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连夜回府的时候,三更钟刚敲过。他特意走到东王府的西侧,敲响了府里最僻静的一处小门。
他只敲了两下。
门很迅速的打开了,里面探出老管家的半边身子,他看见书生,布满皱纹的脸舒展了一些,嘶哑道:
“先生来了,我听见外面报了‘平安无事’的更钟,心里数着是过三更了,正念叨先生是不是快回了。”
书生笑道:
“我说了三更回,就绝不会食言。”
管家脸上的皱纹舒展的更开了,道:
“先生一向言而有信,东王爷也总这样说。”
书生一笑:
“东王爷歇下了?夜里凉,怎么劳烦您亲自给把门。”
管家道:
“没歇下,让老朽等着您呢。”
书生脸色微微一肃,道:
“我去更衣,这便去拜见他。”
管家开了门,让他跨进门槛里,又把门锁了。他手里挑着一只灯笼,这只灯笼是琉璃罩子的,是王爷卧房里的物事。管家笑道:
“王爷说了,不必折腾那些礼数,您直接去。”
书生顿了顿,点了一点头:
“请您带路。”
管家蹒跚着走在前面,书生跟着他,穿过了曲折的走廊,和结冰的小湖。夜里静悄悄的,连只小雀小虫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一重一轻的交错脚步声,在磨的光滑工整的青石板上回荡。
这些青石板上,曾来往过许多达官贵臣们的身影,他们登门造访、车水马龙,把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利禄,都压在这位正蒙圣恩的皇子身上。可如今,青石板上已斑斑驳驳的起了青苔的印子,似乎这些青石板,也终于甘心默默无闻的被岁月和风雨封存起来。
就好像他们的主人一样,南柯一梦后,只留下门前零落的高门阔府,和深居简出的残余半生。
书生跟着管家的往前走,这条路他实在很熟悉,管家不带路,他也能闭着眼找到,可他喜欢让管家带路,每走一回,都总有不同的想法。
管家蹒跚着来到了一座屋前,屋里点着灯。
管家道:
“王爷有言,先生来时,不需老朽通报了,先生只管推门进去。”
书生点了点头,也并不很意外,道:
“有劳。”
书生推开门的时候,正看见东平王坐在榻上喝茶。
东平王坐得并不安宁,也并不像真的能静下心喝茶,他面前放着茶壶和茶杯,茶杯的汤已经凉了,汤还是第二道的。他手里捏着一卷书,可他的眼睛却出神的瞧着另一边的窗户,他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杆笔,笔杆在案几上来回敲着,发出有节奏的“铿铿”声。
书生先行了礼,笑了笑,说道:
“东王爷有兴致,喝着蜀茶、赏着北雪。”
东平王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转过头。他眼里忽然迸发出喜悦的神色,他甩开了书,从榻上跃了起来,几乎碰翻了案几上的茶杯。他匆忙的蹭上了靴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书生面前。
他伸出结实有力的双臂,抱住书生的肩膀,激动道:
“本王的救星啊,可算回来了!”
书生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只道:
“恭喜王爷。”
东王一怔,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书生,他本来生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这时整张脸因激动而绯红,看上去有着种与年纪不符的孩子气。
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
“叱云南还活着?天下还真有这样奇谭?”
书生笑容一收,谨慎道:
“□□成。”
东王爷一个劲点头,兴奋的拍了下书生单薄的肩膀,道:
“我早猜到了,像他这般黑心肠的坏人,哪里有这容易被人杀死?”
书生只是笑了笑:
“叱云将军运气好。”
他确实觉得叱云南这个人运气很不错,虽然寻常人里,确实没人杀的了他,但八皇子也绝不是“寻常人。”
东王爷忽然一顿,又道:
“他现在人在何处?我们。。何时去见他啊?”
书生道:
“不知道,也不必见。”
东王惊讶道:
“不知道?姓祥的那小子也不知道?”
书生道:
“王爷也说了,他是个坏人,坏人什么时候肯对别人坦白?”
东王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摸了一下头,无措道:
“本王若不知他在何处,又怎知他如今什么想法,肯不肯与我合作?”
