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令赶到平城的时候,正是腊月十七。
他站在通安长街东边的街口,抬了抬疲倦的眼皮,望着面前这恢弘的府邸,府邸门匾上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江府。
门匾是金丝楠木。
赵县令心中微微有些触动,若非自己管辖的安州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可能一生也无缘来平城,拜见江尚书这样的大官。
他手里还牵着匹上了年纪的老马,这马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向朝天翻着白眼,看样子累得不轻。赵县令摸了摸马鼻子,似安抚了它一下,又牵着它走到街角的廊柱上,将马栓住了。
江府门前的石狮子盖着雪,白的光亮。赵县令照着石狮子,理了理发髻,整了整衣襟,才挺直了身板,上了石梯,走到了江府的四扇大红门前。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握住不知是什么神兽头的敲门铜,邦邦邦,敲了三下。
赵县令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一幕,他从前夜便开始练习,行什么礼,说什么话,他都请教过县衙里的师爷,心里过了好几遍,才算牢牢的记住了。
大门上有个小门,小门枝呀一声开了,走出个穿戴整齐的小吏。
小吏看了赵县令一眼,拱了拱手,恭敬道:
“这位老爷,不知有何事?”
赵县令看了看这小吏,小吏身上的一身穿戴,虽然是素色,但这衣料却仿佛比赵县令身上的衣料还要好些。
更不必说赵县令跨山跃河,跑了两日两夜,衣物上还沾着没干的泥垢。
赵县令有些不好意思,袖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更恭敬道:
“不敢不敢,蔽下是安州城内的县令赵某,有要事秉奏刑部,还请江老爷赐见。”
他说完后,又悄悄伸手理了理歪斜到一边的衣襟。
小吏似乎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好像他根本不关心赵县令穿什么、戴什么。他只是麻木的行礼道:
“原来是县令爷,我家大人说了,他不在府上谈公事,有公事,应当去宫里刑部寻他。”
赵县令心中顿时起了敬佩之意,连连道:
“是,是,是我糊涂了。”
赵县令心里有苦说不出,听说像他这样的地方小官,进宫一趟,层层盘问,层层剥削,他如何应付得了?
他甚至连刑部在哪里都不知。
小吏皮笑肉不笑,麻木道:
“大人来府上喝杯淡茶?”
赵县令不敢,主人不在,他怎么敢擅自伸脚、迈进三品京官的厅堂里自己喝茶?
他立刻道:
“不敢当敢当,还有要事在身,不敢逗留,不敢惊动府上。”
小吏也根本不再留,麻木道:
“大人,请。”
赵县令去门柱上解了他的马,一人牵着一马,又朝宫里的方向奔。
街上的人奇怪的看着他,这街上从来只见过人骑在马上奔走的,却没见过人牵着马一同狂奔的。
还好赵县令年纪并不大,跑这一趟,虽然累得慌,但还撑得住。
他本以为当了县令,好日子就一个接一个,每天坐在自己的小厅堂里,拿着他三狼七样的小楷笔,过问过问东家长李家短的乡民矛盾,自己耐着好脾气,调解为主判罚为辅,也就差不多和和乐乐了。
谁成想,这县令竟还是个体力活,要夜奔百里山路,还要在城里的街道上狂奔。
他这匹马,也是上任时捡便宜买的,这马当年年纪就不轻了,他也没多想,心道安州城也不大,用马的时候都很少。
赵县令奔到宫门口时,太阳已经从蒙蒙亮的东边,升到了半空。
宫门的侍卫一脸肃杀,严厉道:
“做什么的?”
赵县令忙不迭又掏出官印和官册子,恭敬道:
“侍卫爷,鄙人是安州的县令赵沿,有要事秉奏刑部尚书江大人,还请几位爷,行个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个皱巴巴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对鸳鸯,可针脚却歪歪斜斜的。赵县令弯腰在荷包里掏,可今天在荷包袋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解不开,他心里干着急,
媳妇这女工活,实在是。。。
宫门前的侍卫皱了皱眉,拿剑柄把荷包挡了挡,严肃道:
“收回去收回去!太后有令,现在不准干这个。”
赵县令心里一怔,忙不迭喜道:
“是,是,是我糊涂了。”
那侍卫朝身后一看,正瞅见另一个带刀侍卫路过,他杨嗓子喊了一声,另一个侍卫朝他走了过来。
“兄弟,今儿个你们江尚书来了麽?”
