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着东王府的大门。
门上青绿色的铜环有一层薄薄的灰,有一只干瘦的手伸了出来,握住了一只门环,当当当敲了三声。
门并没有立刻打开,拉着门环的手又敲了一次。
看起来这只手的主人,并不是个喜欢等人的人。
这次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门传来了“咔嗒”的一声,似乎门里面有人拉开了门闩。接着吱呀一声,大门来开了一条缝。
阳光照进这条缝里,能清楚的看见飞扬的灰尘。
开门的仆人从这条缝里,瞧见了外面的来客——
客人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朝服,颜色是崭新的,浆洗的干干净净。
年轻的仆人愣了一愣,稚嫩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这客人实在让他始料未及。他匆忙双手将门掰开,又拱手行礼道:
“哟,大人恭安,您是来找我家王爷的?”
门外的人颔首,他微微蹙着眉头,苍老的脸不苟言笑,连脸上的褶子都工整的一丝不乱,似乎他从一出生到现在,就是这样严肃的面相,他自己想改也改不了的。他说道:
“劳烦通报一声。”
但他的声音却和蔼而亲切。
仆人弯着腰拱着手,道:
“这——”
他说话的当口,犹豫着探起头看了客人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管家特意叮嘱了,最近王爷不见客。
他们那位王爷,谁现在一和他提起朝上的事儿,他就立刻捂着脑袋喊头疼。这位祖宗已经告了一个月的病假,天天待在这四井田的王府里,可从来没有人瞧见真的有大夫进来过。
年轻的仆从悄悄数着客人一身紫色朝服上的纹绣数样,心中隐隐察觉不好,这怕不是个三品的?
他恭敬道:
“请大人恕小的怠慢之罪,王爷吩咐过,他近日偶感了些风寒,万一过给了大人们,他万死也不能辞其咎。”
门外的客人微微一笑,道:
“王爷如此谨慎,着他人之想,实在让老朽惭愧。”
他说完这句话,仍然站在门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似乎根本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仆人脸上微热,也揣摩不出门外这位大人有没有听出他的意思。
他家王爷做事,十件有九件不靠谱,顾头不顾尾,万一真的开涮了堂堂三品老爷,王爷拿他出来卸磨赔罪,他这可怜虫岂不玩完?
他低头窘迫道:
“那。。请大人稍待,我去通报一句?”
“有劳。”
他慌忙转身就往府里走,才走出两步,似乎忽然想起一事,又走了回来,紧张道:
“敢问大人姓名。”
这也不能怪他,东王府确实很久没来过这样的客人了,下人们太久没见过“世面”,连如今当朝的官老爷名字叫什么、长着什么脸,都毫不知情。
门外的人并不生气,仍温和道:
“是老朽的疏忽,忘了先自报姓名。老朽是户部的陈进仁。”
忽然听见管家朗声道:
“哎呀——陈尚书,陈尚书!您怎么在门外,门口风大,快请进快请进。”
仆人惊讶的一抬头,正看见府里的管家迎面走了过来,他驼着背,艰难的赶着步子,他脸上布满了苍老崎岖的皱纹,眼里却在发着明亮的光。
那模样,就好像陈尚书是他久别未逢的亲人。
管家慈祥的脸上堆着笑,行了礼,赔不是道:
“下人接待不周,还往尚书大人海涵。”
陈尚书平和道:
“不敢,不敢。”
管家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变了副严厉的面孔,指着仆人道:
“你这糊涂小厮,见着陈尚书,怎的不通报?”
仆人低下头,撇了撇嘴。
管家驼着背,颤颤巍巍伸出手,似要将陈尚书馋进这门里来。
陈尚书哪里敢扶他,伸出瘦削的手,虚搭了管家一把,并没用半分力道,说道:
“是我打扰了王爷清修。”
管家直起了身,微笑道:
“陈大人一别多年,文质之风便如当年。”
陈尚书微微一怔。
他自己并不识得此人。
正待要问,忽听管家道:
“大人请随我来。”
陈尚书这才得偿迈进了王府的深院,他跟着管家的步子,一路走过朱红色的长廊、湖心亭和满布青苔的假山。
他们走过这截路时,一路上不过只遇见了一两个干活扫地的仆人。
院子里很安静,安静的有些蹊跷,树上鸟鸣声此起彼伏,这放在平日里的清晨,应当是一副令人惬意的景象,可在这院子里,他心里没来由的,只觉得诡异。
他走进过许多家道中落的官府,却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湖心亭下面有一片不大的湖,湖里的水是附近的河渠引流进来的,湖上起了一层雾,带起了活水特有的清晨的草木气味。
这朴素而沉默的活水,如今竟仿佛是这繁华的府邸里最鲜活的东西。
陈尚书微微摇了一下头。
管家走到一颗巨大的梨树下,停了下来,侧头颔首道:
“尚书大人,王爷就在此处。”
他说完这句话,提足又往前走,陈尚书跟着他进了小院。
小院里有一方石头案几,旁边坐着一个人,这人头上竖着铮亮的铜冠,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袍,手里还握着个彩釉的茶盏。
他背后一片白墙枯枝,足下皓雪青石,反倒把他自己活生生的衬托成了这院子里最扎眼的景观。
陈尚书在心里摇了摇头,一个人就算用尽百般方法隐忍自己的本性,可真实的自我仍然会在自己瞧不见的地方悄然冒出。
穿着红袍的人已看见了他,立刻站起身来,睁圆了两只眼睛,洪亮道: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可不是陈大人吗?”