书生道:
“如今满朝朝臣,除了东王爷,谁还能施手于他?”
东王爷想了想,道:
“我如今这形势。。也不好。他过去提携了许多部下,这些部下莫非不肯帮他?”
书生道:
“这些人,要么跟了太后,要么在王将军麾下,暂且用不得。”
东王爷奇怪的笑了笑:
“你是没见过他带出来的人,个个对他忠心耿耿。再者,叱云南这人疑心很重,不肯轻信外人。”
书生叹道:
“他自己的人也没剩几位了,他们如今大都作副将,最高不过封了参将,没什么调兵遣将的权利。”
东平王讪讪道:
“本王。。也没有啊。”
他自己更惭愧,别人好歹还有一官位,他被李未央盘剥的就剩了一屋子。
书生道:
“王爷不可妄自菲薄,过去东王爷扶持过的落魄门生,如今许多在朝中做了大官。”
东王爷叹了口气,道:
“他们就算有几分感激我,如今也绝不愿伸手碰我这烧手的山芋。”
书生道:
“他们不是不愿,是不敢。”
东王爷瞪着他,疑惑道:
“这不都是一样?这能有啥区别?”
书生笑了笑,道:
“天差地远”
东王爷道:
“我不明白。”
书生耐心道:
“请王爷细想,若有叱云南相助,王爷还是如今的王爷吗”
东王爷惊异道:
“本王当然还是本王,还是叫做拓跋翰,难不成会少一根头发?”
书生似乎被东王逗乐了,笑了笑,才道:
“如果叱云南有兵权呢?”
东王爷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这。。这这绝不可能,只要李未央还活着一天,她绝不能让叱云南活着,更莫说兵权这样大的事。”
书生道:
“如果统万城只有叱云南守得住呢?”
东王爷怔了怔,道:
“不,依我看,王将军也守得住啊?”
书生并不乐观,道:
“我瞧过他的奏章,他最多能再守半个月。”
东王爷一时震惊无比,竟忘了询问他区区一个书生,如何能见到手握西北重兵的王将军的密报奏折。只顾惊呼道:
“统万城若失守,大魏危矣!”
东平王多少也是带过兵的,虽然始终没能练出符合父王期望的兵马才能,但哪处是险塞要地、哪里是兵家必争之地,他脑子里还是有概念的。
书生道:
“依王爷看,换作叱云将军,又待如何?”
东王爷一愣,平日里从来是他向书生请教问题,却从未有过书生问他的时刻。
东平王认真想了,道:
“如果还有两万兵马,他大约守得住。如果有三万兵马,他就能设法出城伏击,或有小胜。如果有五万兵马,他就能以榆林一带为据地,往北打过去。”
书生笑了笑,道:
“所以,再没有比现如今更好的时机,让他拿回兵权。”
东平王摇了摇头,道:
“先生虽然说得有道理,可李未央决不可能给叱云南兵权,他们当年的仇怨纠葛,先生或许耳闻不多,但本王却最清楚不过。只要叱云南一日不死,李未央就会一日睡不着觉。一个人如果日夜睡不好觉,她一定会先去解决掉这个麻烦的。”
书生也摇了摇头,道:
“大敌当前,会有君王将一己恩怨利益,置于国家生死之前?”
东王爷叹道:
“我不知道,我向来不爱读史书。先生读了这样多的书,我想总能找出一二位的,不然,他们也绝不会丢了土地,才让后人改了朝换了代。”
书生奇怪道:
“王爷认为太后也是这样的人?”
