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死士

“铛铛铛,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长街的尽头,慢慢走出两位巡更的老人,前一人执锣,后一人执梆子,他们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吃力。他们的头发皆已花白,如果不是为了生计,他们大可不必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接下这样苦不堪言的差事。

寒夜里的雾气深重,祥安负手,站在这长街的中央。他听见打更声后,才渐渐瞧见这两位老人。

打头的老人却一眼瞧见了他,他脸上堆着笑,吃力的弯着腰,嘶哑道:

“祥协领,您今儿个轮着巡查?地面儿滑,您可多加小心。”

打更的时候不用行跪礼,但礼数也不能少,打更的老人平日里是个聊得开的话匣子,夜里遇上轮班的参军参领,都能说上几句有意思的话,让疲倦的官老爷们乐呵乐呵,在这条街上夜里走过的大官小官都挺喜欢他,这让他的差事也更好做。

可唯独瞧见这位上任不久的新贵,他就好像吃鱼卡了骨头,嗓子眼儿里进了沙子似的。他一瞧着他张脸、这双眼,心里就犯着嘀咕,这孩子明明样貌不错,怎么生着一张苦相脸。可惜了。

祥安道:

“多谢。”

他当然也不像其他官老爷那样,和他逗趣,拿他寻寻开心。

老人心里也有自知之明,只笑道:

“唉哟,祥协领折煞我。前头儿张铺子的豆浆开张了——热乎乎的,您赏光一碗,当心夜里着了凉。”

这是句客套话,老人早已说惯了嘴,老张也是他老朋友,一个勤奋的生意人,他也很乐意帮自己的朋友宣传宣传。

这样冻得人哆嗦夜里,裹着衣服毛领子,窝在店里的炉火边儿上,嗦一碗热腾腾的甜豆浆,再添个刚出炉的油条,这窝心底里的享受,任谁也难以拒绝的。大部分的官员们听着,并不反感,反而乐呵呵的笑,夸他心思细,懂得体谅人。

祥安也笑了笑,他的双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

老人等了等,没等着赏,便笑道了一声:

“哟,您瞧,小的还有差,先跟您告辞一步。”

他心里本也没太大期望,所以失望也不大。

祥安点了点头,道:

“慢走。”

另一位老人似乎是个哑巴,他低着眼睛,恭恭敬敬的行个礼,又跟上前面的老人,蹒跚的走了。

长街里又只剩了祥安一个人。

他抬头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这是要过年了。

“您心软了?”

祥安忽然听见背后的这句话声,但他并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头。

祥安道:

“你来了?”

背后的两层铺子的屋顶上,忽然跃下一个黑色的人影,这人的轻功也不低,他落下时也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他的动作轻盈,幅度也很小。从远处看,仿佛一只黑夜里窜出的黑猫。

来的人落地后,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嘻嘻笑道:

“我是第一个?”

祥安背对着他:

“也是最无礼的一个。”

背后的人讪讪一笑,啪的一声,单膝跪地,利落的行了个礼,这才恭敬道:

“祥管事,别来无恙啊。”

他故意把“啊”字拖得很长,好像调侃这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是件充满趣味的事。

祥安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也让他看清了眼前跪着的人,他熟悉多年的人。祥安说道:

“徐峤,你起来罢。”

徐峤站了起来,脸上却还在笑:

“那俩老头还没跑远,我是不是该帮您代劳了,算是送您的见面礼。”

他的眼睛讥讽的看着祥安的手。

祥安摊开了手,手心是两枚银光闪闪的暗器,他并没说一个字,只将它们又揣回了袖子里。

徐峤嘲讽道:

“我听说做官做得久了,人总会变些样。”

祥安冷冷道:

“这老人并不妨碍我们。”

徐峤道: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他话毕,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他左手的袖管里也有一模一样的暗器:

“我和你不同,我还敢杀人。”

祥安笑了,道:

“只要主人的令还在,你就还是我的部下,我让你杀人,你才能杀人。否则,我只能杀了你。”

徐峤一怔,瞪眼道:

“主人。。果真是主人的暗令?”

祥安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虽然已经被问过两次,他一想到这件事,心里仍然充满了激动。

祥安从怀里摸出了拿块破布,徐峤颤抖着拿手接了过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主人绝不会死。”

徐峤红眼道:

“你下令罢,先让我杀谁!哪怕。。。哪怕是太后。”

祥安在心里叹气,语气放缓和道:

“我有其他安排,红罗呢,你又跟丢了?”

徐峤道:

“六日前,我曾见过她”

祥安心里一动,道:

“她在哪里?”

徐峤道:

“晋城,我怀疑她投靠了别的人。”

祥安皱眉:

“什么?”

