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梁道:
“我在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从我关的地方逃上来,刚好就是我们住的白行山呢?”
叱云南皱了皱眉,筷子停住了,沉声道:
“你被关过?”
洵梁心中还有余悸,忙道:
“是啊,那伙人太凶残了,藏在屋外用暗器打我们。他在屋外面,我们俩个人竟然都没察觉他。”
叱云南道:
“你们?”
洵梁点了点头,道:
“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那位红衣女子,她叫南云,你真的不认识她?”
叱云南冷冷道:
“这世上我不认识的无名小卒,至少也有千万来个,我一定要认识她?”
他一边说,一边拿筷子夹了一片肉。
洵梁被他这态度一惊,不知这人怎么语气又变这样了。
她想了想,却还是补充道:
“可是。。我觉得她不会是个无名小卒,她功夫很不错的,是个高手。”
这江湖里会功夫的人虽然不少,功夫好的女孩子却不多。
叱云南冷笑了一声,停下来看着她,道:
“武功比你高的,你认为都是高手?”
洵梁脸上一红,立刻道:
“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像她这样的人确实不多。”
叱云南勾了一下一边的嘴角,却并没有说话。
洵梁回想了那红衣女子的外貌,依稀只记得屋里昏暗的灯光下,那红衣女子的大致眉眼。于是又说道:
“她眼睛很大,皮肤很白,嘴唇很薄。那日我屋里的烛光不亮,不过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叱云南吃着饭,淡淡道:
“像这样的女人,本将军在平城,少说也见过百十来个。”
洵梁被他这一呛,登时怔住了。
这人咋这样讲话呢。。
洵梁还是忍不住道:
“可我总觉得,她像认识你的。。她还认出了你们府里的东西。”
叱云南慢慢道:
“这并不稀奇,平城上上下下的官府千金,乃至邻国的官宦小姐,谁没听说过本将军?”
他说的很慢,很轻,好像带着种十分确定的自信。
洵梁想了想,认真道:
“不会啊,你再好好想想?比如我就不认识你啊”
叱云南沉下了脸,皱着眉看着洵梁。
洵梁自知失言,立刻补救道:
“我。。我的意思是,她。。她没有我这样孤陋寡闻。”
她也不吭声了,只提起筷子,继续吃饭。
叱云南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沉声道:
“你们怎样逃出来的?”
洵梁一怔,说道:
“只有我。。我醒来时,地牢里只有我一人了。”
她接着,又把如何发现空的石墙,和石墙后面的河,一一长话短说了:
“我醒来后,发现石牢四面都是墙,但心想哪里一定有风口,便一扇一扇去敲,直到敲到了一面墙那里,我听是空心的,便用内力去推,我一推,墙就倒了,墙后面竟然是一条河。我心道,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跳进河里顺流游下去,万一能游出去呢?”
叱云南道:
“然后当真游了出去?”
洵梁点了点头,有些激动道:
“当时可真是九死一生,我几乎要憋死在水里呢”
叱云南瞥了她一眼,他狭长的眼睛里闪着种奇异的神色。
洵梁也看了看他,心中窃喜,以为这人也要认为自己还是很聪明的!
叱云南叹了口气,淡淡道:
“能让你这样的人想出逃脱的法子,这门派也够失败的。”
洵梁被这话猛地一噎,两只眼睛惊讶的瞪着叱云南。
她脸上发热,忙道:
“我。。我可不只是命大,这法子我也想了很久,才。。才想到的。”
她说的激动,连碗筷都双双放下了。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
“你逃跑时,没有看见遇见追兵?”
洵梁想了想,道:
“有的,就。。就被你。。杀了。”
叱云南皱眉道:
“就这么几个?”
洵梁听见这话,脱口道:
“这。。这可不少了呀,我差点儿就被杀了。”
叱云南停下筷子,眼睛盯着她道:
“差点?”
洵梁脸色一红,咬了咬牙道:
“不是差点儿,是。。你要不来,我肯定被杀了。”
叱云南这才动了下筷子,继续吃饭。他皱眉看了她一眼,再没问话。
叱云南沉声道:
“捉你的人你瞧清长什么样了?”