东王爷怔了一怔,却不答。
这样的问题,他若三年前来答,一定不会这样犹豫,但如今。。。
三年的时间,或许不够完全看清楚一个人,却足够大致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了想,才道:
“本王也说不出,其实李未央这个人,并没有本王想的那样坏。”
他又道:
“她过去的手段是狠辣了些,但旁人似乎比她更加狠辣。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竟然垂帘听政,过问国事,我们当然都是不满的。但闲下来想一想,若让别人去治国,多半也不如她。”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似乎为难的很。
书生看着王爷,没有说话。
三年的时间,言官的追讨,失势的恐慌,也逐渐改变了眼前这个骄纵的王爷的脾性,他性格里的一部分狂妄自大,也终于慢慢归化成了岁月才能给予的保留和谨慎。
书生沉默着,道:
“在下竟没想到,王爷对太后的评价这样高。”
东平王叹道:
“我是个坏人,但我多少还有些良心。像我这样地位的人,无论放在哪个朝代,也早该被卸磨杀驴了,李未央却能让我活到现在。”
书生听着,并没急着接话。
东平王的口中虽然还大不敬的一口一个“李未央”,但他的心态,岂非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书生淡淡道:
“王爷虽然活着,却是胆战心惊的活着。”
东平王苦笑道:
“成王败寇,不能多求。”
他现在,每天吃的菜,不敢超过五个菜式,他府里的下人,也不敢超过律法规定的二十个人,他不敢大手笔的在平城花钱,也变卖了过去那几辆宽大的驷马马车。他现在能走路就走路,说话前能多想一想,就多想一想。
他有时照镜子,甚至觉得自己快疯了,连自己也快认不出自己。
书生道:
“这样的日子,王爷甘心再活五十年?”
东平王笑容更苦涩,道:
“谢先生吉言,我听说像我这样活着的人,都是活不过多少年的。”
书生循循善诱,低声道:
“王爷一身才华,便自甘埋没于这无人问津的深宅里?”
东平王沉默了一刻,似乎想明白书生想干什么,但又并不真的确定,只能继续苦笑道:
“其实本王说到底,没什么才华,论读书,读不过太子,读不过八弟,论带兵打仗,更是战功寥寥,我那些个战功,说穿了,是那些随同出征的将军们挑时机让给我的。”
书生道:
“天子治国用大策,王爷何必拘泥于这些臣子们的小策?”
王爷怔怔的看着书生,他觉得眼前这个谨慎的年轻人今晚一定是发疯了。
这话实在说的很露骨了,东平王觉得,即使他的那位除了算账一概不懂的老管家,也能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了。
东平王再一次深刻的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机,他咽喉发干,嘶哑道:
“先生莫要说了,隔墙有耳,本王。。本王不敢听了。”
他心里既恐慌又为难,按照过去三年的做法,他大约会把这些个跟他说“胡话”的人统统供出去,可他实在舍不得失去眼前这个门客。
书生并不害怕,只平静道:
“叱云将军如果卷土重来,也绝不可能甘心效忠当今太后。叱云将军能走的路数,王爷稍想便可知。”
东平王自嘲道:
“莫说让我稍想,便让我细想三天三夜,我也想不到先生那里去。”
书生道:
“王爷说笑了。叱云将军最好的结局,是战死沙场,按太后的胸襟,或封个忠臣侯爵,再给些恩泽,或许允许子嗣世袭。便算是前罪不追究了。”
东平王无奈笑道:
“他有个屁的子嗣,到现在连老婆都没讨。死了就竹篮打水一场空,甚么也捞不着。”
书生并没有笑,严肃道:
“如果他不死,只要战事一停,便是罢职、革权、收虎符,这三步,与三年前,没有任何不同。”
东平王道:
“和父王当年那样?他们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书生道:
“君王都是一样的。”
东平王苦笑道:
“这样说来,他确实比我更惨些。”
东平王道:
“他作的恶本也比我更大些。”
书生忽然道:
“如果王爷掌天子之权,会杀叱云南麽?”
东平王惊的从榻上直立而起,道:
“你。。。你胡说甚么?你。。。你这个逆生,你出去!”
书生并没有出去,道:
“叱云南知道,王爷绝不会杀他。这不仅是他的出路,也是王爷的出路。”
书生很确定,叱云南的信件如果能让他看得懂,一定是需要他出手。
他能出手的事,就是煽动。
东平王蓦地一愣,像失了神一样,慢慢坐回了榻上。
书生道:
“王爷想要成事,就要先下决心,只要下了决心,便有无数的人,为了自己的名望功绩,前仆后继的先帮王爷实现。”
东平王双眼失神:
“决。。心?”
