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封去往平城的信

山谷里的雪停了,但刺骨的风仍一阵一阵的刮过,呼啸着,带着尖锐刺耳的哨子音。

叱云南听见这样的风声,不禁皱了皱眉。

他必须得动身了,在这样的山谷底,多待半日,都是找死。

他肩上的伤还未好,起身一动,左肩忽然传来撕裂的疼痛,他皱了一下眉,硬生生的压住了。他内心登时一阵窝火。

这样的伤,下个山当然没问题,但如果碰上悬崖峭壁,却很难使得上力。

那个傻子,真的自己跑了?

叱云南刚站起身,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簌簌声,听起来似乎有人踩着雪,正在费力的奔过来。

叱云南转过了身,他身侧的拳头已握紧。没受伤的那只手。

他听得出这人会轻功。

这样的地方,无论来什么人,只要是会功夫的人,他都不能掉以轻心。

他转身,是为了出手。

叱云南一转身,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她顶着风,费力向前奔了好几步,终于站稳了。

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她拿手背用力揉了几下眼睛,两眼眯缝着,终于吃力的睁开了一条线,直到看见了眼前的叱云南,她放下手,惊讶的瞪着眼睛道:

“哎呀你。。你怎么起来了?”

叱云南皱着眉,看着她。

她额前的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长发被马马虎虎的编成了两条麻花辫,可能也是不堪应付这凶猛的北风。

叱云南冰冷冷的说道:

“我再不起来,就要被冻死了。”

洵梁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仔细瞧了瞧他。

她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满。

叱云南的脸色略有些苍白,但看起来却比昨晚精神了不少,无论怎样看,都绝不是立刻会被冻死的人。

洵梁道:

“那。。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叱云南反问道:

“你觉得呢?”

洵梁顿了顿,才道:

“那我看看,你还发烧没有?”

她伸出手,覆在叱云南的前额,又立刻撤了回来,她惊喜道:

“你猜猜发生了什么好事!”

叱云南嗤笑了一声,道:

“哦?还有好事?”

洵梁咧开嘴,笑着道:

“你退烧了!”

洵梁声音很大,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叱云南道:

“你跑路跑到一半,特意折回来,是为了确认我死了没有?”

洵梁心里噔的一跳,不知这人怎么说出口这样的话,毕竟正常人也都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反驳道:

“我当然不是——”

她还未说完,叱云南就冷笑了一声,似乎不信。

洵梁侧身,伸手指着身后的路,激动道:

“我顺着河流往前走,想找找有没有出路,我走了一个多时辰,瞧见了一户人家,问了问路,才知朝着这方向往下走,就是北边,再往前,可能就是柏叔家里。”

她脸色因激动而变得绯红,眼睛也不自觉的睁大了些。那神情,好像在告知叱云南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我知道”

洵梁的胳膊僵住了,放下也不是,举着也不是,她惊讶道:

“你。。你知道?”

她怔怔的瞧着叱云南,心里简直难以置信。

叱云南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外衫,抖了抖上面的雪,又重新穿回自己身上。他目光朝着洵梁指的方向,微微扬了一下下巴,不紧不慢道:

“你们家不是本来就在北方?”

洵梁道:

“可是。。可是,今早日出的时候,我看你你。。你还没醒啊。你怎么知道这边是北方呢?”

叱云南沉下了脸。

这傻子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更让人火大。

清晨的风雪这样大,她自己醒了,竟然不知道喊醒他?

叱云南冷冷道:

“以你的脑子,不明白的东西应该实属不少。”

洵梁不说话了。

叱云南道:

“夜晚的星相,当然也能辨别方向。”

洵梁一惊,忍不住道:

“你真厉害,竟然还会看这个?”

叱云南皱着眉,瞥了她一眼,他没再说话,只用手扣上了外衫的扣子。

他等了等,见洵梁不吭声,便问道:

“你跑出去这么久,就为了打听这个?”

他语气里当然也带着那种惯有的讥讽和不耐。

洵梁听他一说,竟然愣了一跳,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脱口说道:

“我差点儿忘了——你等等。”

她从肩上解下一个布包,这布包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上面打着好几块补丁,补丁上又打着补丁,颜色灰扑扑的,但每块补丁的灰色又有些不同。

叱云南从来没见过这样布囊,微微皱了一下眉。

这布包的结可能打的结实了,洵梁解了半天,用力一拉,终于解开了,可用力的那一下太使劲,布包一下没娄住,里面无数的玩意儿叮铃哐啷全部砸在了地上。洵梁手忙脚乱,红着脸,赶忙弯腰一个个去捡了起来。

叱云南勾着嘴角,笑了一声,眼里却不见笑意,他讥讽道:

“改行改的倒挺快,这么快就捡上了。”

洵梁登时窘迫无比,但听见这番话,心里又实在窝火。她咬了咬牙,没有吭声,只在包里翻了个羊皮水壶出来,递了出去,低声道:

“这个。。。我跟那家人要的,幸亏、幸亏。。他们心肠好。”

叱云南皱眉道:

“这是什么?”

洵梁道:

“姜汤,稍微。。有点淡。现在大雪封山,什么都运不上来,他们。。存的也不多。”

叱云南没有再说话,伸出手接过了羊皮水壶。

水壶沉甸甸的,没有任何声音,里面的姜汤一定是满登登的。

叱云南皱着眉,看了一眼洵梁,洵梁的脸色被冻得发白,嘴唇因为干燥起了白皮,她看了看这水壶,下意识的干咽了一下。

可这傻子竟然一口也没舍得喝。

叱云南沉默着,手指几乎没有运劲,就拔开了塞子,仰头喝了一口。

热乎的姜汤顺着喉咙,一路滑进了冰冷的胃里,这热气迅速散开来,沿着筋脉游遍了全身。

洵梁看着他,眼里似乎闪着一点羡慕之意,她偷偷舔了下嘴唇,小声道:

“怎么样,好喝吗?”