他的声音里听得出震惊之意,却分辨不出是惊喜,还是惊骇。
他这神情让陈尚书也不由得微微笑了一笑,拱手道:
“冒昧叨扰王爷静养,请王爷恕罪。”
东平王几乎立刻抛下了茶盏,双手撩了撩宽袖,立刻拱手上前,热情道:
“哪里哪里,尚书大人可是稀客!快请快请。”
陈尚书回了礼,便往小院里走,高大的梨树挡住了半边石案,方才只能勉强瞧见坐在外侧的东平王。
陈尚书绕过了这棵树,忽然发觉石案另一侧还坐着一个人。
这人穿着一身素衣,浅淡的白青色,像她身后的雪,又像她足下的青石阶。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已湮没在悄无声息的雪景里。
树上的梨花开了,静静谧谧的浅白色。
陈尚书先注意到了花,才看见她这个人。
这案几旁的两个人,有着多么令人吃惊的差异。
她低敛着头,青丝上插着一枚素钗,她右手的指尖握着一枚彩釉的茶盏,鲜艳夺目的彩釉,衬着这只手洁白而纤长。
这些都是一位大府千金才有的特征。
陈尚书立刻止步了,再不便迈前一步,他远远拱手道:
“不知王妃在此,请恕老朽僭越之失。”
他不认识王妃,可在这样的地方,碰上这样的一个人,已经不需要别人介绍了。
王妃站了起来,她站起来时,仿佛空气也是安静的,比梨花落在地上的声音还轻。
她微笑道:
“尚书大人多礼了。大人这个时辰来,定与王爷有要事相商。这里风大,我先回去歇着,大人自便。”
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又轻盈又慎重,仿佛有一只轻薄脆弱的瓷盏正被轻手轻脚的放下,但凡重一分,立刻粉身碎骨。
一般人是很难时时刻刻做到这样的,可她似乎早已把这些当做了习惯。仿佛每寸每刻都在收敛,仿佛她这一生,双足前永远有一条不能僭越的界限。
这沉默的界限,似乎能给她无比妥帖的安全感,她退后一步接着一步,终于得以永远无恙的存活在里面。
谁给她划定的界限?
陈尚书在心里,想起了另一个人。
但东平王立刻唤住了她:
“阿芜”
陈尚书心里微微奇怪,他想起了一件事——王爷只称呼了他一声陈大人。
王妃如何认出他是尚书的?
东平王两三奔了过去,扶住了她的肩膀,道:
“我让杨伯送你回去,地上雪厚,你多家小心。”
王妃克制的笑了笑。
她的一双浓眉和圆圆的大眼睛,眉眼里带着掩埋的宽阔的风情。
她长得不像叱云家的人,可是这样的相貌,放在任何一座府邸里,都绝不会被轻易湮没。
更不会掩盖在区区浅淡的梨花下。
陈尚书蓦地想起了当年名动平城的李大小姐。
他很多年前见过她一次,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可她脸上洋溢的表情和明艳的张扬,让人永远难忘。
她即使走在艳阳高照的春天里,也像一朵最显目的红牡丹
很少有小孩子,能给成年的人带来这样的感受,他从没见过小女孩有那样的神采,可这样的神采又似乎和她的相貌相得益彰。
仿佛那种跋扈,就是她惊人的美貌里,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跋扈,似乎也可以和女人共荣相处。
陈尚书摇了摇头,心道,王妃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叱云家的人。
他并不喜欢叱云家的人。
全朝廷也没几个人喜欢叱云家的人。
王妃已走远了。
陈尚书拱手道:
“王爷,自腊月二十五以来,多县多郡上报人口失踪,少则几人,多则十几人,均在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之间。老朽认为,此事蹊跷异常,特意前来禀知王爷,拿定对策。”
东平王咳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这老头连句寒暄话也没有,张口就说上了朝事。
他怔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道:
“不。。不对啊,陈尚书,户部的事本王何时能插手,这不合规矩啊。”
陈尚书面色不改,正色道:
“秉王爷,圣上即刻要着王爷协理户部的职权。”
“什么?”
东平王惊讶的几乎跳起来,喊道:
“我怎么不知道?”
陈尚书工整道:
“奏章还未下,王爷当然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
“老朽今日去见了太后。”
东平王吃惊道:
“李——太后告诉你,她要任命我?”
东平王暗暗咋舌,书生难道说对了,李未央真的要用他?
可他心里忽然一惊,这也不对啊,这圣旨还没颁布,怎么这老头先知道了?
东平王心里忐忑不平,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道:
“尚书说笑了,这圣旨没来,我也没这权力。更何况,也不知这是真是假——”
陈尚书打断道:
“王爷不必忧虑,民生大计,由不得推脱耽搁,臣已经向太后请示,令王爷在今日起,即刻协理户部事宜,不必等旨。”
东平王张着嘴看着他。
这样的请旨,这老头想得出来,李未央还真的能同意。
李未央还真的信任这老头?
他现如今可算是明白了陈尚书在李未央面前的分量,立刻拱手乖巧道:
“多谢陈尚书保举,小王不知如何报答,唯有。。唯有全力协助尚书,报效太后。”
他心里暗暗叹着气,
书生说得对,李未央哪一日摆不平那帮老气横秋的老臣了,就一定会重用寒门。
他抬眼看了看陈尚书严肃拘谨的面容,眉头间深深的沟壑,他忍不住想瞧一瞧,哪一日这位尚书和太子党旧臣真的干起了仗,那可是个什么场景。
不知道有多热闹?
陈尚书淡淡道:
“担不起王爷多谢二字,老朽并无保举之功,王爷贤德勤勉,安分守己,感效太后,才得以今日之封赏。”
他说到安分守己四个字时,语气忽然重了许多。
东平王浑身一震,仿佛这四个字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而是从李未央的口中念出来的。
但他心中又一失落,一个破户部的协理,小小文职,又不是兵部,这算是哪门子的赏恩?
全朝廷都知道他念书不行,李未央是来专程消遣他的?
东平王不敢“还嘴”,连忙道:
“这当然这当然。太后之恩,没齿不敢忘。”
他本想再来两句,“定当以死相报”这样的必说的套话,可一想到李未央,又觉得实在恶心的慌,怎么也说不出口。
陈尚书点了点头,似乎很认可,说道:
“不知王爷对此事有何见数?”
东平王一震,心道他才刚听说这件事,能有什么想法?
他饶了饶头,为难道:
“我不知道啊,难道不是病亡,或者聚众斗殴?”
陈尚书摇了摇头,道:
“昨日我问过了安州的县令,是失踪,不是病亡,没有尸首。失踪之人日常活动周围,均无打斗痕迹”
东平王心里一动,
这么巧,不会是?
东平王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个说法:
“会不会是什么邪教之流,暗中密谋害事?”
陈尚书微笑道:
“要造反,人数未免少了些。”
东平王一愣,道:
“也是,也是啊。”
陈尚书道:
“不过王爷一席话,倒让老朽茅塞顿开。”
东平王道:
“尚书大人想到了什么?”
