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东平王(二)

桌上的茶汤已冷,茶汤里的血却是热的。

东平王后退几步,大惊失色道:

“先生这是在作什么!”

书生的右手握着剑,剑尖下垂,反光的刀刃上淌着血。

血顺着剑尖,一滴又一滴,掉在地板上。

书生道:

“我受过王爷的大恩,岂能在这样的关头,背信离义,另谋新主?”

他左手的衣袖渗着血,血迹还在蔓延。

白色的衣抉,鲜红的血。

昏暗的烛火下,格外的刺目。

东平王匆忙跑上前去,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隔着衣袖捂住了书生的伤口。

东平王的前额似乎已有冷汗,惊慌道:

“先生何必自伤身体!常言道,人往高处走。先生即使另投高主,我也绝不说一字。”

书生苦笑着叹道:

“王爷若不信,大可一剑将在下刺死。”

他右手忽然一松,重铁的剑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东王爷怔怔的看着他,忽然道:

“我在最危难的日子里,除了先生,没人肯帮我,先生怜悯本王,本王还岂有怀疑的道理?”

他眼中似有泪光,转头高声道:

“来人啊,来人!”

书生表情一沉,立刻道:

“王爷,不可唤人。”

东平王回头瞧着他,吃惊道:

“你疯了?你这手不要了?”

书生道:

“隔墙有耳。”

东平王脸色一青,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时候了,我还要提防李未央那几个眼线,老子看病喊大夫,她也要管,她也不准?”

他虽然骂的凶狠,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他垂下了头,果然再没有提喊人的事。

书生淡淡笑了笑,道:

“不是太后的眼线。”

书生轻叹了口气,道:

“我与叱云南的人在南墙接头,又立刻回来见了王爷,府里一定有人盯着我。”

东平王大惊道:

“什么人?什么府?”

他刚问完,自己忽然闭上了嘴。

还能有什么人,还能有什么府?

东平王心中余悸未平,惊惧道:

“ 不能吧?他都死了三年了,府里难道还有他的眼线?”

书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有时候也是明确的回答。

东平王一张脸忽然变得又惊又怒,低吼道:

“这他娘的都死了三年了,死前还给我安排眼线,他还是不是人,讲不讲道理了?”

书生道:

“叱云南死了,这些人就只是王爷的仆人,叱云南活了,这些人又变成了眼线。”

东平王一张脸气的通红,鼓着腮帮子张了几次嘴,似要骂人,却又终于咽了回去。

大概是觉得在书生这样的读书人面前,不太适合全方位发挥。

他憋了还一会,才怒气冲冲道:

“这帮人,就是巷子里头的恶狗,你瞧它挺厉害,能守院子,带回来给它口吃的。它却想着自己的老主人,不定什么时候咬你一口!”

他眼睛瞪着屋里的一盏香炉,胸脯急促的起伏着:

“本王就是养一条野狗,当年也养熟了,认了新主人!”

香炉徐徐的冒着烟,平静又安详。

但他忽然想起了甚么事,转头看着书生,惊慌道:

“哎哟!我可不是说先生你啊!你、你看我这嘴!我可没有——我说的是那帮给他杀人的人——”

东平王一张脸又红又白,惊慌失措的看着书生。

书生笑了笑,道:

“我知道,王爷不必在意。”

东平王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

“先生跟着我,就如同明珠蒙尘、大鹏折翅,既然叱云南已回来了,他但凡有一点兵权,一定会做一番大事业的。先生应当另择良木栖身,才不至枉费了这一身才华。”

书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东平王很少在一句话中,说出这样多文绉绉的词。

书生不太习惯,他想东平王自己可能更不习惯。

书生笑起来,道:

“王爷何必妄自菲薄?”

东平王摇了摇头,喃喃道:

“不是我瞧不上自个儿,我本来就是——”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又叹了口气,只是沉默。

他现在就是平城头一号吃着朝廷份例的废人。

这两年,北疆战线退守,又连着三年大旱大涝,军饷不济,百姓饿着肚子种着地,养着朝廷,养着兵。

还要养着他这样的王爷。

别说百官背地里戳着脊梁骨骂他,就连他自己,都时常觉得自个儿窝囊。

书生看着王爷,道:

“依在下看,王爷前程似锦,宦途不比在朝的任何一位官员差。”

东平王忽然笑了,道:

“先生,你莫要玩笑于我。你瞧瞧窗外,天还没亮,戏班子都还没开场呐!”