“没瞅见”
“怎么着,大人还在忙着查郑侍卫的案子?”
那带刀的侍卫朝地上啐了一口,道:
“死个小侍卫,能劳江大人操心吗,人江大人忙的是大事儿。”
那侍卫看了他一眼,两人皮笑肉不笑,呵呵了起来。
“这位是谁?”
“安州县令,叫赵。。赵?”
赵县令立刻拱手,弯下腰道:
“在下赵沿,见过两位官爷。”
那带刀的先格格笑了起来,道:
“你这人有意思,我们是六品的,你也是个六品的,你给我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赵县令缄口不答,心道,这六品的地方官,和六品的京官,怎么能一样?
“你找江大人什么事?”
赵县令如实道:
“安州死了十五个老百姓,事发在两日之间,特来禀告刑部。”
原先那带剑的侍卫道:
“这事儿,是不是该报户部?”
带刀的侍卫沉吟一会,道:
“报刑部也没错,这位赵县令,可能觉得这是个案子?”
赵县令拱手行礼,连连称是,又说了几句奉承之言。
“说来蹊跷,昨日骧城的衙吏也跑了一趟,骧城一夜之间也死了几个人。”
“怕不是鼠疫?”
那带刀的侍卫皱了皱眉,似乎他也怕这个。
“不是,奏章里说是打杀相斗,有致命外伤。”
赵县令马上插嘴道:
“正是,正是,下官要报的,也是这个死因。”
两人面面相觑。
“哟,那得报江大人吧,他今儿晚些时候,还来宫里吗?”
那带刀的侍卫鄙夷的笑了笑:
“得嘞,他能管?郑侍卫这案子江大人都不管,那还坐实了是他杀,直接甩给了姓祥的,这种糊里糊涂的案子,他要能接,那撞着鬼了。”
两人又格格笑了一会。
赵县令心中有苦说不出,他这差事,不上报是大罪,这上报了,却没人接。
按规矩,死了十人以上,三日内就得报的。
带剑的侍卫忽然道:
“那天晚上,是姓祥的当班麽?”
“对,我记得是。”
“他当日在场,怎么能接这案子呢?他不回避?”
“啧,江大人找人办案,哪里管这个,他两年前还是一编史书的官,懂个屁。要我看,那姓祥的,一脸的丧气样,跟谁都欠了他钱似的,搞不好还就他干的。”
两人相视一笑,再也不说第二句。
赵县令一听他们岔开话题,心中着急万分,只能硬着头皮打断道:
“这位爷,您也是刑部的,那我这奏章,报给您成不成”
“哟,别别别——”
那带刀的侍卫挥了挥两只大手掌:
“江大人知道了,得恻我一身皮,我老子要知道了,也得恁死我。”
赵县令心底叹了一声,他也听说过,宫门里的侍卫,都是平城官老爷们的后代,圣人之书念得可能不多,但这官场里的套路却顺溜的很,要让他们担责办事,难得很。
那带剑的侍卫道:
“赵县令,对不住了啊,江大人不在里头,我不能放你进去。”
赵县令又着急又不安,他抓了抓头,似乎为难的不得了:
“两位大人,您们瞧。。这,这三日内报不上去,是。。是死罪啊。”
带刀的侍卫叹了口气,说道:
“我给你说条路,你可莫说是我说的啊。”
赵县令立刻鸡啄米般的点头,道:
“侍卫爷,您赐教。”
“从这宫门出去,往南走,走到铁匠街的街口,有个吃饭的去处,叫做结庐堂,江大人常常去,你晚些时候,去那里走一走,兴许能碰上。”
赵县令心生喜悦,忙作揖道:
“多谢两位官爷,多谢两位官爷。”
赵县令牵着他的老马,离开了宫门口。
已到了正午,太阳照着他的影子,又扁又短,和马头挨在一起,活像供人取乐的侏儒伶人。
赵县令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不知自己为何想到这样悲伤又夸张的比喻。
马哼哼了一声,拿潮湿的鼻子拱了拱赵县令的后颈。
赵县令走到了“结庐堂”,结庐堂是个二层高的刷红漆的小楼,来来往往的人穿的都很体面,举止也很端庄。
赵县令闻着了结庐堂里飘出来的凤凰卷的糕点香味,和蒸鲈鱼的味道。这是他最爱的两道菜。
他把马拴在一颗树上,摸出了荷包,花了许久的功夫解开了,从里面倒出了几个铜板,赵县令又朝荷包里塞回去了好几个,。他夫人下个月要生了,虽然临走前,夫人给他的荷包里塞满了铜钱,他却不舍得用,每一个子儿都花的很小心。
他原计划回去的时候,买几只养的半大鸡仔,自己再养一个月,刚好杀了给夫人补一补。
他只捏着两个铜板,走到了一家烙饼子的小摊前。
小贩倒是很热情:
“这位爷,新出锅的,外焦里嫩,只要两文钱,给您包一个?”
