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夜洵梁第二次做梦,梦里却还是在王府。
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飘,腿脚也不听使唤。
她站在自己的家门前,看见王府的门紧闭着,她走上前去推,却怎么也推不开,她敲门,也无人应。
洵梁失望的坐回台阶上,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远远唤着:
“父王、父王!”
这赫然是自己的声音。
她一个激灵,诧异的站了起来,竟看见另一个自己,骑着马从街头远远飞奔而来。
这马还是自己很多年前被人偷走的小红马。
洵梁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却想不通是什么情况?
这个“洵梁”在府前熟练的停下,马栓都来不及递给下人,大步跨过石阶,飞奔着推门进了王府。
她跟在后面,进了这脑海里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院落。
过了一条走廊,折回一个庭院。
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坐在湖心的小亭子里。
“父王!”
洵梁悲喜交加,大声唤出口,冲了上去。
但她发现,自己张口没有声音,父王朝她看了一眼,却像什么也没瞧见,又转了回去。
而方才骑马来的“洵梁”却突然奔到父王面前,激动道:
“父王,王叔他——他真的要降北魏?”
这??
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因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她三年前做过的事。
父王看了她一眼,叹道:
“连你都听说了,想必北凉已经人尽皆知,这仗确实没法打了。”
她知道父王和王叔历来政见不和,父王尚武,决不能接受投降这种事。
洵梁忐忑道:
“那父王还去前线吗?”
父王在边境待了六个月,但粮少兵寡,并没能逆转败势,双方数月僵持,直到宫里头派人带来了召回的急令。
父王笑了笑,伸出温暖的手掌抚了抚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
“不去了,我们接下来都过和平安乐的日子,我们大概很快要搬家了,你去收拾收拾,有什么喜欢的,都带上。”
父王的笑容里透着挥之不去的阴影,眼里也并没有一点笑意。
洵梁看着他,心里的忐忑有增无减。
父王并不擅长撒谎,而当他不得已撒谎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洵梁站着没动:
“父王,你若要去前线,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和父王死也要死在一起”
父王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慌意:
“不行!说什么傻话”
他又温言道:
“你和子清,你们两个人还有许多年的日子要过。你们还年轻,你活着就是为父最后的心愿”
“子清?”
洵梁诧异,上次王将军在众臣前说了那番话后,子清就不知去了哪里,一直不见人。
父王点点头,笑着道:
“我知道你也很喜欢子清,上次宴会,是父王太冲动了,子清本是个很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洵梁瞧着自己的父亲
她当然喜欢子清,想兄长一样喜欢着。
她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概念,可她想,如果一直和子清过着现在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
但父王的话让她慌张,她问道:
“父王,你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昨天子清来找过我了,我也同意了,他会娶你,带着你走”
洵梁失声道:
“去哪里,我不要跟父王分开!”
父王笑着道:
“不分开,我们都去平城,子清先带着你走,我们随后来——”
忽然从廊外疾步走来一名侍卫,走到王爷面前,行了个礼:
“王爷,他来了”
王爷点点头,面无表情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
侍卫一声不发的行礼退下,王爷看着洵梁道:
“父王离开一会,有军情要事商量,一会来找你。这里风大,你先回屋。”
说完,父王就起身离开。
洵梁在廊外,看着另一个“自己”站在亭子里发呆,又低着头,朝行廊的另一头走。
但这会局外人的身份,洵梁却忽起了一个念头,追上了父王。反正也看不见,她还从来不知父王商量军情大事是什么样子。
她跟着父王,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屋前。
父王。。的卧室?
父王进门,警惕的看了眼周围,又将门带上。
洵梁被关在了门外。
屋里一个声音忽然道:
“梁王爷安好”
子、子清??
她倒吸一口凉气,子清已经消失了大半个月,怎么会出现在父王的卧房里?
