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王心中发怔,喃喃道:
“李未央肯把这军功给我?”
书生的茶凉了,他提起茶壶,先添满了王爷的茶盏,又添了自己的茶盏。
他好像已把自己当做了这里的主人。
书生端起茶盏,道:
“王爷是不会造反的人,给王爷,既兑现了封赏之诺,昭显了皇恩浩荡,又杜绝了朝廷日后的后患,这难道不是最合心意的办法?”
东平王哑口无言,看着书生的平静的脸,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他沉默了半晌,才忽然道:
“我当年许多军功,是叱云南特意让给我的,尤其是追败兵的时候,一定会让我打头阵、拿头功。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这件事上,我却受着他的恩惠。”
书生拂了拂袖子,右手端起了茶盏:
“天下大部分臣子,都愿意把这样的功劳让给皇帝的儿子。”
他道:
“无论和他征战的是王爷,还是八皇子,还是曾经的高阳王。这样的人,都希望王爷们都欠着他的恩情。”
东平王道:
“可我现在却要杀了他?”
他苦笑了一声,端起茶杯,仰起头一口灌了半杯进肚。
他好像已经忘了,这是茶,不是酒。
书生又道:
“杀他的是太后,并不是王爷。”
东平王忽然道:
“他非死不可”
书生笑道:
“这不是王爷与我能决定的事。”
东平王扯着嘴,笑了笑:
“李未央——”
书生道:
“也不是太后决定的事。”
东平王放下了茶杯,奇怪的看着他。
书生道:
“这是叱云将军自己决定的事。”
东平王笑道:
“他自己?难道会有人选择让自己去死?”
书生微笑道:
“天下造反的臣子,不都是这样?”
东平王忽然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仰头灌下了剩下的半杯茶。
书生微微前倾,道:
“如今太后,对王爷已有启用之心,王爷切不可错失机会。”
他淡淡道:
“就像王爷所言,不可行——妇人之仁。”
书生说道最后四个字时,微微一笑,灯光下竟隐隐有些讥诮之意。
东平王猛地抬头,看着他道:
“你说什么?”
书生笑道:
“王爷已经赢得太后一半的信任。”
东平王道: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书生道:
“王爷忘记了,上个月,江大人弹劾陈尚书,以下犯上,辱没朝廷命官,王爷上书,为陈尚书说了好话。”
东平王这才啊了一声,恍然道:
“原来先生是在说这件事!”
书生微微一笑,道:
“王爷历经多事,如今也有了识人之慧。这件事,让太后很高兴。”
东平王笑着摇头道:
“先生取笑我了,这是阿芜的主意,她心中钦佩陈尚书这样的为官之人,特意请求我,能不能为他说说情?”
书生笑容忽然一滞,低声道:
“王妃?”
东平王笑道:
“先生在叱云府上待过,应该曾见过她。”
书生没有立刻回答,只叹了口气,道:
“叱云小姐能与王爷结成连理,实乃幸事。”
东平王笑了起来,大眼睛里露出孩子气的得意之色,道:
“阿芜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又激动道:
“相必先生也耳闻过,以前阿芜在叱云府中长大的那些事。”
书生只是笑了笑,他不说话,眼中却浮出怜惜之意。
东平王道:
“就冲这一点,我就不用担心阿芜日后为叱云府上说半句好话!”
书生沉默了一刻,才道:
“其实叱云将军对阿芜并不算差,他们几乎不交流,但叱云将军并不欺侮她,欺负她的另有其人。”
东平王眼色黯了下去,喃喃道:
“我知道。”
他沉默着看着茶杯,忽然一言不发,像一尊不动的雕塑。
书生担心道:
“王爷?”
东平王忽然回神:“啊,什么?”
书生低声道:
“往事如烟,不可追忆,王爷且珍惜当下。”
东平王笑了笑,眼中闪着隐约的痛苦之意,道:
“先生放心,我与长乐,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早没挂在心上了。”
东平王道:
“我和阿芜。。我们。。很好。”
他又叹道:
“长乐和叱云南相似之处太多了,他们争强好胜,永远不肯停下来想一想,皇上的底线在哪里。”
他说完,慢慢摇了摇头。
书生只是叹了口气,道:
“叱云府曾是三朝世家,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终于熬不过黄粱一梦,树倒猢狲散,唯一善终的,却是在府中受尽奚落的庶子。。”
东平王道:
“叱云府家大业大,却留不下阿芜的一席之地,我这里虽然勉只能糊温饱,但阿芜在我这里,她至少——是半个主人。”
他说道一半,忽然噎住了,他看着窗外,叹道:
“枯树凋零,不知能捱到几时。”
书生不答,看着窗外,黑夜白雪,枯木老树:
“王爷言重了,老树逢春,是天道自然。王府的树可以修一修了”
他看着王爷道:
“明年开春,就会长新芽了。”
夜里的雪还在飘。
书生走出王府的时候,天边已经蒙蒙亮了,但树下的阴影还是漆黑的。。
在这漆黑的阴影中,忽然响起一阵破风的声音,只朝书生面门而来,声音未停——书生立刻出手,捉住了这门暗器。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看着手里的“药瓶”。
书生道:
“你知不知道这种药,出门的街口边,五文钱可以买三瓶?”