陈尚书道:
“什么样的人,手下会有这样的组织。”
东平王摸了摸发凉的脸,道:
“江湖之中,鱼龙混杂,这样的门派只怕不少。”
陈尚书沉吟片刻,又道:
“昨日三更,西城墙也失踪了一个侍卫,不知他去了何处。”
东平王吃惊道:
“失踪?那侍卫的不是被人刺倒,落在护城河中了麽。”
陈尚书看着东平王,沉声道:
“我原以为王爷闭门清修,不知窗外闲事。原来王爷已打听过了。”
东平王猛地一震,心中将这老狐狸的几代都恨不能问候了一遍,
这老狐狸,特地跑来套路他的?
东平王咽喉发干,道:
“说来也巧,昨夜乡下送了些年货,走了西城门,碰上这情景,他们受了惊吓,才与府中的下人说了。我也是。。。才听下人说起。”
陈尚书皱眉道:
“半夜送年货?”
东平王笑道:
“凌晨,是凌晨,乡下人摸不清路程长短,走的早了些,本是计划清晨进城的。”
东平王伸手招了招,立刻有个站在墙角的小厮凑了过来,东平王道:
“今年的腊肠和腌鹿肉不错,你去挑一筐好的,一会送尚书大人府上去。”
他又对着陈尚书道:
“大人别嫌弃,我这——”
陈尚书忽然一正脸色,喝止道:
“不必,谢过王爷,鄙人家中也有些腊肠,王爷不必客气。”
他这语气又冷又硬,甚至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
似乎这样的情景他已经历了数百遍,方才练就了这幅模样语气,把麻烦即刻挡在门外。
东平王吃了这一记冷脸,心中又惊又恼,他早知这陈尚书一穷二白、还油盐不进,当时还半信半疑,如今算是真的见识了,这人连腊肉都不收。
东平王被拒,心里也忍不住恼怒,暗骂道,
你家中有肉才见鬼了。
腊肠怕不是白菜灌的罢?
陈尚书道:
“昨夜四更一刻,刑部的人就封了城,运走了侍卫的尸首,王爷的亲戚是何时前来的?”
东平王道:
“这、这,四更之前罢。”
陈尚书来回踱着步子,道:
“那侍卫身上一寸刀口的致命伤,肉眼近乎不可见,刑部的人是昨日带回去后,仔细翻看才寻见的。王爷的亲戚真乃火眼金睛,才得以明察秋毫。”
东平王心中火大,
这老狐狸哪里是找他协助?分明句句话都是拷问他的意思。
他气血上涌,即刻就要争辩道——
你这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本王杀的?
这类鲁莽冲撞的事他本来就照做了好几十年,他过去从不用考虑会有什么后果,只有别的大臣会忧虑惹恼他的后果。
可他顷刻间,又忽然想起阿芜——
阿芜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
他用力攥了攥拳,脸色涨红一片,但语气却软了下来:
“一个侍卫,熟悉城墙的路,总不至于跌足摔下来罢。定有旁人害他失足。”
陈尚书不依不饶,道:
“那王爷为何不猜测是被人推下的?与人斗殴失足落下的?喝醉酒不慎滑足的?”
东平王心里像炒锅一般,坐在火里,翻上倒下,
这老东西还有完没完?
他终于放弃了,叹了口气,看着陈尚书道:
“小王不知尚书大人想说什么?”
陈尚书道:
“这要看王爷需要告诉老朽什么?”
东平王瞪着陈尚书。
他心中念头顷刻间天翻地转,一个想法忽然横空而来。
反正他已不会有更坏的结局。自己何不走这一步棋试试?
东平王清了清嗓子,目光扫光院落里的两个仆人,忽然道:
“你们先下去。”
仆人一声不吭,行了礼,便退出了院子。
东平王朝院子外看了一眼,又看向陈尚书,忽然做了个令他自己都惊讶的举动——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冰凉坚硬的青石板,磕的他膝盖生疼,他没有刻意去隐忍这突兀的痛意,他放任自己做了个扭曲的表情。
这让他看起来更痛苦。
陈尚书没他这没兆头的举动唬了一跳,竟朝后退了一尺,但又立刻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言语惊措道:
“王爷凤体尊贵,这是在做甚么!”
东平王摇了摇头,没有动。
陈尚书拉着他的手臂向上用力,无奈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又瘦弱的文人,如何拉的动一个常年习武的壮年男子?
更何况地上的人压根不打算起来。
东平王那袖子楷着眼角,可无奈深冬腊月,眼角干燥,当真是一滴泪也挤不出,他把袖子又放了下来,嚎啕道:
“尚书大人救我!”
陈尚书脸色一白,似乎被他这一套动作吓得不轻,他顿了一顿,又要去拉他:
“王爷有恙在身,快快起来说话,下官一介草莽,王爷有事,但凭吩咐。老朽怎受的王爷这样的大礼!”
王爷向下沉着内力,稳如磐石,就是为了卯着劲,不让这老狐狸将他拉起来。
陈尚书双臂几番尝试,额头上都起了一层汗,气喘吁吁,可偏偏一丝一毫也拉不动。
东平王忽然想到,自己争储失利,成了落魄的王爷,但好歹也是皇室亲贵,如今却跪在一个区区从三品面前,求他施恩。
这个从三品,以前还是个寒门的放牛娃。
他含着金汤匙,在恭维声鼎沸的贵妃宫里诞出时,这个人正在乡下玩泥巴!
他想到这里,委屈和恼火之意忽然涌上心头,眼泪终于扑嗒扑嗒的落了下来:
“小王受贼人逼害,只有陈大人能救小王,大人若不答应,小王就在此长跪不起!”
陈尚书道:
“什么贼人竟如此目中无法,胆敢威胁本朝王爷,若让老朽得知,定粉身碎骨也要将他捉拿,保王爷凤体安泰。”
东平王心里暗暗骂道,
究竟谁正在威胁本王,你这老狐狸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
东平王把如假包换的眼泪给擦了,说道:
“不瞒尚书大人,小王被祥协领给威胁了,他逼迫我赠他一百两黄金,否则。。否则便要伤我家眷。”
陈尚书一怔,道:
“老朽虽与祥协领不熟,但瞧他为人,似乎不像声色犬马之徒,他要忒多的钱做什么,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他心里泛着嘀咕,当官的永远缺钱,这事虽然常见。
但谁会不要命的去打抢王爷呢?
东平王哽咽道:
“陈大人,他不需要钱,可他主人却需要钱。”
陈尚书蓦地又一怔,主人?