就算是戏班子,也不敢这样唱。

书生不动声色,只道:

“我诚意投靠王爷,才向王爷说这样的一番话。”

东平王道:

“我知道先生才过八斗,但对着我这样的人,只怕。。只怕也拉不上墙。”

书生淡淡笑道:

“王爷说得对。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无权无名,只能献策,无力拉王爷直上青云。”

东平王的眼神很快黯了下去,只留下失望的阴影。

书生道:

“但有人却可以。”

东平王又抬起头,道:

“还有人能帮得了我?”

书生道:

“当然,只有他能帮王爷。”

东平王吃惊的瞪着他:

“你不会是说——”

书生道:

“叱云将军。”

东平王眼中忽然焕发出惊异之色,但这神情一闪而过,他垂下双眼,苦笑道:

“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他?本王早说了,我不会反。”

书生的眼里忽然闪着奇怪的神色,夜里的烛火下,熠熠生辉,又带着生杀的冷意。

书生道:

“王爷不必反。”

书生的表情并没变化,似乎王爷的回答他一点也不奇怪。

天下本来也没有几个锦衣玉食的人想造反。

东平王吃了一惊,又道:

“我不反,他也愿意帮我?”

他说到反这个词时,犹豫了一刻,似乎格外的忌讳。

书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道:

“天下的官是太后封的,王爷想走青途,能帮王爷的永远是太后。”

东平王沉默的听着,没有作声。

李未央垂帘听政已久,但坐龙椅的人却是天子,李未央自己也忌讳被百官捉住插手朝政过多的把柄。

就连每日递给李未央的奏折里,也要明明白白的写着“秉奏圣上”。

过去有几个胆子大的,想讨李未央的彩头,什么事都打着太后的名头往上报,最后一个接一个贬了官、挨了训、吃了板子。

但这个书生却张口闭口都是李未央,似乎天底下根本没天子这号人。

东平王心里微微跳了跳,不知道这人走在大街上时,是不是也这样说话?

东平王点了点头,警惕了看了眼窗子,只道:

“我如今这样,圣上怎会用我?”

他刻意强调了圣上两个字。

书生听着,忽然笑了笑,眼里带着种轻轻的讥诮之意。

他又道:

“太后很快就会需要王爷的帮助。王爷只需要表忠心,就可坐收其成。”

他说得很淡,语气很轻,似乎这就是件一定非常笃定的事。

东平王睁着眼,难以置信道:

“就这么简单?”

他心中觉得可疑,李未央忌惮了他三年,李未央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怎么可能听他说两句话,就放他出来做官?

书生道:

“当然。”

东平王摇了摇头,道:

“我过去。。我过去也跟她。。不,圣上表过忠心,但并没甚么用。”

书生笑道:

“那时太后有满朝文武,当然不缺王爷一个人。放王爷出来做官,还要派人盯着王爷,还要忍受太子党抱怨,她当然会不乐意。但如今——”

东平王急迫道:

“如今有什么不同?”

书生道:

“叱云南手里但凡有一兵一马,太后就会寝食难安。”

东平王奇怪道:

“这不简单?那她派人盯着他不就完了?”

书生微微笑了笑,盯着东平王不语。

东平王怔了怔,似乎才反应过来,叫起来道:

“你。。。不会让我帮李未央盯着他?你让我帮着她,出卖叱云南?你要我做奸细?”

他脸上浮现出别扭的神色,毕竟他自己前一刻,才嚷嚷过叱云南的那些奸细,都是深更半夜里的恶狗。

书生淡淡道:

“替朝廷做事的人,都叫忠臣,怎么能叫做奸细?反贼的耳目,才能称为奸细。”

东平王神色复杂的看了书生一眼。

读书人的嘴啊。。。

书生道:

“更何况,叱云将军若不反,何来出卖二字,他若真反了,王爷就是保国功臣,天下又有甚么人,敢称功臣一声奸细?。”

东平王伸出两只大手,抱住了头,似乎书生的话既让他动心,也让他苦恼。

他喃喃道:

“叱云南不会反的,他若要反,早就反了。”

书生笑道:

“是,他当年打完北凉,总着天下的兵马,他若要反,没有比那时更好的契机。”

东平王想了想,点了点头。

书生叹了口气,道:

“但他并没采纳我的建议。”

东平王顿住了,震惊道:

“先生,你——”

你建议了什么玩意儿?