赵县令有些开心,这烙饼的价格倒和安州相去不远。
他难得大方道:
“多谢,只包一个。”
他把铜板轻声放进了旁边收钱的小匣子里。
小贩唠嗑道:
“这位爷,您读书人吧,看您这举止,就与我们一样。”
赵县令立刻道:
“哪里哪里,书读的不好,谬赞谬赞。”
小贩笑了笑,在一排烙饼里挑了个最大的,给他包了:
“您拿好了。”
赵县令接过烙饼,心念一动,忽然问道:
“这位小哥,和您打听个事儿。”
小贩讪讪的笑着:
“您直说。”
“刑部的江尚书常常来这结庐堂吃饭麽?”
小贩古怪的笑了一笑,道:
“他是常来。不过——”
“不过什么?”
“您若是要求他办事儿,怕是比登天还难”
“这,怎么讲?”
“我们老百姓,摊上了大案子,都不敢去找江大爷,这位爷,案子结不了,还尽拿老百姓出气。”
“这从何讲起?”
“这么说吧,我们老百姓,若被人圈了地,你拿着祖传的地契去找他,那都没用,人赶着巴结官大的。”
赵县令不安道:
“当真这样?”
小贩看了看周围,压着声音道:
“我们真遇上了麻烦,都去找陈尚书。”
赵县令惊诧道:
“陈尚书又是何人?”
小贩正欲说话,忽然抬手指着一处,道:
“哟,你找的江大人这不来了?您瞧,黑衣服蓝腰带那位”
赵县令回头一瞧,果然瞧见江尚书身着一身朴素的衣衫,拉着一位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朝结庐堂里走。
江尚书低声对那读书人说着许多话,读书人只是笑笑,却不答,江尚书的表情,看起来既和蔼又可亲,神色之间,似乎还十分敬重旁边那位读书人,带着请教的意味。
而那位读书人,不过穿着最普通的一身布衣,并不像朝中官员。
赵县令心里一舒,暗道这江尚书看起来也是个温厚之人,或许只是不擅表达,被人误会。赵县令打起精神,将烙饼往摊上一放,拱着手就追了过去。
“江。。江大人”
江尚书停住了,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
赵县令忙道:
“在下是安州的县令赵沿,有一要事向您禀告。”
江尚书似一愣,脸上微微有愠气,不耐烦道:
“有什么事,等我返京后,去刑部说。”
他的面孔变了,方才瞧着身旁读书人的温厚的长者形象一扫而空,他现在看着赵县令,神色厉荏,脸比锅底还黑。
赵县令似乎怔住了,喃喃道:
“返京,您——”
江尚书哼了口气:
“我今夜有要事离京,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赵县令有苦难言,过了明日,他可就要记罪了,如何等得起?
赵县令道:
“江大人,在下知道您只在刑部过问公事,只是此事,兹关重大。腊月十三、腊月十四两日里,安州死伤了十六位百姓,经仆作鉴定——”
江尚书喝止道:
“死了人,你应当报户部,你与本官说什么?”
赵县令一怔,挣扎道:
“仆作告知本官,或属他杀,需——”
江尚书怒气不减,道:
“还未定性的东西,谁让你们报刑部了?本官近日里忙着城门侍卫夜里被杀一案,你若要刑部接案子,去与太后说。”
赵县令欲哭无泪,除了崩溃,简直没任何别的情绪。
旁边的读书人微微笑了笑,忽然道:
“陈县令,你这案子,应当先报户部陈尚书,户部掌管人口增减,你报给他,没人纠你的错,你说是不是?”