叱云南没有吭声。

他从来没在府里喝过这么寡淡的姜汤,熬的也这样不考究,大约就是随随便便煮开了。可他喝下去后,却觉得这热意实在很奇怪,心里的那小股热意,良久也不散去。

叱云南不作声,只将手里的水壶朝洵梁递了出去,似乎在允许她可以喝一口。

他这动作,做的无比熟稔,带着种命令的号语,似乎他常常在人前做这样命令的事,而这样的事,都该算是恩赐,别人从来只会欣然接受,绝不可能违背。

可这动作把洵梁着实吓了一跳,她摆了摆手,紧张道:

“不不不用了,我。。我不渴”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就算是她和子清那样的青梅竹马、亲密无间,也从来没有逾矩到这个地步。

她自己也是练武的人,要和人动手动脚,所以很多事上,父王和师傅也没办法管的更严,奶娘也很难叮嘱。小事上她也时不时享受着这样的好处,可以不拘小节。

可这样的事,在奶娘看来,应该不是小事,她想。

她还没完全回想起来,就看见叱云南的脸色沉了下来。

叱云南的眼里似乎闪着一点讶异的神色,皱着眉,冷冷看着她。仿佛他们中最该感到震惊的人,不是洵梁,而是他。

洵梁讪讪道:

“你看看,你都生病了,我怎么好意思跟你抢。”

叱云南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洵梁窘迫的看着地上的一处地方,他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他发现她和那个人,实际上也并不很像。

叱云南板起了脸,说道:

“既然知道我病了,你还站在这里等雪?”

洵梁一怔,一股火瞬得从丹田升了起来,但偏偏这人说的,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咬了咬牙,绞尽脑汁,却没想到哪句话更适合反驳。

她只能走过去,捡起自己的衣服,抖了抖,准备朝山下走。

洵梁拿起自己的衣服,却发现衣角奇怪的缺了一大块,她的外衫虽然是破烂了些,但昨夜里,至少大体上还是完整的。

缺的这块,大约刚好是块手帕的大小。

洵梁自言自语惊问道:

“呀,我的衣服什么时候又缺了一块?”

叱云南看了一眼,道:

“你这也能叫做衣服?”

洵梁被噎了这一句,说不出话,背对着偷偷瞪了他一眼,将衣服疼惜的拍了拍,又穿在了身上。

两人沿着河,朝北边的方向行走,约莫走了两三个时辰,洵梁只见这河里的水,雾气越来越少,心道,这水一定越来越冷了,比不得山上的地方。这地方,应该离柏叔的屋子越来越近了。

走到此处,地上的积雪渐渐不比山上厚了,没走几步,还能瞧见冬日里被冻枯的树林丛,树干上还能依稀瞧见树本身的颜色。树林中依稀可见一座小小的木屋。

洵梁指着木屋,兴奋道:

“我方才来时,正是碰上了这家人,和他们讨了碗姜汤。我这会便把东西送还他们。”

洵梁几步奔上前去,伸手扣了两下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她看着洵梁笑道:

“小妹子,你又回来啦?”

她笑起来时,才看得出眼角已漾起岁月的细纹。

洵梁喜道:

“这位姐姐,多谢你的姜汤保命,我是来还壶的。”

女人笑道:

“邻里街坊的,客气什么。”

她把门又拉开一些,朝里侧了侧身,温柔道:

“外面儿天冷,进来歇一歇,喝杯热茶?”

洵梁心中感激,正要迈步,忽然想起叱云南还在身后,便停住了脚步,不好意思道:

“我还有一个朋友,不知道方不方便进来,如果他。。。可能不方便进来,我就不打扰了,他还有病在身。下次我特意来登门谢谢姐姐。”

女人果然朝外看了一眼,忽然脸一红,神色立刻局促起来,小声道:

“小妹子,你等等,我去问问娘。”

洵梁怕她麻烦,正要阻止,却见她一溜烟转身进了里屋。

她等了等,又看了看屋门前晒的几串腊肉,和一些干菜。洵梁心道,今年自己和柏叔也做了熏肉,刚好下次拿一些作谢礼。

她正想着,年轻女子又从里屋走了出来,小声道:

“娘说。。这个天儿赶路的都不易,进去坐坐吧。”

洵梁心中一暖,喉头也哽咽了一下。她由衷道:

“谢谢。”

洵梁转身,走到叱云南身旁,却见叱云南看着雪山的另一边,不知在观察什么。洵梁打断他道:

“屋里的那位姐姐心肠好,怜惜我们一路挨冻,请我们去屋里歇歇脚。”

她说完了,就等着叱云南答允。

叱云南皱了皱眉,不满道:

“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他说完了,真的就站在雪地里,一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天上又开始飘雪,簌簌的雪花落在他受伤的左肩上。

洵梁看着他,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本想说道,进屋暖一暖,对伤口好,可她想了想,这样说,估计也没啥用。

她换了个话头,又说道:

“可你喝了人家的姜,总得登门说声谢谢吧。总共五块姜,就给了你四块呢。”

叱云南的剑眉果然皱的更深。

他这一生,大部分也只谢圣上封赏的恩典。上一次道谢,还是在朝堂上,叩谢统领榆林以北十八郡洲的圣谕,

他从不求人,所以也没有谢谢别人的机会。他生命中大多得不到的东西,别人通常也得不到。

他还从未想过,活到今日,竟然要为这样廉价的小事而道谢。

偏偏这样的小事,还真是别人的恩情。

洵梁笑道:

“来吧。”

叱云南沉着脸,跟着洵梁,来到了门前。

门前的女主人看了看洵梁,又看了叱云南一眼,脸色一忽然红,低眉道:

“快请进。”

屋里的陈设很简陋,一张陈旧八仙桌,几个凳子,靠墙一个小木柜,但屋里生者火,却很暖和。

女主人红着脸道:

“娘说,有男客她不便出来了,我家良人也在外,我也不便在外招待你们。我让旺生给你们烧了茶,一会拿过来。”

她说完,便转身要进屋。

洵梁急着站起,拉着她手,抱歉道:

“给姐姐添麻烦了。”

她心中过意不去,她过去在王府里时,虽然也知道男女有别这些话,但她从没觉得这话竟然严重到不能见客人的地步。

如今跟着柏叔住进山里,才发现这些奇奇怪怪的“圣人道理”,遵循最严格的,却是最朴实的普通百姓。

这岂不是件很奇怪的事?