东平王口干舌燥,他感觉猜到了,却终于还是没问。

书生道:

“收伏北凉后,就是他一生最功成名就的时刻,打完北凉,可能今后无大仗可打。人在年少的时候,迎来人生最辉煌的战功,不一定是好事。”

书生又道:

“我让他想想张良将军、想想韩信大将军,一个没仗可打、又手握兵权,立下汗血功劳的将军。他比他们更年轻,皇上却年事渐高,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让一个老皇帝更加放心不下的?”

东平王心潮翻动,喃喃道:

“可是。。可是杀他的,明明是八弟啊。”

书生道:

“八皇子不过杀掉的,不过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平民,先帝无故罢黜的,是赫赫战功的大将军。究竟是谁杀掉了叱云将军?”

东平王再不说话,只是皱着眉沉默。

东平王道:

“可他如今,岂非想不通这样的道理,难道回朝后,还会重蹈覆辙?”

书生笑道:

“不瞒王爷,许多道理本人是想不明白的,哪怕天下妇孺皆知。”

东平王道:

“他是想不明白,还是不肯相信?”

书生道:

“任何人都有他最可怜的一面,即使是最有能耐的人,也同样如此。”

东平王道:

“如果他真的想通了呢?”

书生道:

“那太后就需要王爷的帮助。”

东平王道:

“我。。我能作什么?”

书生道:

“分兵权。”

东平王怔了好一会,才忽然笑了,他笑了好一阵子,捂着肚子,擦着眼泪:

“我、我今年都没听过、听过几个好笑话,先生这个是、是最好笑的。”

他虽然在笑,但心里却没有半点乐趣。

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忽然让他有些害怕。

他隐隐猜到这读书人要说什么,却又隐隐觉得,黑暗里还有更深的捕笼。

书生平静的看着东平王,看着他脸上不自然的笑,僵硬的嘴角,和没有一滴泪的眼睛。

他一本正经道:

“王爷何苦疑我?古人言道,臣不侍疑主,主不用疑臣。”

他看了看窗外,窗外黑夜白雪,又道:

“夜深露重,王爷多保重。”

他说完,微微一拂袖子,竟是要走。

东平王浑身一震,立刻从榻上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捉住他右手,辩解道:

“先生说的什么话?我在最危难的时刻,先生肯出手辅佐我,岂不如旱土逢甘霖,寒冬送早炭?我若有任何疑虑先生的心思,天地都不容我!”

书生笑了一笑,却不发话。

岁月确实能让一个人改变许多,比如三年前的王爷,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书生笑道:

“王爷在外,一定要小心用辞,比如辅佐二字,指的是君臣之间。”

东平王一愣,立刻道:

“唉哟哟!我可没有这样的意思!先生知道的,我没有——”

东平王的手伸在半空,又缩了回来,顺势尴尬的摸了摸头,道:

“瞧我糊涂的,怎么让先生站着说话?来,快请快请。”

他侧了侧身,伸手指着空出来的茶塌。

茶已经凉了,茶汤里还有血,客人的血。

东平王道:

“来人!”

他立刻又向书生解释道:

“先生放心,参茶的是跟了我多年的人。”

他话音刚落,门枝呀一声开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弯着腰,脚步不利索,这人花了挺长的时间,才终于走到他们面前。

书生认得这个人,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道:

“杨管家。”

管家笑着行了礼。

东平王吃惊道:

“杨伯,不是让你别守夜了,怎么不让王承来?他又睡着了?”

管家和蔼的笑了笑,道:

“王爷莫怪,刚才和打更的那对兄弟说了说话,睡不着了,我打发王承去西城门了,这不回来刚栓了马,我又打发他——”

他欲说还休,忽然停了下来。

他端起茶盘,笑道:

“看老朽这话匣子——耽误先生了,老朽备茶去了。”

书生笑了笑:

“西城门出了什么事麽?”

管家犹豫了片刻,看了看王爷,王爷点了点头,他才道:

“死了个侍卫,掉护城河里了,年轻轻的,二十出头,长得有模有样的孩子,哎,可惜了。”

他沉重的叹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挥之不去的难受之意。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越发听不了这样的事。

他又道:

“明日乡下要送年货进府里,往年都走的西城门,我提前让王承去打听打听,是不是要关城门。”

东平王叹道:

“哎,世道不太平,连年饥荒,山贼都跑进平城来了,杀起了朝廷命官!”

书生的脸色忽然很难看,沉吟道:

“管家,您派去的人看清这侍卫的伤势了吗?”