徐峤道:

“那日入夜后,我跟着红罗尾随至一处驿馆,我本以为这是她夜里下榻之处,不便再靠前,便只藏在院后。没过多时,驿馆二楼的后窗,忽然有一个人跳进院子里,又跳上墙走了,红罗紧接其后,却翻进了方才那人离开的后窗里。”

祥安道:

“这不足以说明什么,可能她缺些钱用。”

徐峤道:

“不过多时,那人也回来了,那人似乎察觉有异样,跃上去轻手轻脚开了窗,又猫腰进了屋内,但此时,红罗却尚未离开。”

祥安道:

“她和那人干仗了?赢了输了?”

徐峤道:

“我瞧那人轻功不错,但上下墙时,内力并不充沛,我料想红罗不可能吃亏,便没上前。未过多时,屋里忽然传出柜门物件碰撞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

祥安皱了一下眉:

“我从不记得红罗出手的时候,几时还会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徐峤道:

“我听屋里另一位姑娘的言语,似乎红罗在给一个叫做千雀门的门派做些活,这姑娘告诉红罗,这门派大有诳人之嫌,并不可靠。还奉劝她暗自打算,联手云云。”

祥安忽然道:

“对方也是个女的?你听清了?”

徐峤讥诮道:

“我总不至于连男女也分不清。”

祥安道:

“北魏练武的女人并不多,她莫非是哪位武将的闺女?你去查一查。”

徐峤不满道:

“我查她个无关的人做什么,我们现在事情还不够多?更何况我连她模样也未瞧仔细。”

祥安道:

“或许有别的武臣,听了风声,在策反红罗,出卖主人的信息。”

徐峤竟然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阵,直到笑够了,才道:

“得了吧,就算你我被策反了,红罗也不会。她和我们不同,她对主人那点心思,我们兄弟上下几十号人,唯有你这样的木头看不出。”

祥安叹了口气,道:

“再然后呢?红罗为什么没跟你一起来。”

徐峤摸了摸鼻尖,道:

“我跟丢了,有人偷袭了我,我昏了过去。”

祥安皱了皱眉,道:

“你的功夫退步了不少”

徐峤脸色通红,朝地上呸了一声,道:

“老子的功夫也一天也没落下,偷袭我的那人功夫高的蹊跷,换你你也得中招。”

祥安瞪着他:

“等你醒来,红罗已经不见了?”

徐峤有些讪讪道:

“两个人都不见了。”

祥安负手在身后,想了很久,也没说话。他并没责怪徐峤,不仅是因为他现在需要人手,也因为这世上能偷袭徐峤的人不算多。

祥安道:

“那位姑娘不需要你查了,我去查。你现在去晋城的雷云寺,找一个道士。”

徐峤惊道:

“我去找道士?你疯了,现在形势十万火急,你却让我去找道士?”

祥安笑了一笑,道:

“当然,不求道,怎么求神仙路?”

徐峤只能行礼领了命,他的人生字典中,从没有拒绝命令这四个字,这样的准则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祥安道:

“你还不走?”

徐峤不高兴道:

“我难道不能见见其他人?”

祥安道:

“你也知道规矩,这规矩不是我定的。”

这句话似乎比祥安说一百句话还来的有用。徐峤只能行礼告辞,可他孩子气的脸上,却带着明显的不满的情绪。

徐峤走了有半刻钟后,祥安还在这条街上。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是三更,现在距离四更还有半个时辰。

祥安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心里也不确定,是否所有的人,都会像徐峤这样准时,像他这样报仇心切。

风里传来衣抉飘动的声音。

祥安立即回头,果然看见了四个人,这四人就站在他的面前。这四张脸都先得很沧桑、很稳重,其中一人年纪最大,留着络腮胡。

这人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也有些激动:

“祥管事,一别三年。”

祥安弯了弯腰,把他扶了起来。

另外三人也行了礼,他们行礼时并不整齐,他们通常是不太能见到对方的,并没什么默契可言。祥安说道:

“我接了主人暗令,主人如今安然无恙,只是需要养伤。”

另外四人面面相觑,眼神中似乎也很激动,但他们的表情却很平静,干这一行的,最后能活下来的,往往也都是情绪起伏不大的人。

祥安道:

“你们过去的人,都还能联系上?”