这天底下的主仆之情,有称呼大人的,也有称呼老爷的,可却没听过喊“主人”的。
好端端的一个人,又非猫狗牲畜,怎能随口便唤主人。
这王爷实在顽劣,君臣之情怎么如此粗俗称呼?
陈尚书念及此处,板起脸来,正色道:
“请王爷谨言,这天下主仆之情,本是君臣之实,请王爷慎重辞令。”
东平王愣了一愣,心里暗骂了这老狐狸几句,不知这狐狸是真不知、还是假扮傻。
他连姓祥的是叱云南的人也不知道?
东平王道:
“尚书大人!你我二人的头上之主,当然是朝廷,是当今天子。可姓祥的不同,他的主人是叱云南,他只效忠叱云南一人啊!”
东平王怕这老狐狸又和他兜圈子,干脆一句话合盘而出。
他说到叱云南三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似乎生怕这老狐狸年事高,给听漏了。
陈尚书闻言,果然面色一百,颤声道:
“谁?”
东平王忍不住想翻个白眼,却又不敢,只老实道:
“叱云南。”
陈尚书只惊讶了一瞬,面色忽然又恢复如常,正色道:
“叱云将军赴青州任刺史途中,路遇强人,不幸身亡。先帝感念痛怀,追封叱云将军为一等侯,代代世袭——”
他双手忽然放开东平王,不再拉他,东平王惊讶的看着他,目光从他的手移到他严肃的脸上。
陈尚书举起双手,在身侧朝天作揖,朗声道:
“先帝音容,犹今在耳,当年厚禄之葬,怎缺区区百两黄金?”
东平王听在耳里,直气的牙痒痒。
这老东西是从古董里爬出来的麽?怎么什么也没听过?
东平王心里叹了口气,他饶了一下头,理了理思路,才道:
“我听人说,叱云南还活着。”
这一吓可了不得,陈尚书睁着眼,朝后退了两步,他体力不济,下盘不稳,似乎就要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东平王本着练武的那两把刷子,一跃而起,忽然扶住了陈尚书。
可这么一来,他自己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东平王尴尬的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陈尚书,膝盖一弯,又要跪下去。
陈尚书立刻道:
“王爷莫跪了!”
东平王听见这一声厚重的喝止,弯曲的腿像打了桩一般,立刻就站定了。
陈尚书道:
“死者为大,不可取乐,请王爷适止。”
东平王心中无奈,暗骂这老狐狸顽固之至,口中却恭敬道:
“尚书大人不信小王?”
陈尚书的脸色还是白青的,他缓缓摇了摇头,道:
“老朽绝非怀疑王爷品性,只是江湖传闻从来虚虚实实,王爷不该轻信诳语人。”
他顿了顿,又道:
“叱云将军三年前丧生荒郊野岭,幸存的士兵亲眼目睹,满朝人尽皆知,怎会有假?”
东平王心中实在无奈——
那士兵的消息不也是消息,和江湖上的消息有啥区别?
他焦躁的摸了摸头,又道:
“陈大人,您认为什么样的劫匪,能有本事杀了叱云南?”
陈尚书微微一蹙眉,似乎心中也有疑虑,但却还是严肃道:
“虽然叱云将军武艺高强,但——”
东平王掐住了话头,压根没给他“转折”的机会,立刻道:
“但是他还穿着金丝软甲,随行的还有他麾下精锐的几百位骑兵。”
陈尚书果然沉默了。
东平王却不罢休,嚷嚷道:
“什么江湖强人,能把叱云南就在那田野里原地摆平了,本王二话不说,脱了这身官袍,就去他家里给他磕上几百个头,求这位神仙出山,领上三万兵马,去统万城救一救北魏!”
他声音愈来愈高,越说越快,如过年放炮仗一般。
院子里本来静悄悄的,这时一树的麻雀忽然全部惊了起来,叽叽喳喳叫唤着,排着队形朝别的树飞走了。
陈尚书叹道:
“王爷怎能折煞自己开如此玩笑?”
东平王气不打一处来,
他在原地踱来走去,挥舞着双手,激动道:
“陈大人啊,您怎么不听小王一言呢,杀叱云南的人根本不是山贼强盗,是另有其人!”
陈尚书的手忽然开始颤抖。
他心中埋葬很久的疑惑,像重新灌进了新鲜的生命,跳跃着撞开尘封已久的陶罐,要奔出这不透气的泥土地外面来。
几乎没有人可以杀掉叱云南,但有个人却可以。
他作为一介臣子,当然不敢有这样忤逆的念头,他本来确实也没有,直到他翻看了当年李未央的案子。
一介弱女子,北凉王室遗属,假使她手下还豢养着北凉鼎鼎声名的暗卫队,也不可能手法如此干净的做掉叱云南。
即便真的有暗卫队,那些常年保护北凉王室身家安全的护卫,又怎么能与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多年的虎狼之师抗衡?
除了这些骑兵,还有一个叱云南。
更何况,她的时间、行踪、行为、供词纷纷对不上号。
他上奏了三次,请求缓查,但三次被朱批不予,圣上笃定的要她的命,要越快越好。
这些年来,他努力克制着这些奇怪的念头,这些念头令他不安,更令他愧疚。
他读过史书,他知道这样的事过去有许多前例。
但正臣之道,怎能允许他的朝这样的左道越想越偏,越走越远?
东平王道:
“当年杀叱云南的人正是——”
陈尚书弯着腰,一手抚住胸口,另一只手撑着冰冷的石案,哀叹道:
“王爷!别说了!”
他想喝止住这半句话,他已不能再听。
他怕听了,信仰就塌了。
更不论无穷无尽的后果。
东平王道:
“正是八弟。”
陈尚书面色变了,手掌也从胸口拿了下来,他缓了很长的一刻,皱眉道:
“八皇子?”
信仰还健在。他松了口气。
东平王道:
“叱云南在途中遇劫,落入水中,被八弟所救,叱云南为报相救之恩,领兵去灭了宗人府全家,之后事情败露,叱云南被竣儿——哦不,先帝所拿,八弟怕口风败露,在黑暗处埋了弓箭手,杀了叱云南。”
陈尚书额头冷汗溢出,他伸手摸了,摇头道:
“这等事,可不能乱言?”