管家吃了一惊:

“老朽没问,我叫王承进来,说一说?”

书生微笑道:

“不必劳烦了,您就问一问他,是不是身上只有一点伤口,不出一寸。”

东平王和管家都震了震,吃惊的看着他。

管家摸了一下心口,才颤声道:

“成,那——老朽先告退。”

他立刻蹒跚着退了出去,顺便关上了房门。

东王爷迫不及待道:

“先生回来时。。。也碰见了?”

书生摇了摇头。

书生的脸色仍然凝重,道:

“但愿我错了。”

东平王茫然道:

“什么错了?”

书生抬头看着东平王,道:

“事不宜迟,王爷今夜不能休息了,需要拟写一份奏折。”

东平王道:

“奏折?”

“是,给太后的奏折。”

东平王笑了,挥了一下右手臂,得意道:

“嗨!先生放心,我写奏折快得很,本王一向长话短说,绝不出一刻的功夫!你说罢,写什么?”

书生摇了摇头,严肃道:

“这次不一样。王爷要在奏折里陈晓利弊,声泪俱下,痛劝太后弃用叱云南。在下说什么,王爷写什么,一字不能差。”

东平王噌得站了起来,一双大眼睛瞪着他道:

“什么!我。。我要——”

他吃惊到近乎结巴:

“我们。。不是跟叱云南一伙的?”

他补充道:

“李未央怎么知道叱云南还活着?”

他一张脸震的通红,开口又要再问——

门忽然枝丫一声开了,管家端着茶盘慢慢走了进来,他这次走的更吃力,因为茶壶是满的。

管家放下茶盘,提起茶壶,就要参茶。

东平王急切道:

“杨伯,放下吧,让我来!你问过王承了吗?”

管家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

“我问了王承,他说和先生说的一样,脖颈上一寸的伤口,连护城河里都找不出血色。那孩子双手抱握,向上似乎抱着什么物件,或举着什么东西观赏。王承说,他去的时候,刑部的仆作才赶来,手臂都放不平,下手的人,刀一定够快。”

管家的声音沉而嘶哑,眉头紧锁。

东平王一阵喉咙收紧,说不出什么感受。

书生垂着眼,挺拔的鼻梁上映着灯的阴影,沉默着道:

“我知道了,有劳杨管家。”

东平王嘶声道:

“杨伯,你退下吧,夜里冷,你快回屋歇息。”

管家又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茶汤里的血,地上的血,书生袖子上的血,他似乎一样也没看见,更不感到吃惊。

东平王立刻道:

“下手的人先生认识?”

书生道:

“王爷也认识。”

东平王吃了一惊:

“是谁——”

他忽然住了口,两只眼睛瞪着书生,脱口道:

“难道是——姓祥的?”

他认识的人很多,功夫高的人也多。

但杀人时会这么干净的,只有最专业的杀手,只有杀手会考虑伤口的情况,他只认识一个杀手。

东平王激动道:

“姓祥的,姓祥的,亏本王提拔他,他要害死本王?刑部若查出是他,太子党那帮人参都得参死我!”

书生道:

“请王爷降罪,这一开始是在下的主意。”

东平王浑身发抖,不知是恼是惊:

“先生让他杀人,杀一个六品侍卫?他老子可能还在朝廷做官呐!”

书生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是我的失误,我本该想到他这样的人,习惯用杀人去解决问题。”

东平王惊讶道:

“先生究竟让他干什么?”

书生道:

“我让他在平城散布叱云南还活着的消息,越真越好,动静越大越好。”

东平王惊奇道:

“叱云南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缺胳膊少腿了没有?若让朝廷知道了,李未央不得找人作了他?”

他又激动道:

“先生见没见过李统领的老婆?那女人是李未央以前的暗卫,北凉一等一的高手!我见过那疯女人出手,功夫了得,李未央如果派她去杀了叱云南,她肯定——”

书生忽然道:

“她肯定杀不了他。”

东平王怔住了,张着嘴,瞪着他。

书生降低了音量,平静道:

“消息越真实,百官越会相信。叱云南和他们没有深仇大恨,叱云南活着,对他们是希望。”

东平王道:

“希望?”