黑夜中忽然走出了一个人,黑色的衣服,苍白的脸。
他的两只眼睛在黑夜里炯炯发凉,仿佛深巷里窜出的野犬。
祥安笑了一下,道:
“皮肉伤,你还想要甚么绝世好药?”
书生笑了笑,扬了扬自己的衣袖,衣袖有半边都是鲜红的血迹,月光下醒目分明。
他道:
“皮肉伤?”
祥安讥笑道: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舍得伤自己的筋骨。”
书生在笑,却不言一字。
祥安说道:
“那傻了八唧的王爷,现在还不知道你会功夫?”
书生沉下了脸,说道:
“他不需要知道,你也不需要打听。”
祥安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道:
“他曾经是你的主人,你却连这也不告诉他?”
书生淡淡道:
“他从来不是我的主人。”
祥安仰头哈哈一笑,道:
“你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他说完了,又看着书生道: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喜欢读书人?”
书生道:
“我不想知道。”
祥安笑了起来,说道:
“因为从来没人搞明白过,你们究竟站在哪边。你们文人的忠心,就像我们杀手的性命一样,不值一钱。”
书生听着,叹了口气,道:
“祥安,你记住一件事。”
祥安还在笑:
“哦?什么事?”
书生板起脸道:
“从现在起,你再多杀一人,我绝对饶不了你。”
祥安耸了耸肩,道:
“对,是我下的手”
书生道:
“不是你下的手,是你属下动的手。”
祥安眼色一动,紧紧的盯着他,一动不动,他眼里发着光,像一只猎食的恶犬。
祥安讥讽的笑了笑,道:
“你看得出?”
书生道:
“你下手更快。”
祥安也板起脸道:
“我属下动的手,就是我动的手。”
书生道:
“所以我才来找你,我从不期望你的属下能听得进这样的道理”
祥安道:
“死的人和你有关系?”
书生道:
“无辜的人都和我有关系。”
祥安忽然迸发出了一阵的笑声,弯着腰道:
“你该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有多肉麻,有多可笑。如果你想拯救苍生,你应该去朝廷作官,做李未央的走狗。”
书生叹了口气,刺骨的寒冷黑夜里,徐徐一团白色雾气。
书生淡淡道:
“你应该庆幸我不是,否则——”
祥安道:
“否则?”
书生道:
“你今夜走不出这扇门。”
祥安扯起嘴角,奇怪的笑了好几声,仿佛黑暗里的夜枭:
“你有把握杀的了我?”
书生笑道:
“你有把握胜得了我?”
祥安不答,只是笑,笑声却一声比一声生硬。
祥安忽然道:
“我实在想不明白,主人为何信任你这样的人。”
书生笑得更开心了:
“他信任我的原因,你只怕想破头也想不出。”
祥安咬了咬牙,道:
“你若敢背叛主人,今夜墙头的人就是你的下场。”
书生微笑道:
“那至少还不算太差。”
祥安狠狠的瞪着他,半晌,才呼出一口恶气,道:
“你让我找的人,有消息了!”
书生没有问,似乎在等他讲。
祥安瞪了他一眼,道:
“红罗被一个叫做千雀门的组织捉走了!可能死了。”
书生道:
“其他人呢?”
祥安道:
“你不关心她?”
书生道:
“我只关心你手下能用的人。”
祥安瞪着他。
书生看了他一眼,道:
“难道你真的关心过她?”
祥安的眼里烧着愤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瞪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道:
“其他人都已安排就绪,轮不到你担心。”
书生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道:
“很好。”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月亮蒙着雾,他低头,将那瓶劣质的药瓶揣进了怀里,说道:
“后续等我的消息,不可轻举妄动。”
祥安咬了咬牙,似乎在忍受什么愤意,又道:
“你现在不能说?”
书生笑道:
“我怎么知道明日朝堂上是什么样的光景?”
祥安道:
“你不是朝廷命官,怎么知道朝廷每天发生的事。”
书生没有回答,只叹息了一声。
祥安忽然道:
“你真的是我们的人?”
书生眼光闪动:
“不然呢?”
祥安道:
“东平王呢,你说走就走了?你们有三年的主仆之情!”
书生笑道:
“祥统领,门客和主人,与你和叱云南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祥安道:
“所以你们才不可信。”
书生道:
“你不信我也罢,至少东平王肯与叱云将军联手,你找上我,不就为了这个?”
祥安不答,沉默的看着他。
书生道:
“天快亮了,你应该歇息了。”
书生笑了笑,朝院门走去。
祥安自己也笑了,他这样的人,巷子里的鼠犬,岂非就该在白天藏起来?
祥安转过身,忽然叫住了书生:
“你究竟是什么人?”
书生停住了,转身看着他,道:
“你不是已仔细调查过?”
祥安脸色一怔,神色有些尴尬,道:
“你姓郭。”
书生笑道:
“不错,还有呢?”
祥安皱了皱眉,并没再说下去。
书生笑了笑,转身继续走。
祥安又道:
“有人说,奉孝先生是你祖上,这是真的?”
书生停住了,道:
“你竟然认识这个人?”
祥安讥笑道:
“如果是真的,你和你祖上,都是专门帮乱臣贼子的人。”
书生笑了,道:
“所以你们应该感激我。”
他说完这句,忽然转身走了,风吹起他白色的衣抉,黑夜里仿佛扬起的新雪。
黑白分明,鲜目可见。
无论他走了多远,都永不会湮没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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