父王的声音冷漠而平稳:
“不必多礼,过不了多时,或许行礼的就成本王了。”
洵梁惊讶的瞪着眼,侧着头,将一边耳朵紧紧贴在窗上。
子清笑了一声,温言道:
“梁王对子清有栽培之恩,子清没齿不敢忘”
父王沉声道:
“乐都现下风头正紧,我唤你来,不是听你这些客套话的”
子清又笑了声,慢慢道:
“王爷放心,我定保王爷父女周全”
父王叹了一声:
“我的命,你是保不住的。洵梁的命,你想想办法,别让她受人欺负。”
父王感叹着说完这句话,又沉下声音严厉道:
“你若连她也敢卖,本王地下做鬼,也世世代代绕不得你!”
洵梁心里一沉,眼眶忽然一酸。
父王的命保不住?这是什么意思!
子清淡淡道:
“王爷放心。”
洵梁凝神听了听,子清接下来却再也没说什么,就只说了这四个字。
子清的声音很淡漠,音调也很低。
父王半晌,叹道:
“那么你今晚便带她走吧”
子清道:“好”
父王的声音很沉重:
“洵梁见不着我,估摸不肯与你独走,你。。。说些谎话骗骗她”
洵梁心头一热,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忽然流了下来。
她心里一直觉得,父王是个顾大局讲大事的人,所以心思不常在儿女情长上,可现在才发现,父王的心思原来这样细,感情也这样深厚,只是都埋没在她自己瞧不见的嘱托里。
子清还是淡淡道:
“王爷不必担心,我有的是法子。”
洵梁皱了皱眉,不对,这怎么不像平时的子清?
子清何时有这样的语气,又何时这样跟父王讲话?
父王这么激动,子清却这么冷静。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洵梁恍惚着往后退,一不留神,没注意几步后便是台阶,她退了几步,一脚踩空,惊呼一声,栽了下去。
她摔在又硬又冷的青石板上,恍惚中伸出了一双温暖、粗糙、苍老的双手,将她拽了起来。
“奶娘?”
照顾了她许多年的奶娘,此刻正站在她面前,奶娘忧虑的看着她,衬的她额头上的脸上皱纹更沧桑了。
奶娘的臂弯里,挂着一个包袱,这包袱是洵梁的。
洵梁轻声道:
“奶娘,你拿我的包袱作什么?”
奶娘慌张的摇着头,只匆忙的往后退,口中答道:
“洵梁别去,危险,危险!”
洵梁一惊,平常奶娘不会这样唤她,奶娘也不让别的丫鬟直呼洵梁的姓名,哪怕她们关系亲密到可以偷偷睡在同一张塌上。
奶娘朝后退去,她身后赫然是两丈深的小湖。
洵梁伸长手,奔去捉住奶娘,可就在这时,奶娘面容一变,忽然变成了洵梁的亲娘!
洵梁心头既震惊又激动,连声换道:
“娘,娘!”
娘向后仰着一倒,似要摔进湖里。洵梁一把捉住了娘亲的衣袖,死死攥住不撒手,可这袖子,却像被人施了法,刹那之间,像灰烬一般忽然化成碎片,又从洵梁的拳头里随风飘走了。
洵梁大急,连声唤道:
“娘,娘——娘别走,娘——”
洵梁眼眶里的泪花夺目而出,视线里一片模糊,更瞧不清娘在何处。
娘——。
洵梁乍然醒来,睁开双眼,看见了布满繁星的漆黑天幕。
原来是梦。
洵梁脸颊热的滚烫,她手掌一摸,竟是热泪。
“娘,娘——”
洵梁一惊,是谁的声音?
她偏头一看,叱云南的头,不知何时,靠在了她一边的肩膀上。或许他之前靠着树,睡梦中无知无觉的倒了下来,靠在了同样背靠着树的洵梁身上。
叱云南在睡梦中皱了皱眉,额头上全是汗,呼吸喷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一次比一次灼热。
洵梁心里一怔,这人发烧了?
“叱云南?叱云南?”
她轻声唤了唤他,他的头还沉重的靠在洵梁肩上,眼睑无意识的紧闭着。
她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又迅速拿开了
老天爷,烫的都能烧水热饭了。
洵梁见他烧的厉害,生怕他一昏睡下去,再也醒不来,又连声唤了好几回,却始终不见他转醒。洵梁不敢耽搁,只将他缓缓扶下躺好,自己赶紧起身去打水。但她刚一动,却忽然被一个力道强行拉住了。
洵梁诧异的低头一看,竟看见自己的手腕被叱云南紧紧用手掌攥住。
她扯了扯,但这只手却纹丝不动,洵梁咬牙,加了一份内力,使劲儿一抽,仍然纹丝不动!