书生道:

“他们收租的土地上,不会跑着蛮夷的牛羊,他们的老婆孩子,不会成为西域蛮夷的奴隶。”

东平王一声不发,慢慢坐了回去。

书生道:

“北魏三年大荒,两年大旱,太后不得已撤了坳木堡的兵力,退后一百里,退守榆林边线。”

东平王摇摇头,道:

“坳木堡山势险地,不该弃。”

书生道:

“举朝上下都不愿弃。但每年两百万的银子,朝廷供不起了。”

东平王垂着头,道:

“我想上奏,却。。却不敢,就算朝廷每年花更多的银子,坳木堡也该不该弃,坳木堡至榆林,一百里的荒漠,蛮夷过了坳木堡,如入无人之境。大军一夜之间,就可开到榆林边线城下。”

东平王叹道:

“守城比守坳木堡难多了,榆林边线守不住,就破了北魏的疆土。榆林线守不住,就是统万城,统万城守不住,便——”

便没有北魏了。

最后这句话,他终究说不出口。

书生看了看他,眼神里也有同样的神情。他道:

“两百万银子,能救整整三个省的灾民,太后在疆土和百姓之间,选了百姓。”

东平王摇着头,苦笑道: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他激动道:

“,失坳木堡容易,拿回来却难如登天!如果父皇在,即便饿死三个省的人,也要保住坳木堡,这才是君王,是夺天下的君王。”

他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来越高。

他虽然战功平平,但终究是打过仗的。至少知道哪里是重要的军事险要。

书生微微一笑,道:

“帝王的事,留着后人说罢,他们或许和我们评道的完全不一样。我们今夜不谈。”

东平王瞪起眼,吃惊看着他。

书生道:

“现如今,王将军守着统万城,若让他往前再推一寸疆土,也只能一筹莫展。”

东平王道:

“他能守着统万城,朝廷就谢天谢地了。我在梦里都谢谢他!”

书生嘴角扬了扬,似笑非笑:

“朝廷军粮不充,又失坳木堡,已无力可济,要打,就只能打以少胜多的仗,也只能用以少胜多的人。”

东平王脸色一动:

“叱云南?”

书生笑道:

“王爷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看来叱云将军确实很会打仗。”

东平王尴尬,道:

“他这人从头到尾都是缺点,就剩这么一个优点了!”

书生道:

“那如果朝廷百官和王爷的反应一致呢?”

东平王神情激动,道:

“百官都举荐他?”

书生摇了摇头,道:

“一半就够了,太后已经吃不消。”

东平王心中起伏,道:

“如果当真如此,一定不止一半!先生,你不知道勤王党的那批老臣,过去和他就一根麻绳上的老蚂蚱和小蚂蚱。他当年圈地、吃空晌、私斩朝廷命官,反正,什么坏事儿都做尽了,就差强抢民女了,那帮老臣还睁着眼说瞎话,说是在污蔑他,见不得有才之人被重用!”

东平王说道最后,竟然气急笑了。

书生不置可否,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似乎叱云南过去是个什么人,他一点也不关心。

他说道:

“王爷一向是个性情中人,遇事容易激动,激动就会口不择言,但从今日开始,王爷一切言行必须按在下所述,一一来办,不可随行发挥。”

东平王收起了方才那副神情,脸色一正,点头道:

“当然、当然,先生说什么,我当然都听!”

书生道:

“王爷首先切记,朝上不可附和群臣,举荐叱云南。”

东平王惊讶道:

“为何?我。。我给他加把劲儿呀,难道不好?”

书生笑了,摇了摇头:

“无论群臣说什么,东平王都不能开口”

东平王压下一口气,叹道:

“也罢,那我装哑巴便是,简单!”

他想了想,又吸了口凉气,道:

“那万一,有的大臣非让我说两句呢!”

他心中一想,朝堂上七嘴八舌,自己却呆若木鸡、装聋作哑,反而显得奇怪。

说不定就有闲得慌的人,非得让他出来说两句。

书生道:

“王爷可说,也可不说。说有说的说法,不说有不说的推脱法子。”

东平王饶饶头,道:

“那——如果我想说呢?”

书生笑道:

“王爷一定要先跪下,大喊,‘臣万死,不敢胡言有乱社稷之语’”

东平王吃了一惊,焦躁道:

“我非得这样?那万一李未央就让我闭嘴了呢!李未央这个人——这疯女人,她真会这样说的!”

书生笑了,他眼中忽然升起温暖的笑意,仿佛冰河上拂过的一阵春风。

他道:

“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如今是帝王,帝王不会这样。”

“那她会怎么样?”

“她不仅会让你讲,还会安抚你,说赦你无罪,让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真的?”

“真的”

“她说这些话,不是真心的罢?”

“王爷认为呢?”