洵梁一怔,
心道,她要有这般本领,能瞧清刺客面容,岂不是就直接跑了,哪里还会任他捉去?
但她转念一想,要这样说,这人肯定又要嗤笑讥诮她,她犹豫了下,沉默着没吭声。
叱云南皱了皱眉,不满的盯着她。
洵梁脑中忽然回忆起那个戴面具的人,忍不住说道:
“我虽没瞧见。。。。但我瞧见了自称是门主的人。”
叱云南剑眉蹙的更深:
“门主?”
洵梁激动道:
“是的,我还怀疑他和慕容家有关系!”
她脸色有些潮红,为自己的重大发现感到特别的鼓舞。
叱云南果然停了一下,但他只拿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夹菜吃饭,他眼里也带着质疑和究问,似乎不相信。
洵梁道:
“他虽然带着面具,可他的袖子上有一点漆,只有一点点,但我发现这种漆和慕容家的门匾一模一样,而且慕容家的门匾,有一处刚刚刷过。”
叱云南没有说话,他还在吃饭,他吃的并不快,农家的小米并不可口。
洵梁心想,这人肯定要说天下的漆都是一样的,她心中打起腹稿,正要说明一番这油漆的不同之处——
却听叱云南忽然道:
“一个戴面具的人,怎肯让你离他如此近?”
洵梁愣了愣,似乎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但她回想了一阵,又道:
“我。。我,是我把粥吐在他袖子上时,碰巧看见的,那油漆就在他袖口附近。”
叱云南顿了顿,眉皱的更深,沉声道:
“粥?你被关起来,竟然有粥喝?”
洵梁想想当时自己差点呛岔气的感受,仍然觉得后怕,小声道:
“他一定要喂我喝粥,一大勺接一大勺,好家伙,差点。。把我灌死了。他说。。那天是腊八,让我吃了好上路。我一口气呛在肺里,没忍住。。吐出来了。”
叱云南忽然沉下了脸,脸色比锅底还黑,他冷冷道:
“他喂你,你就喝了?”
他声音也变了,带着寒意,听得出明显的斥责。
洵梁吃了一惊,不知他怎么变了脸色,紧张道:
“我。。我也不想。。”
叱云南嗤笑了一声,脸色更冷:
“你一个姑娘家,陌生男人喂你粥喝,你就这样喝了?你知不知什么叫礼法,什么叫矜持?”
洵梁一怔,万万想不出自己一番遭遇诉说,竟被这人这般冷嘲热讽了一通。
她心中郁闷,自己和那人武功相必,犹如以卵击石。自己若能反抗的过,哪里还需关在牢里喝粥,她只怕早跑到张家铺子、排队买灌汤包去了。
洵梁咬牙低声道:
“我也不想喝,我。。我倒想打得过他啊。”
屋子里静悄悄的,叱云南黑着脸,不说话。
洵梁说话这句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也闭上了嘴。
叱云南的右手的食指间夹着木筷,他的指尖似乎在发力,木筷弯了一截弧度,似乎再加一分力,便立刻要断了。
洵梁心疼筷子,这是今年新打磨的。她立刻站起来,道:
“你这饭吃的挺快呀,这样好这样好。我再给你盛一碗,多吃饭才有力气。”
叱云南扳着脸,没有理会她。
洵梁低着头,避开他脸色,伸手拿过了碗,直奔锅去了,她三五下打好了饭,又走回去把饭碗放在了叱云南面前。
叱云南仍然不说话。
洵梁想了想,讪讪笑了笑道:
“那。。那你慢吃啊,我去洗个碗。”
她端起自己的碗,就要转身走。
叱云南厉声道:
“站住。”
洵梁心里咯噔一下,站住了,看着他。
叱云南扬了扬下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放在坐过的地方,淡淡道:
“坐下。”
洵梁心里打着鼓,只好捧着碗坐了下去。
她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人的语气,总有这样让人不自觉遵循的威吓感?
父王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她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吭声。
叱云南看着洵梁,道:
“他还勉强你做什么了?”
洵梁一愣,这坎还过不过的去了?
她立刻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只说要杀了我。”
叱云南勾起嘴角,冷笑了一声,道:
“一个要杀的人,喂粥难道不是浪费粮食麽?”