书生道:
“王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满朝的臣子知道,叱云南还活着。”
书生继续道:
“只需有人觐言,统万城之战,非叱云南不足胜。”
东平王瞪大了眼睛,还在瞧着书生,却说不出半个字。
书生道:
“这件事无需王爷的东王一党旧部去做,王爷只需静观其变,留意消息,保全叱云南安全即可。如有太子党觐言,王爷和旧部只要如实秉奏即可。”
东平王道:
“如实秉奏?”
书生道:
“既要秉明此战非叱云南不可,又要如实禀告叱云南倘若军权在握,则可行逆反之事。”
书生道:
“这样一来,太后临危之际,只会更信任王爷,叱云南的军权必须有人分,如果太后信任王爷,那诸事万全。这是最理想的情况。倘若——”
东平王打断道:
“本王还是那个想法,李未央不会给叱云南兵权,这是李未央的底线。”
书生道:
“一国之君,在亡国之际,是没有什么底线的。大魏没有了,我这样的书生去哪里都能谋一个生路,而一国之君,就只有等死了。”
东平王道:
“先生今日说的这些,本王只当玩笑话,只望先生日后不再提起。”
书生道:
“王爷不肯帮叱云南?”
东平王道:
“我会帮他,但我不能做不义之事。”
书生笑道:
“如果不反,既帮不了他,也救不了王爷自己。”
东平王叹道:
“先生,你不了解叱云南这个人,你可知他三年前吃了多少空饷,圈了多少地?”
书生道:
“听说手握重兵的臣子,都没少做这样的事。”
东平王焦灼道:
“本王若真做了那样的事,今后他又圈地,又吃空饷,本王管,还是不管?”
东平王不再说了,只叹气。
书生也没在问,他心里也知道答案,做了天子,他的地产范围就变了,哪怕别人圈了一丈地,那也是自己的地,也是忍不下去的。
书生道:
“王爷真的很体恤天下苍生?”
这话没有人回答,连东平王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东平王道:
“再者,李未央没做什么对不住本王的事,太子党日日弹劾本王,李未央还保着我。本王。。。无话可说。”
书生道:
“王爷是不忍心反?”
东平王皱着眉,浓眉下的两只眼睛里,闪着迟疑的神色。
如果三年前,他一定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评价李未央,也不敢相信这样的自己。
东平王道:
“本王心意已决,先生就算现在杀了本王,本王也绝不会反!”
书生道:
“在下。。何必杀王爷?”
东平王道:
“先生难道不是叱云南的人?”
书生叹了口气,道:
“看来东王爷还是查过在下的底细。”
东平王道:
“你肯辅佐本王这些年,让本王免招太子党迫害,本王已十分感激你。我知道你此前在叱云府上待过,叱云南的下属,一向对他很忠心。”
他唰的站起,竟然径直走向屋里的一面墙边,这面墙上挂着一扇六层的剑架,剑架上放着六支各不相同的宝剑。
他抽出一柄,拔了剑鞘,调转剑柄给书生,说道:
“先生回去,定然无法向叱云南复命,不如杀了本王,保全先生。”
剑刃是新的,在烛火下闪着凄厉的光。
书生立刻站起,疾色道: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他知道东平王过去行事鲁莽冲动,却没想到竟然这样冲动。
东平王道:
“实不相瞒,本王这些年,活得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求死之心早有了。”
书生无可奈何,道:
“在下德蒙王爷错爱,这些年为王爷献些不足之策。想不到王爷竟这样看待在下。”
东平王道:
“本王并不怀疑先生的品性,只是。。只是先生所说之言,本王实在,实在做不得。”
书生再也不言,接过了剑柄。
东平王已经变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位心高气傲,纵马闯天下的夺嫡者。
这样蜷缩在屋檐下的,贪生怕死的中年人,他真的还有胆识,肯帮着叱云南夺回赫赫兵权吗?
如果他不能,是不是死人,总比活人更可靠些?
死人帮不了忙,也告不了密。
书生手里的剑刺了出去。
血溅起的时候,染红了手边那张陈旧的、百年的茶案。茶案上的烛火是热的,血是热的,茶却是凉的。
温热的血溅进了冰冷的茶汤。
无论是勇士的血,还是懦夫的血,他们此刻并没有任何的不同,都一样消逝在一杯无人问津的冷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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