女主人笑了笑,羞憨道:

“哪里。”

里屋忽然窜出了一个小子,大约有洵梁肩膀那样高,十来岁出头,他左手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壶,右手端着两只白瓷碗,提了劲就要往桌上放。

洵梁见这八仙桌比他矮不了多少,怕沸水烫着他,忙一手接过水壶和瓷碗,道:

“让姐姐来。”

小孩子看了洵梁一眼,孩子可能怕生,他脸色一红,松了两只手,接着就往自己母亲身后躲。

他把整张脸埋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来回打量屋里的两个客人,小手不安的抓着母亲身侧的衣服。

洵梁看了看他,他立刻把眼睛也缩了回去。

洵梁笑道:

“下次姐姐来,带糖葫芦给你吃。”

女主人也红着脸,笑说道:

“小孩子认生,你别介意。”

她低声对洵梁道了谢,又转头招呼道:

“旺生,走,我们去里屋找你奶奶。”

小孩子犹豫了片刻,偷摸着又露出半个脑袋,小声道:

“我想要两串糖葫芦,好不好?”

洵梁笑了,道:

“那我带十串来,你说好不好?”

小孩子咧开嘴,笑了起来,又跳了两步,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女主人温声责备道:

“怎的还长不大?还不快说谢谢?”

洵梁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

小孩子羞憨道:

“谢。。。谢。”

女主人牵着小孩子,朝洵梁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沉默的叱云南,叱云南正看着这屋里墙上唯一的一幅字,大约是请山下教书先生写的“寿”字。这寿字写得着实不算好,只能说是写正了。

她脸又一红,领着小孩子转身进去了。

就在这时,叱云南忽然道:

“等一等。”

他的声音带着种命令般的冷意,这种严厉的口吻,似乎过去常常用来喝止别人。

只要人一听,总会不由自主停下来。

女主人果然站住了,转过身,眼里带着怯意,看了叱云南一眼,又快速避开了目光。

洵梁奇怪的看着叱云南。

叱云南并没有看女主人,他的视线盯着小孩子,忽然道:

“多大了?”

小孩子似乎很害怕叱云南,立刻又闪在了母亲身后,这会连眼睛都埋起来了。

女主人低着头,红着脸道:

“虚岁。。。虚岁十二”

叱云南仍然看着小孩子,喝道:

“是男子汉,就站出来说话。”

他语气有些严厉,却并不很冷,声音也不算大,但却带着行军起令的威严。

女主人的脸色也变了,变得苍白。

洵梁忍不住道:

“你莫吓唬人,孩子这样小。”

叱云南看了洵梁一眼,眼里带着不满的神色,他冷冰冰的目光又落回在小孩子身上。

小孩子攥着母亲的衣衫,小手也在发抖。

女主人脸色发白,也不知这人是怎么了,只拿眼睛看着洵梁。

洵梁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掌握了小孩子发抖的小拳头,俯身温和道:

“乖,我们出去说个话,姐姐陪着你,姐姐会功夫,没人敢欺负你。你就说一句话,姐姐再给你带个糖苹果,好不好?”

小孩子似乎犹豫了,终于松开了母亲的衣衫,但他又攥着洵梁的手,还不肯出来。

叱云南淡淡道:

“糖吃多了对牙不好,你出来,本将军有话跟你说。”

洵梁看不过去了,正要开口——

小孩子却慢慢走了出来,可他的小手,还紧紧抓着洵梁。

叱云南似乎满意了一些,微微点了一下头,道:

“会骑马吗?”

洵梁心中一阵不详的预感,惊讶道:

“你要作什么?”

小孩子摇了摇头,又侧身想往洵梁背后躲。

洵梁松了口气,低头安慰道:

“不怕不怕。”

叱云南叹了口气,再不言语。他转身走到桌前,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好像已对这件事完全不感兴趣了。

小孩子想了想,又道:

“我家没有马,我只会骑骡子。”

叱云南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看了小孩一眼,放下水壶,淡淡道:

“骑得怎样?”

小孩子笑了:

“没掉下来过。”

叱云南点了点头,眼色肃然,道:

“我有个事交给你做,你若能办好,今后不用种地了。”

洵梁怔住了,女主人也怔住了。

女主人难以置信的看着洵梁,似乎想确认是真是假。连洵梁也怔住了,不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叱云南看了看女主人,淡淡道:

“你丈夫也不用种地了。”

女主人红着脸,嘴唇颤抖着。她似乎想向叱云南确认是不是真的,但只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把头低了下去。

小孩子道:

“那。。我。。我。。还可以要糖葫芦吗?”

洵梁:。。。。。。

叱云南勾了一下嘴角,淡淡道:

“到了那一天,你就不喜欢糖葫芦了。”

洵梁:。。。。。

叱云南接着道:

“我要你送一封信,送进平城。”

女主人吃惊道:

“平城?”

他们往上三代,都没有进过平城。现在家中最年幼的孩子,却要只身一人前去?