赵县令吃惊一看,这读书人看着虽然年轻,语气神态却甚是稳重,他这番话,也像是混久了官位的老油条子说出的“不错之策”。
江尚书立刻附和道:
“对,子清说得对”
江尚书转头对着赵县令道:
“你有什么事,只管找陈尚书”
赵县令只有苦笑。
江尚书携着拿读书人的手,迈进了结庐楼的门槛,陈县令隔着这道门,只瞧见店小二忙不迭堆着假笑迎了上来,再一瞧,江尚书已上了二楼,瞧不见了。
赵县令长长的叹了口气,走回了小摊前,拿起烙饼,咬了一口。
也不知是不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却翻起了难受的后劲。
小贩同情的看着他,说道:
“你瞧,我早说了——这位大人,哪里是个办事儿的主啊。”
赵县令蓦地一怔,道:
“小哥,你方才说的那位户部陈尚书,你可知他府邸在何处?”
小贩笑道:
“陈尚书那个屋子,哪里用得上府邸二字,你过了这条街,顺着往正北走,出了城,继续朝北,走个几里路,若看见了住家,随便一问,都知道陈尚书住哪里。”
赵县令有些惊讶:
“哎哟,这。。陈尚书住城外呀”
小贩笑了笑:
“这不城外的屋子便宜嘛”
赵县令道了几声也是也是。
小贩道:
“你这会进宫里,也能瞅见陈尚书,他平日里,都挨着门禁的时刻才出来。你若怕和他错过了,不如就去他家等着他,还能在他家里把晚饭解决了。”
赵县令惊了一惊,道:
“哎,这不好吧,我与他不识,怎能做这番行为?”
小贩格格一笑,愉快道:
“你不了解陈尚书这人,他脾气好得很,只是他家的晚饭,油水少了些。”
赵县令千谢万谢,又说道:
“你可知江尚书旁边的读书人是谁?”
小贩摇了摇头,道:
“不认识,多半也是个为虎作伥的,你瞧那读书人,白净清秀,长得人模人样的,却帮着恶官,做这些险恶的勾当。”
赵县令点头附和了几句,吃完了烙饼,这才告别了小贩,牵着马,继续朝北走了。
赵县令按着小贩说的方向,出了城门,一路往北去。走着走着,天色不觉已黑了,赵县令走的双腿酸疼,上下喘气,想骑马,却又不舍,他想着明日往回走,也有几百里路。
赵县令走了许久,却并未看见什么人家,眼瞅着日头落在了山后面,月亮快起来了,心中干着急,害怕自己走迷了方向。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瞧见,远处奔来了一人一摞子,直往他这边儿的方向来了。赵县令心里一喜,赶忙招呼着双手,喊道:
“这位兄台,和您打听一句。”
人和骡子立刻停了下来。
赵县令趁着暮色,看清了这人长相。骑在骡子上的人长着一张刚毅的方脸,眉如卧蚕,目光如鹰,赵县令心道,这人面相可属实不好惹。
这骡子上的人,穿着一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灰扑扑的布袄子,袖子上还掉了一截线头。
赵县令歇了口气,忙拱手道:
“兄台,请问去户部陈尚书的府邸,可是往这个方向?”
骡子上那人忽然哈哈一笑,温和道:
“ 鄙人就是陈某,你找我什么事。”
赵县令大吃一惊,他虽在小小安州做官,见过的大官小官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可陈尚书这样的,他却未遇见过。
赵县令一惊吓,连正事都忘了说,只顾唰的一声跪下,匆忙行礼道:
“在下安州县令赵沿,见过陈尚书。”
骡子上的人立刻翻了下来,又托起赵县令的手臂,把他扶起来,笑道:
“荒郊野岭的,不必行这样大的礼。”
赵县令惊疑未定,又见这陈尚书语气温和,大着胆子道:
“陈。。陈尚书,您官服呢?”
陈尚书摸了摸两寸长山羊胡子,笑道:
“官服昂贵,又不耐磨,我每日出宫前,先将官服留在户部,再换这一身回去。”
赵县令简直不能信自己耳朵,即便穷酸成他自己这样的,也不至于这样疼惜一套官服。
更何况,太后皇上能答应吗?
陈尚书又问道:
“不知赵县令有何事,行色如此匆忙?”