东平王奇怪的笑了笑,道:

“嗬!我今天才头一次发觉,她这日子也过得也怪恶心的。”

书生淡淡笑了笑,道:

“王爷接着要说,‘先帝在时,叱云南圈地欺民,祸乱朝纲,怎可将兵权交于这样的人手中。’王爷要接着伏地痛哭,说道‘臣是个拙人,不可担大用,如今国难当头,愿意摒弃锦衣玉食,从王将军麾下一小兵,上阵杀敌,为国捐躯’”

书生呷了一口茶,道:

“王爷哭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流眼泪,最好在磕头的时候流,这样能留在石板上,石板会变色,太后坐的那么远,她才看的见。”

东平王慌道:

“不是啊,先生,我。。我去充军没关系。但我还有老婆,我死了不要紧,阿芜没了我怎么活啊,她从小就受尽白眼,没人疼她,好不容易跟了我——”

书生笑道:

“王爷放心,太后不会真的让王爷充军的。”

东平王不说话,面色忐忑。

书生道:

“太后不仅不会让王爷充军,还会在散朝后,传王爷去单独说话。”

东平王一怔,道:

“她,她找我单独说话?”

他想着和李未央单独说话的场景,不禁皱了皱眉。

一个假意恭顺,一个作态仁义。

他们俩一定要这样互相恶心吗?

书生道:

“太后无论说什么,都是试探王爷的忠心,王爷谨记两件事即可,一是感念太后保全之恩,二是对名利荣华再无二想。”

东平王咽了口唾沫,皱了皱眉,似乎这话着实让他有些难以消化。

他又奇怪道:

“不对啊先生,李未央叫我过去,不就想说叱云南吗?我嗷嗷的说我自己作甚么!”

书生微微一笑:

“王爷尽管宽心,太后那时,一定已经想出了对付叱云南的法子。”

东平王急切道:

“那,那我不毛遂自荐一下?”

书生板起脸道:

“不可、不可。”

东平王道:“那她不用我呢?”

书生道:“除了王爷,太后无人可用,太子党的新臣,都是太后心腹,叱云南会提防,太子党的老臣,年事渐高,又都是文官,即使有一两个现在变成了太后的心腹,也不能名正言顺监事他。”

东平王道:

“那我毛遂自荐,不久直接省去这些劳什子的废话了?我轻松,她也轻松!”

书生道:

“王爷不可,太后与王爷,是君与臣,王爷身份特殊,倘若安分守己、缄默不言,太后会认为王爷痛改前非,可以操纵。这两年来,太子党说了王爷许多坏话,太后虽然不全信,也心中多少有些疑心。”

东平王叹道:

“我就知道,她不放我去做官,就是不信我。成天到晚,下旨说那些个恶心扒拉的安抚话,就是戏弄于我!”

书生耐心道:

“再者,王爷与叱云将军,曾是倾盖之交。满朝皆知。王爷平时不请官,叱云将军一返朝,王爷就要请旨做官,岂不更让人起疑?”

东平王点点头:

“哟,这个是,你心思比我缜密些。”

东平王又道:

“那叱云南那边儿呢?我怎么办是好?”

书生道:

“王爷要保叱云南平安归来,人马祥安在安排,王爷可能要破些费,这个时刻,王爷切莫舍不得金银。”

东平王立刻道:

“这好说,但凡我有的,我都拿出来也无妨。”

东平王又提着心,道:

“我这番做法,李未央不会知道吧?”

书生道:

“要事事隐蔽小心,如王爷不嫌弃,在下可代王爷与祥安街头。”

东平王激动道:

“好,好!你肯去,我什么事都放心的很!”

书生笑了笑,沉默了一刻,又道:

“叱云将军死而复生,是王爷最好的机会,今后叱云南的军功,可能就是王爷的军功,叱云南的官爵,可能就是王爷的官爵。”

东平王愣了愣,犹豫道:

“不不,先生你不了解我们武官的论功行赏,我即使做副将,和主将的封赏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的。”

东平王忽然一笑,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

“我但凡有一个参军的官职,就已谢天谢地了!总比如今这样好。”

书生微微一笑,道:

“王爷认为太后会让叱云南活着回来领赏?”

东平王的笑容怔住了。

他无意识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感觉脑门上都爬满了凉意。

书生笑道:

“在下断言叱云将军的功劳是王爷的,就绝不是胡猜臆断。”

东平王看着书生,

他心中忽然在想一个问题,打江山的赢家,究竟是将军,还是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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