叱云南点了点头。

他正色道:

“一定要交给本人,不能错。”

小孩子拉着洵梁的胳膊,小声道:

“我。。我去。”

洵梁心下觉得不妥,说道:

“现在外面不大太平,又是打仗,又有强盗,小孩子一个人走两百里路,多危险呀。”

叱云南不答,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水,又放下,说道:

“只能是小孩,平城已有人起了疑心,李未央一定会派人在各地方蹲点,截我的信。”

洵梁不可置信,心道这人难道开了天眼不成,怎么知道几百里外现在发生的事?

但洵梁却道:

“可孩子还小,才十二岁。”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皱眉道:

“本将军十二岁已经上战场了。”

洵梁愣住了,这话着实让她不知道怎么反驳。

可这句话却似有魔力一般,忽然给了小男孩巨大的勇气,他眼神忽然凉了起来,挺直了小身板,鼓起勇气大声道:

“我去。”

叱云南点了点头,道:

“这才像做大事的男子汉。”

叱云南道:

“你找些书籍,用骡子拉着,再找身干净衣服,一路扮作采书的书童。”

女主人道:

“这。。。这是为何?”

叱云南道:

“外面世道乱,偏僻地方或有强人出没,书籍不值钱。常人认作你是官宦人家的书童,只要你不惹事,一敢没人得罪。”

“你下山后,先去采办书籍,书籍的名字我写给你,尽力买。”

“你进了平城后,去问安街,有一个做银器的铺子,店主姓张。你将信件和物件都转交于他。”

小孩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也不知记下了多少。

叱云南转头对女主人道:

“可否借笔墨手帕一用。”

女主人脸色不安,双手揉着衣裙,似乎拿不定主意。

小孩仰起脸说道:

“娘,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女主人眼眶一湿,道:

“这么大的事,我做不得主,我要去问问娘。”

小孩央求道:

“娘——”

洵梁想了想,还是对着小孩道:

“你想吃糖葫芦,姐姐以后常买给你,这一去,实在危险的很,和你在山中骑骡子是不同的。”

她犹豫再三,还是说了这番话。

她知道叱云南听见这话,一定火冒三丈,可她实在放不下心。

金银充满诱惑,江湖里却有吃人的风险。

叱云南皱了皱眉,果然沉下了脸,脸黑的就像屋里堆着的炭。。

女主人道:

“你们等一等。”

她说罢,抹了抹眼睛,转身又进了屋里。

叱云南看着洵梁,压着声音,冷冷对她道:

“你在干什么?”

洵梁一听,心里更是窝火。

自己还没问他是在干什么,怎么连小孩子的主意也打?

洵梁忍不住道:

“江湖里的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你也见过的,像我这样。。这样练过几年的,遇上厉害的,打起来也费劲,更不说一个小孩子。如果他们失去了这个儿子,为人父母,任谁都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世道里的家破人亡,难道还少吗?

叱云南板着脸道:

“乱世里想出人头地,就不能怕生死。怕生死的人,只配作懦夫。”

洵梁咬了咬牙,道:

“作懦夫也没有错,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魏帝,好端端的非要打仗,百姓家的孩子,只要肯好好读书,岂非也能出人头地挣功名?”

她说的声音不大,但脸色却因激动而绯红,睁大眼瞪着叱云南。

成天到晚打打杀杀的,真是够了。

叱云南皱了一下眉,冷声道:

“你们魏帝?”

他皱着眉,狭长的眼睛冷冰冰的审视着洵梁。他这两个字说的很慢,两个词中间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揣摩这个词不同寻常的怪异之处。

洵梁忽然顿住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站着没再说下去,只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进了脚底。

她慌张道:

“我是说——你们当官人的魏帝,从来。。从来不是我们老百姓的魏帝”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叱云南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洵梁的脸。他薄刃般的嘴唇一动,正要开口——

正在此刻,里屋的帘子一掀,女主人走了出来,她眼圈还红着。

小孩立刻跑过去扯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头道:

“娘,我要跟你说个悄悄话。”

女主人勉强笑了笑,道:

“说什么?”

小孩凑到耳边,道:

“他们两个人吵架了,吵的好厉害哦,娘你要假装不知道。”

他虽然凑在母亲的耳边,但声音却一点儿也不小,不仅女主人听见了,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洵梁登时尴尬的转了视线,看着墙角,叱云南黑着脸,盯着那小孩。

女主人也十分尴尬,解围道:

“旺生,你又在胡说,这位姐姐怎么会和人吵架呢,他们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些——”

但这个解释也并不很好。所以女主人也立刻不再说了。

叱云南黑着脸,冷冰冰问道:

“怎么样?”

女主人犹豫了片刻,大着胆子道:

“我。。。娘问你,你说的话有保证吗?”

叱云南冷冷说道:

“你认为我是开玩笑的人?”

女主人怔了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埋下头,道:

“我。。我就这一个孩子。”

她的疑问本也没有错,正常人的陌生人谁会许下这么大的承诺?

叱云南淡淡道:

“但我至少能和你们保证一件事。”

女主人立刻问道:

“什。。什么事?”

叱云南看着她,一字一字道:

“信若送到,北魏就不会亡。你们的土地就还在,土地在,就有饭吃。”

女主人道:“什么?”

洵梁道:“北魏要亡了?”

她俩近乎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女主人看了看洵梁,洵梁也转过头看了眼女主人,她们俩人的眼里却闪着截然不同的感情。

叱云南蹙了下眉,并不回答,只说道:

“我现在写信,今晚出发。”

女主人犹豫了片刻,终于咬了咬牙,说道:

“好,你需要什么?”