他虽然在抹冷汗,内心却安定多了。
东平王道:
“不敢乱言,所以句句实话。”
他又道:
“陈尚书当年还在地方做官,或许很少耳闻小王与八弟当年之事。我资质愚钝,又一心钦佩太子,本就无不二之心,奈何八弟多番怂恿,威逼利诱,我不得已,做下了、做下了许多年的错事。
“后来我见俊儿贤良聪颖,更生悔过之意,与八弟来往渐疏,竟不知——他之后竟犯下这般骇人的累累罪行。”
他这番肺腑,一顿叙说下来,抑扬顿挫,感人至深。
可他这些话,无非就那么一个意思——
陈尚书了然于心,安抚道:
“老朽明白了,王爷与八皇子并不相同,八皇子所犯之罪,与王爷无甚关联。”
东平王本来面色紧张,这会忽然笑颜逐开,拱手道:
“我早说过,陈尚书明晓事理、洞若观火,真乃本朝第一贤臣,北魏有陈尚书这样的能人,真乃太后之幸、天子之——”
陈尚书轻轻摆了摆手,疲惫道:
“好了,好了。”
似乎东平王的奉承话,会让他耗尽心神。
陈尚书道:
“叱云将军还活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东平王说道:
“姓祥的来找我之时,说要与我讨百两黄金,日后再酬谢于我。我心道我手里如今也不宽裕,我夫人怀了身孕,他又不过一个协领,每月几两的碎银子,他怎么还得起这样的一笔债?”
陈尚书却一面肃静,一言不发,似乎想辩清这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东平王道:
“姓祥的功夫了得,我怕激怒于他,生出什么事端,便提议送他十两黄金,暂度难日,可那厮不依不饶,与我起了争执。激动之时,忽然扯着本王衣领,骂我有眼无珠,一双招子喂狗吃了,哪日他们大将军归来,重掌大权,我给他提鞋也不配。”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似乎想尽力模仿当天发生的事。
陈尚书见了他这幅模样,微微一笑,道:
“我见过祥协领几面,这年轻人心思重、性子沉,并不像是遇事激动的人。”
东平王听了却激动了起来,叫唤道:
“陈大人,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您瞧他那人,成天到晚阴沉个脸,这类人一看就是成天琢磨坏水的人。”
他顿了一顿,似乎认为这说法还不够有理,又补充道:
“他浑身上下一股酒味,怕是酗了酒后,显露了自己的这般本性。”
陈尚书道:
“王爷是何日何时与祥协领见面的?”
东平王想了一想,道:
“昨日夜晚戌时前后。”
陈尚书笑言道:
“竟有这等巧事,老朽昨夜在城外,也遇见了祥协领。老朽瞧他虽然面容苍白了些,但神志清醒,言辞有条,一点也不像是醉酒后的人。”
东平王大惊失色,
这老狐狸昨夜竟撞见了姓祥的,他藏着掖着,隔这半天才说?
东平王慌措道:
“兴许是回城后喝的。”
“他面色既然苍白憔悴,那一定有什么心事,心情不好的人,喝一斤八两的酒,也是寻常的不得了的事。”
心情不好,就喝一斤酒,还是寻常事
陈尚书皱了皱眉,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这位生活作风评价很不好的王爷。
陈尚书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道:
“酒乃伤身之物,可不宜多喝”
他说着这话时,眼光却看着东平王。
东平王怔了一怔,陈尚书的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可笑,他俩并不熟,陈尚书却一上口连连说教。
可不知怎的,这光景忽然令他想起了东王党还如日中天的那些日子,那些旧臣,许多与他外公是一个辈分的,开口还聊不及两句话,便对着王爷倒上一番圣人教诲。
有的让他学一学高阳王的念书本事,有的让他像八弟那样多用用脑子。
当然,他们说的都很委婉,很迂回。
他们中有几位老臣,东平王远远一瞧见他们的脸,就恨不能拔腿就跑。
而如今,时光境转,听一句肺腑教言竟成了不可求的空愿。
他虽然不喜欢他们的话,可他知道,自己一有三长两短,他们会设法拿命保他。
一刻也不会犹豫。
他听着陈尚书的语气,似乎带着长者的关切之意,他怔在原地,心中酸意上涌,几乎泪都要落下来。
陈尚书说完那一句话,心中忽然也觉得不妥,他是下臣,眼前的是王爷,这王爷的日子过得再不济、再糊涂,总归是皇亲国戚,自己又与他不熟络,说这些话,未免有些不合适。
可说出来的话,是收不回去的。
东平王神态低落,却忽然拱手行礼道:
“多谢尚书大人关切之意,小王心领了。”
陈尚书被他这举动唬的一愣,他叹了口气,道:
“王爷本是栋梁之人,何故与奸宄之人并行而立?失太后之托,败朝廷之望?”
东平王被这话说的一愣,但主要还是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饶了饶头,不安道:
“陈大人,我。。我书念的不好,您能换句话吗。”
陈尚书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叹息还是失望:
“祥协领既是叱云将军的部下,数有劣迹,王爷何以亲小人、远君子,与这样的人来往颇深?”
东平王辩解道:
“陈大人误会了,我和他能有啥交情?您明眼一看也知,我与他性格爱好无一相似啊,我与他能作什么朋友?”
陈尚书道:
“王爷两年前力压众议,一力保举祥协领,王爷还记得么?”
东平王一惊,脸色也变了。
怎么不记得。
举荐的事是写在密奏里的,密奏啊,什么是密奏,不就是不能给人瞧见的吗?
这老狐狸怎么看见的?
两年前。。两年前这老狐狸还在地方做官,他从哪里知道的?
东平王只能坦诚道:
“尚书大人,您看我这见识,能是主动保举贤才的人吗?这事原本是我座下一个门客,过去受了叱云南的恩情,又与姓祥是旧识。叱云南死后,有一日瞧见他在街上失魂落魄,心中不忍,才求着我找口生计给他做。我瞧那姓祥的,虽然性情不招人喜欢,但功夫却很不错,守城护卫再适合不过,便拟了一封奏折,没成想,太后真给批了。”
他说到最后五个字,竟然耸了耸肩,摊了摊手,似乎太后准了他的奏,他不仅不惊喜,还觉得很无奈。
陈尚书眉头一皱,朗声道:
“门客?”
