她姓什么?祖上在哪里”
柏叔马上又哈哈笑道:
“哟,她没跟你说啊?这丫头可真是,小门小家的孩子你看看,缺礼数了点儿,你多担待啊。”
他虽然说了不少话,但却一句也没说到别人问的问题。
叱云南听着,只是淡淡说道:
“我们才认识不过一天。”
柏叔笑着轻轻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道:
“年轻人,对人宽容是好事儿啊,多保持!不过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祖上哪里。”
叱云南扯了下嘴角,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他长这么大,从没人称赞他是个宽容的人。
叱云南冷笑道:
“你们一起住了这么久,你却什么也不知道?”
柏叔竟然不生气,打哈哈笑着道:
“我为何一定要知道,你住进屋子的第一天起,我什么时候问过你的身世。”
叱云南沉默了。
柏叔确实什么也没问过,自己姓名家世可都是自己交代的。
柏叔摸了摸胡子,对他笑着道:
“屋里冷,你要一人待着,就把火升起来啊,别省这些柴火,一年到头也就冷这么十来天。”
叱云南什么也没说,这样陌生的关怀在他的人生里很少遇见,他好像已经不习惯这类纯粹的好意。
他合上了嘴,一个字也没再问。
柏叔看他不说话,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走到自己屋子的门口又转身折回两步,说道:
“你甭担心她,她没事儿的,她在江湖混的久了。”
叱云南在冷笑,他从没听过随便在江湖上混个两三年,也能叫做混的久的。
他冷冷道:
“谁说我在等她,她回不回来与我何干?”
可他的声音却越说越焦躁。
柏叔是一个不善于察觉别人细节的人,他奇怪道:
“那你还站这儿干啥儿呢,养伤不能只靠大夫,你得早睡、多养神呐。”
叱云南压住了怒意,平静道:
“我在看雪。”
柏叔往窗外仔细瞧了瞧,这大黑夜的。。。只能看得出一个大月亮,也不在这边儿的房头。
柏叔问道:
“看雪咋不挑白天儿呢?大清晨的,那太阳一照,才叫好看,整个山就跟画上的一个样。”
叱云南内心的火气还在翻腾,考虑柏叔年事已经不低了,尽力降低声音道:
“说了三天就回来,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放以前,本将军就一刀杀了她,她倒也不傻,采草药的破活,知道撂挑子给本将军。”
柏叔又啧了一声,抱着茶杯,端出了长辈说教的架势:
“我说年轻人,你这想法,这态度,就很存在问题啊。采草药强身健体,特别有利于你这样的外伤恢复,这味草药本身还有活血化瘀的功效,有助内力恢复,这不是很不错的嘛?我们小梁,就常常采草药的,我觉得她的内功小有长进的。”
叱云南沉默了,他想辩驳,却又发现无从辨起。这种忿而无从发泄的感觉,还真的是生平头一糟。
都怪这个死丫头。
她要真敢回来,他一定——
一定怎么样呢?
叱云南顿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还真没想好怎么样,难道真的杀了她?
他的牙根紧合着,看见了自己墙角斜立着的剑,他忽然觉得,这把剑他不一定真的拔的出。
他心里一阵烦躁,回头看了看桌上的粥,以前在府里时,一有烦心事,一挥袖子把桌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
府里的下人跪了一地,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拳头紧紧的握着,却又松开了。
屋里就剩这么一碗粥了。
以前在府里,地上的东西用不着他收拾,现在可不一样,他不仅得把碗捡起来,还得把粥收拾了。
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忍她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柏叔看着叱云南目光如炬的盯着那晚粥,半响,才恍然大悟道:
“哎呀,我是说你怎么不睡,是不是饿了?没关系,这碗粥你拿炉子上热热,你先吃,洵梁回来再说啊!”
叱云南嘴角抽动了下。
他发现他和柏叔真的完全无法交流。
半柱香后。
叱云南平躺在床上,他看着深色木头的天花板,木头的颜色因为岁月的长短颜色各自不同。是不是人的命运也是这样,一开始就决定了一生的样子。
而竹帘那一边,还是空的,会不会,以后永远都是空的?
他暗自在心里吃了一惊,她是谁,自己何必担心她?她回不来又如何?
因为莽撞而自寻死路的人他见的实在太多了,他并不真的同情这些人,他们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他握紧右手的拳,黑暗中听见自己骨节清脆的响了一声。
确实,她死她伤,关本将军何事?
第二天,第三天。
每天天蒙蒙亮,叱云南就醒了。他起身走出里屋,就能看见那碗粥还摆在桌上,粥冻得更硬了,比屋外的老石头还硬。
他甚至觉得睡得一天不如一天踏实。
他觉得烦躁,这也可能是睡不踏实造成的。
他黑着脸、抿着薄唇,把割草的镰刀插在后腰绑的绳子里。
柏叔烧着火,仍然完全不着急:
“常有的事,常有的事,洵梁有时候隔几日才回来的,年轻人嘛,忙自己的活,我这当老人的,多理解理解。”
叱云南皱了皱眉,
就她这破功夫,雪地里滑一下都站不住,能有什么事让她忙活成这样,还能□□不成?雇她的人眼瞎了?
他推开门,迎着风雪朝山顶走。雪比昨夜里小了一些,大片的雪花簌簌的往下飘。
他想起那个人下山前,雪也像现在这样,雪花粘在她的眉毛上,也粘在她柔软的睫毛上,她的眉眼,从模糊风雪里看过去,真的像极了李未央。
她笑起来时有梨涡,李未央也有梨涡。
他在疾风里忽然站住了,天下,真的有这么像的两个陌生人?
可他看着她时,又觉得和看着李未央时,有着截然的不同,是因为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还是因为,她看上去更傻?
他叹了口气,他到现在,忽然发觉了一件事。虽然李未央是个恶人,但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苋齿草就在眼前,他伸手捉住草茎,右手拔出镰刀,手起刀落,草被丢进了筐里。
他看着这支孤零零的草,心里想,她回来时,最好好好的向他赔礼道歉、求他原谅。他若心情不错,也许会宽宏大量原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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