叱云南没回答,他转过身,忽然看着洵梁,他眼里闪着奇怪的寒意。

洵梁最怕他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差点跳了起来,立刻退了两步,摆手道:

“别别别,我。。我从头到脚都不值几个钱呀”

叱云南皱了皱眉,视线向下移。从她脸上游走到袖子下边的衣角,那里缺了一块巴掌般大的布。

叱云南微微扬了扬下巴,道:

“找一找你们家里最结实的布,裁这么大一块。。”

女主人奇怪的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道:

“我这就去找。”

女主人转身进屋去了。

洵梁又惊又异,忍不住道:

“我这衣服。。。难道。。难道是你——”

叱云南淡淡道:

“你这布又粗又糙,不易在水中变形。”

洵梁:。。。。。。

洵梁震惊的看着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这可是她最好的一件外衫!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

洵梁捂了下心口,难以置信道:

“你扔进河里了?”

叱云南道:

“怎么了?”

洵梁低头叹了口气,道:

“真令人心疼。”

叱云南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他一只手里把着碗,拇指在碗沿上磨了两下,忽然道:

“本将军以后赔给你。”

洵梁怔了怔,道:

“不不,不用了,我。。我跟你开玩笑的。”

叱云南道:

“这话你先收回去。”

洵梁道:

“收回去?”

叱云南道:

“一个月后,你来平城找本将军,绝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洵梁忍不住笑了。

她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平城呢。

叱云南的眉皱的更深,冷冷道:

“你笑什么,这话很好笑?”

洵梁立刻摆手道:

“不不不,没有没有,我。。我这不是被你的慷慨感染了嘛,但我真的是不需要。”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女主人托着一个大托盘出来了,洵梁立刻调转话头,说道:

“我来。”

她上前几步,接了过来,放在了八仙桌上。托盘不轻,里面放着笔墨纸砚,笔和砚台上铺着一层灰,托盘里还放着一块干净的泛白的兽皮。

叱云南微微皱眉,伸手一抹,拂去了砚台上的灰,揭开了砚台的石盖。

他侧头看了一眼洵梁,道:

“会磨墨吗?”

洵梁:。。。。。。

谁当然都会磨墨,洵梁只好走了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了砚台,又从盘里拿了磨,取了碗里的一点水,铿铿的磨了起来。

墨并不能算是好墨,特别硬,磨在砚石上,发出呲拉呲拉的声音。

叱云南将兽皮在桌上摊平了,两边拿白瓷碗压住了,握了笔,蘸了墨,就在上面画了起来。

洵梁探头一看,却见叱云南在上面画了一个符,又一个符,却不见一个字。

洵梁忍不住道:

“哎呀,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降魔道术?”

叱云南皱了下眉,收了笔,奇怪的盯着她。

洵梁赶忙闭上了嘴。

叱云南搁了笔,将兽皮一卷,两头端齐了。

洵梁道:

“我这里还有根绳子。”

她说着,从怀里摸了一根绑干粮的麻绳出来。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却不接,也不答。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沿着兽皮卷的边沿走了一遍,兽皮卷竟然自然而然的黏上了。

洵梁一惊,叹道:

“呀,你这内功练的真好。”

叱云南淡淡瞧了她一眼,皱了皱眉,仍然不说话。

叱云南封好了信,伸手招了招小孩子,小孩立刻跑了过去。

叱云南道:

“我方才说的,都记下了?”

小孩子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

“我先下山买书,再朝平城走,路上有人问起,我就说我是平城官老爷家的书童。我到了平城后,去问安巷子,找张家的银铺,一定把信交到张店主手里,”

叱云南点了点头,罕见的赞许道:

“记得不错。”

小孩子嘻嘻笑了笑。

叱云南道:

“若有人问你的来历,你就说是平城江老爷家的书童,不出意外,可保你一路平安。”

洵梁:。。。。。

洵梁好奇道:

“这位江老爷是你的朋友吗?”

她心想,一定是很亲密的友人关系,才好意思借别人名号这样用。

叱云南沉下了脸,道:

“不,是我回平城之后,头一个要收拾的人。”

洵梁:。。。。。。。。

女主人又备了干粮,准备了干净衣衫,又去屋外牵了骡子,将东西都挂上了,干粮藏在衣衫的下面。

叱云南又写了个字条,上面列着十来个书名,交与了小孩。

叱云南从怀里摸出了那把匕首:

“拿着这个,到了张家铺子,连匕首一并给他。”

他又从怀里摸了片金叶子,道:

“拿着,路上应急。”

小孩睁大了眼,双手拿过了,用牙咬了咬,小心翼翼揣进了怀里。

叱云南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睁着大眼睛,怯生道:

“我叫刘旺生。”

叱云南点了点头,道:

“你送了信后,有两条路可以走,张家铺子的人会用马车安全送你回来,你也可以选择留下。”

女主人惊呼了一声,脸色刷的一白。

小孩好奇道:

“我留下?那我可以干什么?”

叱云南看着他,淡淡道:

“可以跟着我。”

小孩的两眼放着光,道:

“那你会功夫吗,我想学功夫。”

叱云南道:

“那要看你的天赋,还要勇敢,还要吃常人吃不了的苦。。”

小孩跳了起来,道:

“那我也要去杀敌,我要去杀柔然人、西域人,我要抢他们的土地,我要建功名,就像年画上的将军一样!”

小孩连连点头,小手攒紧了匕首。

洵梁看着,心里各种滋味杂陈,竟不知如何形容。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天阴沉着,似乎又要飘雪。

女主人脸色发白,说道:

“旺生,你在说什么呢,小小年纪,杀什么人?”

小孩子仰起头,道:

“我杀了敌人,就不会有人抢我们的土地了,娘就不会饿肚子了。”

他眼里还闪着童稚的天真的神色。

洵梁心中一惊,觉得这句话的惊吓,竟然不下于叱云南此前说的任何一句恐吓言语。

洵梁弯腰,温和看着他道:

“可你走远了,娘被欺负了你也不知道,你怎么保护娘呢?”