赵县令心里一软,忽然觉得委屈,他进京以来,头一次遇上有“上头的高官”主动问他禀报什么事。
赵县令暗道,虽然这是荒野之地,但礼数却万不可短,忙又刷的跪下,拱手道:
“启禀陈尚书,安州县令赵沿禀报:安州城在腊月十三、腊月十四两日内,突发百姓死亡事件,下官在腊月十四晌午后,依次接百姓上报死亡案件五起,下官立刻派人前去查看,又在当晚,依数在事发附近,又发现多具有砍伤痕迹的尸体。与百姓上报案件一处合计,共十六人。”
陈尚书先扶起了赵县令,脸色凝重道:
“安州治安如何?”
赵县令心中委屈,忙道:
“秉尚书,安州虽是一小城,但人人安居乐业,此前下官接过最大的案子,是半年前两位乡民吵架,一位气急败坏,半夜去偷了别人家中两只鸡。被偷的乡民第二日来告的,本官判那人将鸡还了回去。”
赵县令想叹口气,他这案子,说起来虽然小家子气的很,但安州就只发过这么大的案子,他也该如实禀告。
陈尚书道:
“这案子,听着不对劲”
赵县令立刻道:
“下官也认为事出蹊跷,可能有人蓄意杀害,下官本想——”
他一时舌头打结,说一开始打算报给刑部,似乎也不好,说江大人不接这样的话,他又不敢。
陈尚书道:
“江大人是不是不接你这案子?”
赵县令一顿,忙不迭苦诉道:
“下官也是。。也是无计可施,陈尚书莫怪罪下官。”
陈尚书叹了口气,温声道:
“你上报百姓伤亡案件,是依大魏律法行事,我怎会怪你?”
赵县令心头一热,拱手道:
“还凭尚书主断”
陈尚书道:
“人户名册你可带来了?”
赵县令道:
“带来了,带来了。”
他心里庆幸,走之前担心东西没带全,所有的文书他能带的都带上了。
陈尚书道:
“这事先挂在户部下面,明日待我奏明圣上太后,再做决断。你明日一早先与我同去户部,先做名册核对”
赵县令喜道:
“是,全凭陈尚书做主。”
陈尚书瞧了瞧天色,天色渐暮,便道:
“连累兄台特意出城来见我,现城门已关了,若兄台不嫌弃,可去舍下将就一宿,不知如何。”
赵县令万分感激,道:
“不敢妄登高府”
陈尚书笑了笑道:
“兄台过奖了,我那破屋子,你不嫌弃,我就荣幸之至了。”
赵县令连忙感谢,又说了许多客气话。
他心道,陈尚书再如何,也是个三品京官,或许府上不及江大人府上那般恢弘,但好歹也是大户大家,这位陈尚书,实在言语太过谦逊了。
陈尚书和赵县令,两人一马一摞子,便往城郊外的北面走去。两人一路寒暄,说了许多琐碎的为政之事。赵县令心中感慨,暗道这陈尚书官高若此,却丝毫不拿架子。
两人正边话说,边走着,忽然远远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奔的十分疾速,赵县令抬眼一望,正好瞧见一匹漆黑的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扬着马鞭,朝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
那匹马浑身黑的油亮,无一丝杂毛,马蹄上打着光亮的蹄铁,奔起来,铮铮作响。
赵县令一怔,忙拉住陈尚书衣袖,道:
“尚书大人小心”
他瞧这马奔的飞快,生怕它踩着自己和陈尚书,连忙就要拉着陈尚书朝一旁闪避。
那一马一人奔的近了,似乎瞧清楚了他俩是谁后,竟微微一怔,喝了一声马,及时刹住了。
马上那人穿着一身漆黑的衣服,一张脸却白的有些不自然,似乎太阳晒得少。那人手持着马鞭,拱手做礼道:
“下官见过陈尚书。”
赵县令惊讶,原来这人也是个官?
陈尚书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客气道:
“原来是祥大人。”
赵县令一时局促,自己也是个官,按理也该招呼一声,可也不知这人官有多大,如何称呼,自己正踌躇时,只听陈尚书简短道:
“这位是安州县令赵沿,这位是祥协领”
赵县令立刻拱手道:
“下官见过详协领”
祥安点了一点头,似乎算是回礼了。
赵县令心中暗暗不快,一是觉着祥协领为人似乎傲慢了些,他还没见过官员之间拜见时,不说话只点头的。二是这平城协领的官位,虽说五品到从三品不等,可终归在陈尚书之下,他见了陈尚书却连马也不下,这能合礼数吗?