他苍老的眼中忽然闪过警惕的神色。
东平王心里凉了半截,暗道不好,忙道:
“也不叫门客,一个。。一个友人,他日子过得穷,常常到我这里蹭肉吃,他自己开玩笑,说他简直像我的门客。”
陈尚书拧着眉。
东平王心里忐忑不定,
做君王的,谁不忌讳这个?李未央虽然没有明令朝中官员不许养门客,但总有臣子帮她担心这个,
东平王扫了一眼神色不豫的陈尚书,
可见不管是什么德行的皇帝,仍然有拥护他的忠臣。
东平王乖乖闭上了嘴,他发现自己说的越多,漏洞就越多,最好的办法,就是少说话。
可他又忍不住,又张口道:
“那姓祥的辱骂我后,我只当他发酒疯,便要命人赶他出去。没想他言之凿凿,又说起叱云南如何获救,如何传他命令,甚至还从怀中掏出物证,我本也不肯信,但他一番话说得丝环入扣、句句有理,我竟。。找不出一点诳语的漏洞。”
陈尚书面色还算平静,道:
“什么物证?”
东平王道:
“一、一封信”
他说着,抖着手伸进了怀里,掏出来一片破破烂烂的麻布。
麻布上画着一个符,乍一看,就像是什么江湖道士作法骗钱的东西。
陈尚书脸色一凝,赶忙接过,他翻来看去,也像东平王一般,看不出这是个啥玩意。
东平王解释道:
“叱云南常年私养暗卫,以暗号通信,暗号一段时间便更换,旁人即便拿在手里,也不知道是何意思。”
陈尚书道:
“倘若旁人看不出,又如何分辨祥协领所说属实?”
东平王道:
“我那门客——哦不,我那位友人,十年前在叱云南手下干过,他。。他能确定。”
陈尚书道:
“既然定期更换,照叱云将军的一贯行事,这个期限,总应该多过十年的。”
东平王一愣,这老狐狸果然不信他,变着法的来找茬。
他双膝一软,忽然跪在地上道:
“这当中自然还有原因,还请陈大人救命!”
陈尚书急忙搀他:
“王爷,使不得、使不得!”
男儿膝下有黄金,方才第一次跪时,心里堵的厉害,可现在再跪一次,反而没那么难受了。
他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也该让他难受一下。
他说道:
“叱云南专程挑了十年前的暗号。。就是为了。。为了——”
陈尚书脸色一沉,道:
“为了让王爷知情?”
东平王心中一惊,料不到他猜的这样快。立刻脸上作出一副惊叹仰慕、又苦大仇深的模样。
但心里却又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这三个字。
东平王抹着眼角,眼角根本没有一滴泪,哀叹道:
“叱云南阴狠狡诈,逼迫我散尽千金为他效劳,我身无长处、学识粗鄙,为有一腔热血,上报太后,下为黎名肝脑涂地。怎。。怎会答应做他的犬马爪牙。”
他说完,拿衣袖按着干涸的眼角,哼哼唧唧的干哭了几声。
陈尚书脸色一青,这才顿觉大事不妙。
这王爷虽然平日里糊涂顽劣,没点正经模样,但这样的生死大事,任谁也不敢扯谎逗乐的。
陈尚书颤声道:
“他要金银做什么?”
东平王啜泣着,抱怨道:
“他能做什么,当然是想回来做他的一品大官。把旧人召回来,那也需要花银子的。”
陈尚书心中百感交集,道:
“他要做官,回来便是,何必费这些周张,他遇害前本就是朝廷的命官。”
东平王翻了个白眼,奇怪的看了看眼前的尚书大人。
那李未央和叱云南互相伤害了那么多年,他一个字也没听过?
东平王膝盖跪的生疼,一刻比一刻难忍,可自己站起来,也不合适,他看了一眼陈尚书,陈尚书一脸肃穆,专注的望着对面的墙,似乎忙着想心事,早已忘了他。
他只能忍着挪了挪姿势,委屈道:
“陈大人,叱云南口口声声喊着要收复北魏失地,他要的是兵马呀,太后怎会给他兵权?”
陈尚书顿了一顿,道:
“叱云将军当真说了这些话?”
东平王点了点头。
陈尚书温和道:
“王爷快请起。”
他伸出枯老的手,就要去拉东平王的手臂。
这次他轻轻一拉,几乎没有用劲,东平王立刻站了起来。
陈尚书摸了摸花白的山羊胡,半晌,长吁了一口气,道:
“叱云将军,当年也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啊。”
他的语气里,竟饱含着感慨的情感,似乎在赞叹,似乎在惋惜。
他浑浊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温厚的光芒,他虽然严厉的皱着眉,可是连着眼角的褶子,都忽然透露着长者的温意。
东平王看着陈尚书的表情,忽然一怔,
哎哟,想不到这老狐狸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他心里暗自腹贬道,
那是叱云南仗着兵权圈地那会,没圈到你家,不然你试试?
看还能不能说出这些话?
东平王趁机道:
“栋梁之才又如何,他犯上作乱,妄想重掌兵权,本王绝不会给他半颗银子。”
他顿了顿,低声道:
“再说本王现在也没钱。”
陈尚书脸色忽然变得奇怪。
东平王忽然后悔了,怎么能在陈尚书面前哭诉穷呢?
在这件事儿上,谁比得过陈尚书呢?
陈尚书道:
“王爷打算如何做?”
东平王道:
“我打算什么也不做,姓祥的再来威胁我,我就和他拼命。”
他忽然攒起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
陈尚书摇了摇头,感叹道:
“王爷也是一位将领之才,为何在这府中日日偷闲,也不愿领兵迎战,沙场报国?”
东平王看着陈尚书认真求问的神情,竟一言不发。
陈大人,您是在跟本王开玩笑?
东平王道:
“我没本事,资质愚钝,不配领兵。”
陈尚书微微一笑,摇头道:
“王爷,您若一直避讳太后,又怎知太后真是您所以为之人。”
东平王道:
“我。。我认识太后许多年了。”
陈尚书道:
“王爷,请恕老朽一句,您一日也未认识过太后。”
东平王怔在了原地。
陈尚书道:
“王爷放心,此事我会如实禀报太后,太后定会保王爷周全。”
东平王笑了:
“谢太后隆恩。”
如实禀报就够了。保他周全大可不必,他也不敢信。
陈尚书看了看日头,天早已打量,拱手道:
“不耽搁王爷静养了,老朽还需进宫一趟。”
东平王话已说完,巴不得他赶快走,道:
“这都晌午了,用过饭再走?”