小孩子一愣,似乎陷入了迷茫中。

小孩子想了想道:

“那我就把娘待在身边!”

洵梁笑道:

“那你杀了别人,那别人的娘怎么办呢?”

小孩子撇了撇嘴,却又道:

“他们的娘一定也是坏人,不然为什么让自己的孩子去抢别人家的地。”

洵梁一怔,竟想不出这样小的孩子说出了这样的话。

“住口!”

叱云南一声喝斥,这声喝斥灌着内力,声音不大,但似乎震得房梁也抖了一下。

女主人和小孩似乎吓得不轻,白着一张脸,怔怔的看着叱云南。

洵梁也被惊了一跳,转身看他,却见他一双漆黑冰冷的眸子里,竟然闪着凛冽的杀意。

叱云南的眼睛盯着小孩,冷声道:

“再说这样的胡话,本将军一定不饶你。”

小孩发着抖,双眼噙着泪,立刻就要哗啦啦流下来,他扁着嘴,一脸委屈的神色。

洵梁过去挡着小孩,说道:

“是。。是我的错,你吓小孩作什么,他。。他不过是在说西域人。”

洵梁咬了下舌头,她觉得自己这解释也并不很好。

好像被她这样一解释,全屋子的人都猜到了叱云南想到了自己的娘。

小孩子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道:

“我。。我饿,娘。。也饿,我只是想让他们还粮食。我。。我也害怕杀人啊。啊啊啊”

洵梁叹了口气。

北魏打了这么多年仗,税赋一定不会轻,小孩子不知道是朝廷征税,大约以为是打仗的敌军抢去了。

洵梁心里不好受,她现在终归是想明白了,为什么这家人宁肯冒这样大的险,让自己的幼子去平城送信。他们不一定相信叱云南说的话是真的,但贫苦的生活已让他们不害怕这样的危险。

洵梁口中苦涩,张口预言,又闭上了,最后说道:

“天要下雪了。”

天要下雪了,赶路要趁早。

她从怀里掏了两块碎银子和一些散钱,握着小孩的小手,包住了,说道:

“偏僻的地方记着用小钱。”

她没什么其余的话可以说,帮不了其余的什么忙。

出了王府后,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这既让人窝火,也令人自责。但柏叔说,有一天她也会习惯,就会麻木,世道里就是这样子的。洵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天要下雪了。

下山要趁早。

骡子栓在屋外,骡子上已备好了衣物干粮的行囊。小孩告别了女主人和洵梁,又怯生生看了叱云南一眼,终于转过身朝骡子走去了。

洵梁看了看叱云南,叹道:

“小孩真不容易。”

叱云南淡淡道:

“送个信罢了。”

洵梁道:

“他还被你吓了一跳,这可要一路带着惊吓赶到平城。”

叱云南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洵梁笑了笑,道:

“你为什么不去鼓励鼓励他?我觉得小孩子还很敬佩你。”

叱云南看了洵梁一眼,皱眉道:

“这种肉麻的话你说的还不够多?”

洵梁笑道:

“你说的和我说的,怎么能一样。再说这也不肉麻,你还没听过更肉麻的。”

叱云南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洵梁只能叹了口气。

小孩子拍着骡子,掉转头就往山下走。

叱云南忽然道:

“等一等。”

小孩子立刻拉住了骡子的栓绳,回过身,有些胆怯看着叱云南。

叱云南似叹了口气,沉声道:

“只走白路,莫走夜路。”

小孩子的脸上忽然迸出兴奋的神色,猛然点了点头。他掉转骡子,用腿夹了夹骡子肚子,骡子低声哼了哼,迈开蹄子,一股脑下山去了。

洵梁看着这一人一骡子的背影,知道完全消失在前方的山脊后了。

洵梁看了看叱云南,叱云南的脸色还很冷。

她笑着道:

“如果你不是常常扳着一张脸,说不定很多人都会认为你其实是个好人的。”

叱云南皱了皱眉,道:

“我不是好人,好人从没有好下场。”

女主人忽然道:

“看天色要下雪了,两位如果不介意,可在我家里歇一宿,家里吃的不好,但好歹有炭火。”

洵梁心中感激,正要出口——

却听叱云南打断道:

“不必了,我们要下山。”

洵梁吃了一惊,小声对叱云南说道:

“这山里的风晚上很吓人的,连人也能刮跑的。”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皱眉道:

“只要你腿脚快些,日落前便能到老头家,怎会捱到夜晚?”

洵梁一愣,暗暗不满,心道受伤的可不是自己,怎么说是自己腿脚慢呢?

叱云南冷声道:

“再者,本将军也从没听说过会内功的人被风刮走过。”

洵梁怔了一怔,登时哑口无言。

这、这不就是炫耀自己内功好吗。。。

干嘛老这样刺激别人呢

叱云南道:

“你还不走?”