陈尚书道:
“看来详协领还有要事在身,便不耽搁了”
他知道这位祥协领,不喜与人交道,估摸着打过招呼之后,便无话可说,干脆帮他行一个方便。
陈尚书说完,便招呼赵县令同走,赵县令应了一声,快步跟上了。
哪只祥安忽然道:
“赵县令。”
赵县令一怔,拱手道:
“祥协领吩咐?”
祥安看着他,月光下似乎能瞧见他脸上起了一点笑意,这笑容有些不自然,衬着他那张苍白的脸,让人十分不舒服。
赵县令皱起了稀疏的眉毛,他觉得这祥协领,似乎和别的官似乎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区别在哪里。
祥安道:
“赵县令千里迢迢来平城,不知所谓何事?”
赵县令微微诧异,他认为用千里迢迢这个词很不合适,他拍马而来,也不过百里路途,他猜这协领可能读的书并不很多。
他恭敬道:
“禀告协领,安州突发急事,在下特意前来禀告户部。”
祥安微微一笑,他也听出了赵县令不欲跟他细说。
户部的事,他自己本来也一文钱也管不着。
他道:
“辛苦你走一趟。”
他说罢,又朝陈尚书行了一行礼,便扬起马鞭,喝了一声马,马迈开步子,飞奔着向城门方向去了。
赵县令疑问道:
“这个时辰,城门早该关了”
陈尚书不答,只摸了摸胡子,看着祥安的背影。他心里在想另一件事,这年轻人何时关心起户部的事了?
赵县令现在坐在了陈尚书的家里,他坐着一张掉漆的小板凳,手里捧着一晚粥,粥里搁着一个黍米的窝窝头。桌上还有三个小菜,分别是一个青菜,和一个青菜,和一个咸菜。
赵县令看了一圈,自己的窝头竟然是最大个的,这让他更过意不去。
早知道陈尚书家里这样清贫,他根本拉不下脸来蹭别人口粮。
陈尚书的夫人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衫,只是看起来有些陈旧,这会正在锅台上忙着煮茶。陈尚书道:
“舍下贫寒,招待不周,附近这会做菜的小店都歇下了,陈县令权且将就一二顿。”
赵县令捧着粥,粥是热的,他心里也是热的,急忙道:
“尚书此言差矣,下官一路从安州赶来,饥饿疲倦且都顾不得,只求尽快将这事奏给朝中大人,不料刑部江大人要事在身,不能分神,宫中侍卫也不肯行方便。四下无计时,幸逢陈尚书,还赐我这碗粥,下官。。下官真是。。无以为报”
他一边说,一边竟哽咽里起来,他做了四五年的官,愈往后,愈发觉,要做先人圣言里的好官廉官,简直难上加难,他如今也算是比较清廉的官了,可碰上家中揭不开锅,夫人要生娃补身子这类事,也少不得背地里拿些乡绅的小好处。
即便这样,他已觉得这日子寸步难行,自己更无余力像其他地方同僚一般,时时向朝中得势官员拜帖请教,自己这升官更是遥遥无望。
可他如今见了陈尚书,竟觉得不知是悲是喜,是酸是苦,激动之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陈尚书拍了怕他的手,语重心长道:
“难为你了,不容易。”
这一声不易里,却有多少别人不知的心酸?
陈尚书喝了一口粥,才道:
“我幼年家破人亡,幸得当年的太子少傅慕容大人收留,寄在篱下,多读了几年书,考了科举。却未料及慕容大人的长子,却因受贿叛国,落得个满家抄斩。这荣华利禄,不过转眼一空。”
赵县令道:
“原来陈尚书在慕容大人的府上待过。”
陈尚书道:
“我爹当年在晋城做官,与年轻时的慕容大人有些交情。”
赵县令道:
“听闻慕容大人,鞠躬尽瘁、为官勤勉,却未成想,晚年竟被这叛国之罪所害。”
陈尚书道:
“也不知一个北凉,便又有什么值得叛变之处,其余官员也就罢了,依慕容府的地位,又是何必。”
他打心底里觉得荒唐,似乎只要出使过北凉的官员,就没一个善终的。
先是慕容邑,又是马太守。
冥冥中,仿佛像有一只手,拖着这些踏上过北凉土地的魏官,朝深渊里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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