陈尚书摇了摇头,道:
“多谢王爷,户部一事刻不容缓,老朽还要面见太后,细细商议”
东平王干笑道:
“陈大人果然深得太后信赖。”
赶紧回去禀告,顺便把叱云南的事也兜出去。
陈尚书微微皱眉,道:
“老朽告退。”
“我送送尚大人?”
“王爷留步,不敢当。”
东平王仍然跟着他走了一截,直走到一道廊桥边。
东平王行礼道:
“小王一家身家性命,全靠陈大人援手保全啊。”
陈尚书道:
“老朽一定竭力而为。”
他转身就上了廊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王爷还跟着他。
陈尚书叹道:
“王爷留步,伤寒最吹不得风。”
东平王饶了饶头:
“那好,我不跟了,您多小心。”
陈尚书在心里摇了摇头,转身快步走过廊桥。
东平王站在廊桥的另一头,看着陈尚书的颀长瘦削的背影渐渐走远。
他的头发几乎完全花白,背却仍然挺的很直,像一棵狂风百折不摧的雾松,无论是寒冬的雪,还是夏日的风雷,天下什么事都压垮不了他。
这背影,东平王觉得很熟悉,有些像书生。
他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的一干二净。
杨管家凑上前来,弯腰道:
“王爷,昨日书生来,说得似乎不是这番话?”
东平王道:
“哦,我临场改动了一下。”
杨管家忧虑道:
“他预料错了?”
东平王道:
“不,和他预料的基本一样。”
杨管家道:
“那王爷为何供出祥协领?”
东平王笑道:
“杨伯,您跟了我这么多年,天下妖魔鬼怪一定见得很多,或许比本王见得还多。”
杨管家笑道:
“不敢不敢,王爷又在取笑老朽。”
东平王道:
“您若认识书生这样的一个人,怕不怕被他卖了?”
杨管家苦笑道:
“他这样的人若要卖起人来,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
东平王道:
“本王也怕。”
杨管家道:
“王爷担心他还是叱云南的人?”
东平王道:
“他本来就是。”
杨管家道:
“王爷这样做,不怕叱云将军报复”
东平王笑道:
“他首先得活下去,才能报复我。现在只有本王能保他回来。”
杨管家叹道:
“王爷真的要保他?”
东平王也叹了口气:
“我有什么法子,我也要吃饭,要养家糊口。总不能一辈子吃份例。”
杨管家道:
“叱云将军拿了兵权,会不会日益壮大,对王爷不利?”
东平王道:
“会,而且很快,只需要一场胜仗。”
杨管家道:
“那王爷又该如何?”
东平王笑道:
“靠姓祥的。”
“祥协领?”
东平王道:
“姓祥的犯了命案。他的命案就是叱云南的命案。”
他眯着眼,抬头看了看正明亮的日头:
“李未央一定会感激我的。我可是帮她留住了一把好刀。”
陈尚书推开大门,走出了寂静的王府。
过了一条胡同,迎面便可见喧嚣吵嚷的街口。
陈尚书走过这条街口,忽然瞧见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和他并不熟,但不得不打这个招呼。
“江大人”
这个穿着靛蓝外衫的中年男子忽然转过了身,愠怒的面孔顿了一顿,又立刻展颜,不冷不热拱手道:
“原来是陈大人,别来无恙啊?”
江大人身后站着一个孩童,大约有他腰线那么高,这孩子脸上脏兮兮的,苍白的小脸上,两排绯红的掌印。他牵着一匹骡子,骡子吧唧着嘴,伸长了脖子,正在嚼小孩毛蓬蓬的头发。
小孩耷拉着头,看样子他和骡子都饿坏了,也累极了。
陈尚书还礼道:
“托江大人的福,安好、安好。”
他指着那小孩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得罪了江大人?”
他之所以不得不打这个招呼,是因为远远就瞧见江大人的手下正在推攘他,厉声斥责他。后面的仆人已扯出了麻绳,似要捆人带走。
他印着掌印的脸颊,这会已高高肿起。
这世道,官员打死个穷人家的孩子,就和杀一条狗差不多。
他知道落魄的日子是什么样,知道这样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所以他不得不停下。
他本来绝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江大人果然面露歉意,笑道:
“小事小事,小贼一个,不劳烦陈大人过问。陈大人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在身。”
他上个月才弹劾了姓陈的一本,姓陈的也参了他一本。
即便聊天,也没什么适合聊的。
陈尚书道:
“哪里的话,江大人的事怎么是小事。刑部抓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站在原地,像一棵树,半点挪动的意思也没有。
江大人皮笑肉不笑,道:
“陈大人见笑了,不是刑部抓人,一个小贼而已。”
可街上站着的,确确实实就是刑部的人。
陈尚书了然于心,微笑道:
“老朽没见过刑部抓人,见识粗浅,让江大人笑话了。小孩子偷了什么,怎被打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很洪亮。
两个穿成他们这样的人在街上说话,已经很惹人注意了,他又抬高了音量,周围的人一听刑部两个字,忽然纷纷顿足,站住了看热闹。
“哎哟,刑部抓人了?”
“抓犯人,哪儿啊”
“就那小孩,看见没?”
“哟,可怜见儿的,咋被扇成这样。才多大的孩子啊。”
“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了吧!”
“旁边的人是谁,咋这么多仆人?”
“哪里是仆人,穿着差服呢,肯定做官的,我不认识,各位兄弟,你们谁认识啊?”
“嘘,那是刑部江尚书,你声音可小点。刑部十八酷刑,你想验一验?”
“哎,不敢不敢。”
“这小孩犯了什么罪?”
“不知道,要拿绳子帮他呢。”
“别吵吵,先看着瞧呗!”
江大人浑身难受,站立难安,一双眼睛,冷冰冰的盯着陈尚书。
小孩的脸上阵红阵青,但却是因为羞愧和愤怒。
他攒起小手掌,扬起小脸,朝人群大声道:
“我没有偷东西,没有偷东西!你们不要冤枉我!”
人群里更热闹了。
“咋回事儿啊,人小孩喊冤呢?”
“不知道,真冤枉的?”