洵梁醒了醒神,顿时道:

“噢,这就走。”

洵梁转身对着女主人说道:

“我改日再来拜访,旺生这一去,可能要十几日后才能回来,姐姐记得把门窗锁紧了,有什么急事,就来半山腰的柏家来找我。”

女主人握住洵梁的手,立刻道:

“好,你一定要再来。”

洵梁告辞了女主人,便同叱云南一并朝山下走去。

才走了片刻,山里的风就渐渐刮了起来,风又冷又硬,蹭着地面松软的雪,狭着雪渣撞在人脸上。

洵梁被崴的脚已经恢复了大半,行走没什么大的阻碍,可就这样,她走的也没有叱云南快,她提起内力,走的更疾了些,也始终差了叱云南一尺的距离。

洵梁忍不住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走这样快要不要紧。”

她对自己的腿脚功夫还是很有些自信的,毕竟这些年打不过人逃命时,全靠这双腿脚。

所以她才越走越感觉奇怪,终于忍不住出声发问,她奔的疾,内力有些跟不上,声音里听得出明显的喘气。

她一开口,冷风裹着一团雪,啪的塞进了她嘴里。

洵梁吓了一跳,连忙吐了出来,雪冻得人几乎要流泪。

叱云南并没有回头。

洵梁等了等,才听见叱云南的声音道:

“我走得并不快。”

这声音隔着一尺的风传过来,听在洵梁的耳力,清晰又浑厚,不带丝毫喘意。

洵梁心里一惊,才明白这人根本没用全力。

他放慢脚步,不过是在等她跟上。

洵梁闭上了嘴,心中忽然又惭愧,又有些感动,可又觉得恐慌。

她想不出这人总扳着一张脸,一张嘴时说的话又冷又硬,可也有对人这样细心的时候。可她之所以觉得恐慌,大约是认为,万一这人识破了自己撒的谎,自己逃起命来,岂不是连跑也跑不过?

洵梁又道:

“其实,这山上冬日里不缺木柴的,方才我们留宿在那位姐姐家,可能有些添麻烦,但也不会添太大的麻烦。”

她还在惦念刚才的事,这会的风越刮越猛,她实在不想被风雪拍死在回家的路上。

洵梁补充道:

“其实山里大家都是这样的,大雪冬天封山,遇见谁赶路了,外面人迷路了,都会收留一晚,互相都这样,彼此帮忙。”

叱云南淡淡道:

“我不欠别人的恩情。”

洵梁一怔,可转念一想,

不对啊,他现在回的家也不是他自己的呀。。。

叱云南的声音仍然很稳、很平。

洵梁却喘的更急了。

顶着山风赶路并不好受,说说话还能让人精神振奋一些。

所以洵梁又提起内力,道:

“那你为什么肯接受我们的好意呢?”

她说这一句,本想开个玩笑,纯属无聊中唠嗑,没话时找话。

叱云南忽然停下脚步,站住了。

洵梁毫无防备,没预料这人忽然停下,她心中一慌,赶忙刹住脚步,无奈速度太快,自己一头撞在了这人身上。

洵梁被这一撞撞到了鼻梁,她吃疼的摸了摸,忍不住问道:

“你。。你你咋停下来了?”

叱云南沉默着,不说一个字。

洵梁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叱云南的脸色很奇怪,他沉着脸,微微皱着眉,她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但也并不能算是真的愤怒。

她方才撞的地方,几乎靠近他的左肩,也许没真的撞在伤口上,但一定很不好受。

叱云南什么也没说,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洵梁赶忙追上,心中懊悔无比,她不好意思道:

“你。。你的肩膀要不要紧?”

叱云南不发话,只朝前走。

他走在洵梁一步前的距离,洵梁看不清他现在的脸色。

但他并没有走得更快,没有真的把她甩开。

洵梁想了想,又道:

“那。。那我走前面吧,你,你伤口不能受风,我帮你挡一挡。”

叱云南仍然一个字也没有说。

夜色将至,风更猛更疾,冰冷刺骨的风雪从两人身边呼啸刮过,洵梁却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忍受。

她又抬头看了叱云南一眼,叱云南的身上落满了雪花。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的衣服却异常的干净。

通常走在这样的天气里,她身上也早该覆上了一层不化的薄雪。

洵梁一愣,心中触动,她这才明白,叱云南走在前面一步,或许是在帮着她挡雪。

洵梁脸色一热,小声道:

“谢。。。谢你。你心肠真好。”

她声音不高,风是向后刮的,将她的声音带的更远。

她不确定叱云南能不能听见,他的脚步似乎难以察觉的顿了一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洵梁在他身后低声道:

“家里还有吃的,熏肉也差不多挂好了,放锅里煮煮,再拿野菜一起炒一炒,特别的香,对体力恢复也有好处。”

她又道:

“等回家了就有草药,我帮你煎几副,外敷内服,很快伤就能痊愈,你一定能很快下山的——”

叱云南站定了,打断道:

“到了。”

叱云南掐的时间轴很准。

大约半日的时间,夕阳刚在天边泛出红晕,他们远远就看见了柏叔的小屋。

洵梁心中振奋,道:

“我看见了,是真的,是真的啊。”

她不顾一身劳累和酸疼,就要往屋里奔去,奔了几步,忽然停住了,她转身又走了回来,对叱云南说道:

“下山坡急,我。。我扶扶你吧。”

叱云南淡淡看了她一眼。

洵梁脸顿时一红,道:

“哦,我又忘了,你内功很好,怎么会需要人帮忙。”

叱云南看着她,微微抬了一下没受伤的胳膊,淡淡道:

“你走稳了。”

洵梁立刻道:

“不会的不会的,绝不会摔着你。”

洵梁扶着叱云南,从山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渐渐走到了屋前。

洵梁人还没到门前,已伸出手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柏叔,我回来了!”

她激动的唤出声,屋子里很暖,柴火还燃着,她身上的雪花簌簌落在地上,很快被暖化成了水珠。

“柏叔?”

她连唤了好几声,并没有预想中的回音。

叱云南也进了门,随手把门关上。

洵梁转头看着他,焦急道:

“柏叔,柏叔不见了?”

这样大的雪,能去哪里呢?

叱云南表情平静,内心也暗暗诧异,这大冬天的,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儿能去哪儿?

他看了眼洵梁,淡淡道:

“嚷嚷什么,不在的人你能叫出来?”

洵梁一惊,连忙转头去看叱云南。

叱云南微微抬了抬下巴,皱眉道:

“桌上有信,你看不见?”