洵梁心里跳了一下,似乎也有道理啊。
但她想了想道:
“可能——”
可能他心肠好?
洵梁没有说出来,这话太过于荒唐,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叱云南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眸子里带着讥诮的冷意,道:
“你觉得他可能看上了你了?”
洵梁吓了一跳,几乎站了起来。
她不知叱云南怎么做到随口说出这样惊悚的话的。
她慌张道:
“这。。这怎么可能?”
叱云南冷笑道:
“当然不可能,你最好清清楚楚,像你这样的,就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守着本分过日子,少妄想这样那样花里胡哨的。”
洵梁一怔,震惊的看着叱云南。
她心里升起一股又羞又恼的火意,这火气让她激动的牙齿几乎打起战来。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把这人关在门外面,吹吹寒冷的大北风,醒醒脑子,听听他自己都说了什么话。
洵梁咬住了牙关,说道:
“我去洗碗了,你慢慢吃,可别噎着了。”
她说最后五个字时,拿眼睛瞪了一眼眼前的人,端起了自己的碗。
她已经转身,却忽然听见叱云南淡淡说道:
“慕容家已无男丁,所以绝不可能是慕容家的人。”
洵梁一听,立刻回过了身,不自觉又坐了回去。
叱云南拿眼睛瞥了她一眼,继续夹着菜,吃起了饭。仿佛已完全忘记了方才说过什么话。
洵梁好奇道:
“那会不会是流放的义子回来了呢?”
叱云南慢慢道:
“那位义子根本不会武功。”
洵梁道:
“那会不会是他们家的仆人,或者挚友呢?”
叱云南微微皱了一下眉,眼睛看着洵梁,问道:
“你觉得你在他手下,能过几招?”
洵梁为难的顿住了,她并没和这人交过手,但她猜测,那一下把她提起来的内力,估计摆平她就在一两招之内。
但她也要面子啊,于是犹豫道:
“三。。三四招吧。”
叱云南轻轻杨了一下嘴角,道:
“那他这功夫,比我低不了多少,这样的人,在北魏都是少数,这些人的名字,我都能报出来,不出十个。”
洵梁吃了一惊,她心想,自己和这人交手,虽然是打不过,怎么还是得抗个五招吧,哪有这样夸张。。。
洵梁道:
“那他们中有慕容家的好友吗?”
叱云南沉声道:
“这些人不仅与慕容家关系平平,也绝不会成立什么鸟门鸟派,雇你这样的人去干活。”
他补充道:
“他们的本事,已足够赏官封爵。”
洵梁假装没听见他其中的某一句话,只喃喃道:
“那可真是奇怪了。”
她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只能作罢。
她又忽然想起一事,好奇道:
“对了,那黑衣人追杀我那会,为什么你会出现呢”
叱云南没有看她,冷冰冰道:
“采药,碰上了。”
洵梁惊异道:
“可是这种药都在山腰,山上是没有的。”
叱云南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说道:
“半山上的砍光了。”
洵梁觉得奇怪,方才回家时,路过的家门附近的山上,仍然有许许多多的苋齿草。
她忍不住道:
“可是我方才瞧见,门口附近还有许多——”
叱云南停住了手中的筷子,看着她,冷声道:
“你有空在这里说闲话,怎么不去添些柴?炉膛里的火要灭了。”
洵梁一怔,转头去看炉膛,炉膛的火烧的正旺。
她只好道:
“那我洗碗去了。”
洵梁洗了碗,又去屋后劈了些柴,抱进了屋里。
屋里的药也差不多熬好了,洵梁滤掉药渣,倒了一大碗出来,放在桌上晾着。她又找了块干净的旧布,对叠一下,中间把剩余的药渣给裹了,留出两头的布角方便包扎。
叱云南也早已吃完了饭,移坐在屋里的炉膛前烤着火。
洵梁犹豫了一下,终于对他道:
“天色不早了,我帮你换下药,你就早些休息吧”
叱云南的目光从炉火上,移到了洵梁的脸上。
洵梁脸上刷的一红,结巴道:
“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换起来不顺手,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顺手,我就——”
叱云南沉下了脸,打断道:
“你右肩受了伤,能不能顺手?”