“你瞧着小孩,浓眉压眼的。一看就是实诚的面相,不像心术不正的孩子。”
“你这什么想法,人不可貌相啊。”
“咳,刑部里面冤枉的人命还少了?反正我不信这什么尚书。”
“就是就是。”
小孩咬了咬牙,指着骡子背上的两摞书,愤愤道:
“我不是贼子,我真的没有偷书。”
陈尚书感觉差不多了,上前关切道:
“江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大人气的手指发抖,连牙后槽都几乎咬碎了,却微笑道:
“我府上的下人碰见了这个孩童,见他衣衫褴褛,沿街问路,便上前关切,他却道自己是我府上的书童,碰巧我又经过,料他再说玩笑话,不过询问一二句,这就要放了他的。”
可那拿着麻绳的仆人却并没有退下去。
小孩来回看了几眼,似乎认定了陈尚书是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拽着他的衣袖,求救道:
“大老爷,你救救我,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把我带回去打死的。我在晋城就见过这样打死人的。”
江大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这孩童,怎能乱说话,我何时要取你的性命了。”
陈尚书皱眉问那小孩:
“那你为何撒谎。”
小孩哭泣道:
“我没有撒谎,是。。是有个人跟我说,我若装作是江大人家的仆人,就没人敢欺侮我,我一路都能走得顺,呜呜呜。”
可他却遇见了江尚安本人。
陈尚书叹了口气,如果这孩子真不是贼,说的是实话,那这孩子运气也太背了。
江尚安讪讪道:
“陈大人,您瞧,这孩子不是胡说乱道麽?我家里的书童哪里有他这一位?我瞧他的藏书,大多不菲,怕他顺了哪位同僚的私藏,我不过问一问,哪里要他性命了?”
他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后面的差役终于收起了碗口粗的棍棒,立在身旁。
陈尚书冷笑了一笑,道:
“小孩子戏言,江大人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陈尚书道:
“既然是误会,江大人一向胸怀若谷,这次便高抬贵手,如何?”
江大人脸色难看,沉声道:
“陈大人求情,我可担待不住,我本来也没想抓他,我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果然两边的人知趣的立刻退下了。
小孩子此刻却忽然道:
“我帮人送书,是为了赚钱,书是别人的,我不是贼,不是贼。”
他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话,尾音带着委屈的抽泣之意,似乎放不放他,都没有他的清白更重要。
陈尚书道:
“多谢江大人。”
江大人脸色比锅底还难看:
“不敢。”
官老爷和仆从撤了,人群也散去了。
就剩陈尚书和小孩两个人。
小孩拿起脏手背揉了揉眼睛,道:
“谢谢大老爷救命,我来生做牛做马,报大老爷的恩情。”
陈尚书笑道:
“你若不是贼,老朽当然谈不上救命。”
小孩扬起头道:
“大老爷,您可别听他的话,他嘴上说着不杀我,可是他把我绑回去,就算我是冤枉的,十有**我都出不来了。”
陈尚书心里一动,瞧他小小年纪,却这般想这世道。
他心中并不好受,温言道:
“你家中日子不好,小小年纪就出来做伙计?家里大人呢?”
小孩却笑了,脏兮兮的脸上两排洁白的牙齿:
“恩,我做活计,就是为了挣银子,你们都说我是小孩,可是我挣了钱,我就是大人了。我能养一家人,我和我爹娘,我婆婆,我们天天都能吃糖葫芦,那才叫神仙日子。”
陈尚书心里一酸,说道:
“糖葫芦?”
小孩点了点头:
“那是地主家的儿子才能吃的呢。”
陈尚书道:
“你等一等。”
他忽然走开了,瘦削的背影挤进了人群里。
小孩牵着骡子,不安的看着来往的人群。
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陈尚书又回来了,他手里有一串糖葫芦。
陈尚书道:
“拿着,可别掉了”
小孩忽然局促起来,一张小脸涨的通红,竟然没有去接:
“可是。。我现在在帮别人干活。”
陈尚书微笑道:
“那你把它栓在书绳上,干完活再吃。”
小孩道:
“可是我就不能帮您干活了”
陈尚书笑问道:
“帮我干什么活?”
小孩道:
“有个人告诉我,想吃糖葫芦就要自己去挣银子。我做什么样的活,才配吃什么样的东西。”
陈尚书不解:
“是让你送书的人,告诉你的?”
小孩点点头,自豪道:
“我走了两个城池呢,好几百里路。”
陈尚书皱眉道:
“让你一个小孩子跑这么远的路?不怕你有什么危险吗?”
小孩更自豪了,拍着胸脯道:
“这算什么,那位大哥哥说了,他十四岁就上战场了!”
陈尚书脸色一滞,心中忽起了一个念头,但却没有再细想下去。
陈尚书摸了摸他毛蓬蓬的头,把糖葫芦递在他手里,道:
“你长大了,做个正直的贤人,便是报答老朽了。老朽是个闲人,不需要你做什么活计。”
“什么是正直的人?”
陈尚书怔了一怔,不禁感叹,大魏教育普及迫在眉睫啊。。。。
他道:
“不畏惧比你强的恶人,不欺凌比你弱小的好人”
小孩咬了一个糖葫芦,嚼了嚼,狼吞虎咽的吞了,连籽也没吐,鼓着一边腮帮子,说道:
“那不就是大人您吗?”
陈尚书猛地一怔,竟觉得一时间热意满怀。
他是个廉臣,正臣,忠臣,他并不是个没有私心的人,他期望青史这样记住他这样的的名声。
他甚至愿意为此,忍受生前的清苦。
可他直到这一刻,竟已觉得得到了大半的满足。
他笑道:
“老朽不敢当。”
他谦虚了一辈子,大部分读书人都谦虚了一辈子,说着自己并不以为然的自贬话。
可他这一句,说的是诚心的,连他自己也能感受得到。
小孩笑道:
“大老爷,为什么你们都是做官的,你和他之前,也有这么多不同的规矩呢?”
陈尚书听得一头雾水,笑问道:
“他又是谁?”
“让我送书的人呀,我如果问他要一根糖葫芦,却什么事也不帮忙做,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陈尚书笑了:
“拿人报酬,帮人做活,可不是天经地义麽?”
小孩子想了一想,又点了点头,道:
“您说的也对。”
他舔了舔舌头,似乎在回味刚才囫囵吞下的那颗糖葫芦,又道:
“如果我以后有很多银子了,我更想做您这样的人。”
陈尚书摇了摇头,笑道:
“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和有没有银子,是没有关系的。”
他直起腰,看了看前方的街道,温和道:
“伯伯还有事,不陪你玩聊了,你自己路上当心,你可找得到路?”
小孩点点头,道:
“我知道路。”
陈尚书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朝前走去。
再不赶路,他进宫就要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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