四人各自纷纷禀告了。

“属下等在隐居在盐城一带,各自安家种地,暗号联络。三年分道时,手下有十九人,如今还余十八人,有一人去年开春,在田里干活时,害了鼠瘟,没救过来。”

“秉管事,属下等在晋城往南一带,做些银器雕刻的伙计,暗号联络。当年手下的八人,如今全部安在,只要管事一声令下,兄弟们万死不辞。”

祥安看着说话的这人,这人长着一张刚毅的方脸。祥安赞许的点了点头,这组人本就是暗器组,他们的手都灵活有力,做银器雕刻是聪明的办法。

“祥管事,属下有十七人,长年各自潜居江湖龙鼠帮派,只可惜。。也未探听到将军的消息。”

最后说话的,是方才留胡子那人,这人以前是府里的侍卫,以前跟着去打过仗,他从来只称呼将军,不肯称呼“主人”。

祥安微微皱眉道:

“怎么只剩十七人?”

络腮胡叹了口气:

“给别的帮派干活,照样会死人的。”

祥安的负在背后的手指,轻轻搓了搓,他打心底里觉得可惜,这些人是死士里最优秀的。

祥安道: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千雀门的门派。”

络腮胡微微一怔,道:

“这个门派常年在晋城活动,最近在平城也有活动迹象,只是——”

祥安道:

“只是什么”

络腮胡道:

“只是我们的人没混进上面,这门派的头子,堤防心重的很。”

祥安道:

“他们是做什么的?”

络腮胡道:

“什么都做,丝绸生意,香料生意,木材生意。”

祥安笑道:

“你们的人潜进去,就是为了帮别人卖东西?”

络腮胡道:

“属下无能,我手下有两个人在这门派里,偶尔接些偷摸拐骗的活路,却不知用来作什么。除此之外,其余门派都打听透彻了”

祥安叹道:

“辛苦你了。”

另外四人不约而同问道:

“详管事,那我们何时——”

祥安道:

“三日,三日内和你们的手下,要一起死的干干净净。”

另外四人听后,不惊反喜,纷纷道:

“属下领命!”

祥安听后,转过身,看了看长街的另一边尽头,淡淡道:

“四更,要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

背后的四个人忽然如同鬼魅一般,一个接一个跃上了两边的屋顶,一阵风吹过后,消失的无踪无影。

似乎这条长街从没有人来过。

风吹过时,吹散了长街的尽头的雾气,雾气消散开,又慢慢聚在一处。

“铛铛铛,天寒地冻,小心火烛。”

祥安笑了笑,这可真是个天寒地冻的夜晚,他一抬头,就瞧见了长街远处,走来的两位老人。前一人执锣,后一人执梆子,他们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吃力。他们的头发皆已花白。

祥安主动开口道:

“还是平安无事听着更顺心些。”

领头的老人走进后,瞧见祥安,竟被吓了一跳,恭敬道:

“祥协领,您还在这儿呢?这夜里站着不动,可得冻伤人。”

祥安笑说道:

“今晚我轮班,我除了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领头的老人一张脸煞白,梗着声音沙哑道:

“您还不知道?城里出事儿拉,不得了。”

祥安道:

“什么事?”

老人压着声音道:

“护城河里死了个守卫,我方才打着三更绕过去,正碰见这孩子被捞起来,现在城门口乱成一团,说是被人害的,可怜见儿的,多大的孩子啊。”

老人用另一只没提锣的手揩了楷眼角,年纪大了,人容易心软,见不得年轻人的生死。

祥安的手指轻轻搓着,慢慢道:

“哦,这不是我管的事,该刑部接。”

老人扶着心口,道:

“听说是在护城河里捡到了什么东西,被杀了灭口了,有人去禀报了刑部的差吏,我怕耽搁了时辰,不敢瞧久了。”

祥安淡淡道:

“您老做得对,死个人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老人叹道:

“不知是谁下的手,脖颈上就比柳叶大点的伤口,竟也能杀死人。”

祥安道:

“等刑部的人来,至少辰时以后了。今晚瞧不出什么了,明早你再来凑热闹罢。”

老人摆手道:

“不敢不敢,吓死了我这老骨头,原本多精神的一小伙儿,捞出来时,整个人都冻成了石头,哎。”

老人的心里愈发的不喜欢这个年轻的武官,死人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叫做“凑热闹”呢?

祥安搓了搓手,道:

“天儿真冷,你说的张铺子在哪条街。”

老人闻言,转身给指了个方向,恭敬道:

“您笔直了往南走,穿过这条街,就在下个巷口里。这时辰——就他一家铺子开着,您容易找着。”

祥安笑了笑:

“有劳了。”

老人弯了弯腰,道:

“地上滑,您且慢走。”

祥安点了点头,拍了拍衣服上的碎雪,就朝前方走去。

老人望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了,他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朝另外的方向缓缓走起。

他这声留着余温的叹息,也被一阵迎面的北风,迅速压进了冰冷寂静的夜里。

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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