洵梁一怔,
这人直接说不顺手就行了呀,干嘛老这样连讽带刺的说话。。。
洵梁转身过去,拿了药布包,又将布角紧了紧。叱云南靠着火,用左手解开了自己衣衫,将衣衫松在肩膀下。
洵梁将药包放在一旁,将他肩上的旧药包解了下来,之前的药渣已经完全干了,和伤口分离了开来,伤口已经有结疤的趋势,但又长又深的伤口上面糊着血,看着仍然可怖。
洵梁安抚道:
“你瞧,伤口结疤了,应该很快就能好了。”
她把旧药包放在一旁,拿起了新药包。
叱云南皱了下眉,不紧不慢道:
“你这药,不会有甚么问题吧。”
洵梁咬了咬牙,辩解道:
“怎么会呢,我很有经验的。”
叱云南皱着眉,看了她一眼。
药换好了,叱云南拉上衣领,阖起了衣衫。
洵梁前去桌上短了那晚药汤,汤已经不烫了,洵梁小心捧着,递给了叱云南,唯恐洒出来一两滴。
叱云南没接,漆黑的眸子看着她。
洵梁见他不接,忙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刚好对上了叱云南的眼睛。洵梁脸上一热,只觉得耳后也发烫,她的手微微震了震,但赶忙稳住了,道:
“药。。不烫了。”
叱云南仍然没有出手接。
洵梁立刻明白,忙道:
“我。。我屋子里还有金米糖,你先喝,喝完我拿一颗最大的给你。”
叱云南嗤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讥诮之意。
洵梁咬了咬牙,不知他是何意,这碗仍然有些烫,她快要端不住了。
叱云南看着她的眼睛,终于冷冷道:
“本将军右肩受了伤。”
洵梁怔了一怔,解释道:
“你放心,这碗不重的,一只手也端得住的。”
叱云南拉下了脸,脸比炉膛了烧过的炭灰还要黑。他皱了下眉,脸上带着不悦的神色,伸出左手,接过了药碗。
洵梁这才放下心,笑了一笑,转身进屋去了。
洵梁翻开屋里的箱子,把上面的两本药书和几本书法的塔碑拓本抱了起来,放在一边地上,又翻开了上面的几层衣物,将一个包着绢布的盒子取了出来。
她松开绢布,打开盒子,里面排着几块省着吃的金米糖。
山上有狐狸、狸猫、和山鼠等小动物,常常趁人不在家时,进屋翻东西吃。
洵梁挑了一颗最大的,捏在手里,又把其余物件放回箱子里,这才从里屋走了出来。
叱云南的药已经喝完了,药碗空荡荡的放在一边的地上,他看着火,脸色并不好,眼里也带着寒意,浓眉还是皱着。
洵梁走过去,神秘地摊开手里的糖,微笑道:
“这个特别甜,你要不要尝一尝,一下就不苦了。”
叱云南看着火,淡淡道:
“拿走,我不需要。”
他的脸色又冷又漠然,似乎压根不认识洵梁这个人。
洵梁心里一凉,但又打起精神解释道:
“这个。。是晋城有名的糖铺做的,特别好吃,经常断货——”
叱云南冷声打断道:
“我不需要”
他声音并不高,眼里却闪着寒意和愤意。他看了洵梁一眼,洵梁睁着眼,似乎特别吃惊。他顿了顿,道:
“本将军休息了。”
他说完,真的再不理会洵梁,径直往里屋里去了。
洵梁站在原地,吃惊的看着里屋的门口,她掌心里,还躺着那颗晶莹剔透的豆沙绿的金米糖。
洵梁想了想,将糖放在了桌上的小碟子里,又弯腰捡起药碗,刷洗后收进了柜子里。她去柏叔的屋子里,点了点囤积的草药数量,又把草药筐重新盖上。
她轻手轻脚带上了柏叔屋里的门,只脱了外衫,合衣躺在柏叔的竹床上,又拉上了被子。
可能是连日的奔波和疲惫,洵梁头刚一沾枕头,一阵倦乏的困意随踵而至,不一会,便迅速沉入了梦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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