信封草草的扣好,打开只有一张薄薄的,边缘都没裁齐的信纸,上面赫然写着八个大字:最近无聊,下山一趟。

确实是柏叔的笔迹。

洵梁:。。。。

叱云南冷笑道:

“你们师徒俩真是有意思,前一个下山刚回来,后一个又下山走了”

洵梁急着道:

“柏叔说不定见我好几日没回来,心中焦急,直接下山找我去了”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不会,你前几日未回来时,老头说过,你这样的人一定死不了,让我也不必太担心你。”

洵梁:。。。。

她内心升起一阵被师傅漠视的悲凉感。。。

等等!不对,

难道这人担心过自己?

她惊讶的看着他。她心中忽然也升出一种奇异的感情,是什么感情,却又说不上来。

叱云南好像忽然意识道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他沉着脸,冷声道:

“早知道你这样鲁莽,脑子也不好使,本将军根本不应该去救你。”

洵梁:。。。

但他的表情虽然不满,声音却并不冷,洵梁不知道为何,这句话她听起来并没有之前那样凛冽的寒意。

也可能是屋里太暖和了,洵梁想。

叱云南见洵梁站着不动,只是出神,道:

“怎么,不做饭了?”

洵梁恍然惊醒,这才道:

“哎呀,我差点忘记了,我这就去。”

柏叔虽然离开,屋子里全是过冬的食物。

炉子里的火跳动着,整个小屋都翻涌着暖意。

洵梁去屋外取了一块熏肉,在一处干净的积雪里搓了搓,就当是洗了。她提着肉,一手抱着柴,就进了屋。屋里的木桶里泡着前些日子摘的野菜,洵梁用水瓢敲破了上面那层冰,把菜捞了出来,抖了抖水。

她把肉和菜都放在菜板上,随手握了一把菜刀,切了起来。但她的菜和肉都切得并不很齐整,她握刀的手势也有些别扭。

叱云南在旁处看着她,忽然皱眉道:

“你到底会不会做饭?”

洵梁一愣,立刻点头道:

“我会,会一点。”

叱云南冷冷看了她一眼,再不说话,他弯腰取了些柴火,径直走到屋里的炉火旁,将柴火添进了炉膛里。

洵梁在厨房捣腾了还一会,半晌才举了个大碗出来,碗里塞着她切好的肉和菜。她在炉火上重新架了一口大锅,在大锅里放了水和淘过的小米,又在锅上架了层竹帘,把装菜的碗放上去,又罩了个锅盖。

叱云南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他在打仗时,也很少吃过这样不靠谱又粗陋的煮食。

洵梁听他叹气,只当他是伤口发作,便又说道:

“你是不是伤口疼?我。。我这就去煎药”

柏叔有哮症,屋里特别备了个小炭炉,方便煎药。洵梁去柏叔屋里呆了好一会,才捧着药壶出来了。

她把炭点上,又把药壶架上,说道:

“治伤的药草不多了,明早我去采一些,附近就有。今晚还能喝一剂。”

叱云南坐在火炉旁,他看着火,眼神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

洵梁安慰道:

“这副药草灵的很,两三副下去,药到病除,很快就能结痂。”

叱云南没有看她,仍然看着火,忽然道:

“你配的药,本将军不求有奇效,只要求喝不死人。”

洵梁心里一噎,瞪着他看了一眼。

这人。。咋这样说话呢。

洵梁一转头,没留意烧热的壶盖,手背不自觉贴了上去,霎时,手指传来一阵突兀的灼痛。

啊!

洵梁几乎惨叫了一声,几乎蹦了起来。可她也要面子,赶紧咬住下唇,把惊叫声堵住了。

她尴尬的偷偷看了一眼叱云南,却看见叱云南专心烧着火。洵梁心里舒了口气,暗自窃喜,保住了颜面。

大锅里的水烧开了,肉的香味沿着沸腾的热气散了出来,飘满了整间小屋。

洵梁咽了口唾沫,凑过去看了一眼,道:

“我看看,可能是煮好了。”

她揭开了锅盖,看了看碗里的菜,肉是暗红的,菜被蒸成了乌黑色,这样的配色,实在称不上很吸引人。

叱云南微微皱了皱眉,也没太多表情,似乎早已料到会这样。

洵梁立刻道:

“我去拿筷子!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她垫着干布把菜取了出来,放在旁边的那张旧木桌,又提起帘子,看了一眼下面的米饭,米饭也已经熟了。

她去屋里的另一头,取了干净的筷子和碗,又快步奔了回来。

她放下碗筷,蹲在地上,就去舀锅里的饭,她装了满满一大碗,小心的扶着碗边过去,放在叱云南面前。她转身,又去舀另一碗饭。

叱云南喝道:

“站住。”

洵梁惊了一惊,不由自主站住了。

叱云南皱眉看了她一眼,目光又移到她手上,他抬了一下下巴,问道:

“手怎么了”

洵梁低头一看,左手的手指已经开始发红了,上面起了一点水泡。洵梁脸上一热,将手指藏进拳里,干笑道:

“没事没事,一点小意外”

叱云南叹了口气,伸出了一只手,道:

“拿来,我看看。”

洵梁心里一跳,只觉得脸上更热了,她慌张道:

“不、不用了,明、明天就能好。”

她受伤的手指往后缩进了衣衫里,瞧不见了。

叱云南皱了皱眉,盯着她,但并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洵梁转身,赶忙打了饭,又坐回到木桌前。

叱云南筷子挑着一片肉,送进了嘴里。洵梁紧张道:

“怎么样?”

叱云南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

“老头配的熏料不错。”

洵梁暗暗撇了下嘴,没吭声,

承认别人熏得好煮的好。。。就这样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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