洵梁急不可耐,叹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去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口中抱歉道:
“大哥,我是帮你保命啊,我不是要去做坏事,你不要拦着我啊”
叱云南双眼还紧闭着,口中好像模糊的念着什么。洵梁好奇,凑过去听了一会,只听见叱云南口中微弱的念着:
“娘,你。。还回不回来”
洵梁:。。。。
原来他也没了娘亲。
洵梁心里蓦的一动,又一阵心酸,
人和人之间的不幸,命运的悲喜,是不是共通的?甚至可以跨过国界,唤起相同的共鸣?
洵梁心里一软,伸出另一只手,想帮他拨一拨他额前汗湿的发丝。可她忽然想起,过去堂姐就常常做这样的动作。堂姐是因为对自己有血浓于水的怜爱之情,可自己呢?
难道自己也很怜惜他,很同情他?
洵梁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赶紧低头,又去掰他的手。
叱云南终于被她折腾醒了,他眼睑微微睁开一条缝,模糊不清道:
“你在干什么?”
他虽然气息微弱,但却是喝斥的口吻。
洵梁没想到这人烧成这样,竟还有意识,她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
“叱云南,你发烧了,你松松手”
叱云南的手指还紧紧扣在她手腕,甚至加了一分力道,气息断续起伏着道:
“你又想走,走了却从不回来。”
洵梁手腕忽然一疼,倒吸一口凉气。她现在怀疑自己手腕上,一定赫然可见五条清晰的指印。
她叹了一口气,他的母亲一定还在他的梦里。
洵梁没来由的一阵羡慕,她也希望自己的娘亲,能在她自己的梦里驻足的更久一些。
最好醒来也不会消失。
洵梁轻声哄道: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心里无奈,自己这手是不是被磨砺的太沧桑了,才能让别人想起他的娘亲?
叱云南眼睑似轻微动了下,但并不松手。
洵梁看他没反应,焦急道:
“你放心,像我这样有道德有情操的人,绝不会把你扔在这不管的”
叱云南下意识皱了皱眉,好像并不太信任她。
他的发丝贴在起了冷汗的前额上,洵梁心里一软,还是伸出手,温柔的将发丝拨开了。
叱云南的手紧紧攥了她一下,忽然又放开了。
洵梁迅速的抽回自己没知觉的手腕,龇着牙揉了揉,又站起来。
她一刻也没敢耽误,用河水打湿了布条,拧的半干,又回来搭在他的前额上。
洵梁见他意识恍惚,但不时皱眉,似乎还有些清醒的意识,便忙趁机道: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那边看一看,有没有草药。”
叱云南微微睁开眼,只看了一眼她,冷声道:
“罢了,本来也不指望会有谁救我,今夜我死了,你这就寻路回家去罢”
洵梁:
“我——”
叱云南说完,真的闭上眼,再不说一句话。
洵梁看着他,
火光摇曳着投影在他的脸上,他眼睑紧闭着,洵梁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很柔软。只是藏在这后面的眼神却执着而倔强,好像荒原里永不后退的孤狼。
她的心忽然跳的很快。
叱云南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天空还在飘雪,雪花从天而降,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雪花并没有立刻融化,没有他预料中的刺骨的寒冷。
他微微一皱眉,支撑着坐了起来,发现他身上盖着好几层“被子”。他自己的衣衫,还有洵梁的两件外衫,还有厚厚的一层干草。
火还有余温,地上有他的剑。
所有东西都在,只有那个人走了。
叱云南开始冷笑,他并不是不能理解。
这山谷下,只有一堆烧烬的火,一口吃不饱的干粮,和一个会传染的重病患。
这放在寻常生活中,或许不算什么,更不至于取一个人的性命。但在这四下无路的寒冬山谷中,每一件险峻的小事,都可能截断一个人求生的路。
在这雪山里,没有什么比雪山本身更可怕。
如果换作是他,他会不会走?
他勾起一边嘴角,只是嗤笑了一声,再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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