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落花杳无垠,黄泉碧落难悉颜。
软枕潮湿,南楚疲惫地睁开双眸,神情虚滞:“吴越……”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因果循环呢?
“大小姐,您赶快收拾收拾下楼,北平的顾少爷来了。”门外忽然响起顾妈的声音。
什么,顾嘉辰竟找上门来了!
南楚眉眼清冷,迅速保持镇定:“晓得了。”
这顾嘉辰是北平要员顾亭之的幼子,他出身尊贵留洋海外。原身与他偶然邂逅,不成想竟情愫暗生。想来他此番之所以慌张南下,定是原身数月前去的那封信惹出来的。
可南楚和原身不同,她根本不需要借门亲事摆脱苏家钳制。如今结婚于她而言,简直是下下策。
只是,她到底该怎样婉拒一介权贵呢?
垂眸苦思,揽镜审视。
待凝神打量后,南楚兀自打开尘封已久的化妆箱……
胭脂粉面女儿媚,罗衫蝶裙青丝迤。
弄妆梳洗,绝色美人缓缓踱下环梯,风情摇曳不自知。
厅内众人听到动静纷纷站起,很快目光便齐刷刷聚集,四周针落可闻。
此情此景,顿令苏母不悦,她皱眉重咳道:“现在都几点了,你怕是要睡到日上三竿喽!”
“妈——”
“绮妹!”
南楚不以为然地撩起眼皮,置若罔闻般静默。
一旁两个高大俊挺的男子,见状忙争先恐后地同她攀谈。
“昨晚睡得好吗?”苏子煜和煦至极。
不过他话音未落,顾嘉辰亦快步近前,语带亲昵:“久别重逢,绮妹出落得愈发美丽了。”
南楚敷衍地牵了牵唇角,随即敛起眼底的疏漠,朝苏母毕恭毕敬道:“太太教训的是。”
小丫头今日难得如此乖顺,苏母震惊片刻,不由暗叹对方心机叵测。没有办法,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只得憋起一肚子的话,在客人面前装出慈祥的长辈样:“那就赶紧吃饭吧!”
南楚恭敬地点头,随即走进餐厅。
眼瞅心上人离开,顾嘉辰神色急切地说:“苏伯母,我来得急,这会儿也正饿前胸贴后背。我同绮妹一起用餐,你介意吗?”
顾嘉辰俊逸潇洒,生得风度翩翩,苏母当然不讨厌他。
“你这孩子太见外,去吧,我再让厨房加几道菜。”
苏母温柔体贴道,转身的一刹却冲苏子煜使眼色。
“顾妈,盛三碗白粥来,我也饿了。”
然而苏子煜显然不理会苏母,以至于苏母都走老远了,依旧怒其不争地攥拳。儿子心思愈发难猜,倘若能把苏子绮顺利嫁出去,那宝华大权即会悉数归拢。
可孽子倒好,养病养上瘾了。
总不能让苏子绮一辈子李代桃僵!
餐厅里,苏子煜端坐在两人之间,生生将所有暧昧气息搅散。
“我这次来得急,没带绮妹最爱的老字号点心。”
顾嘉辰眼眸微动,似有千言万语。
南楚打起精神准备敷衍,谁料苏子煜徐徐笑言:“嘉辰兄有所不知,小绮早就不吃点心了。”
闻声,顾嘉辰表情有些变化。他直视着对面的苏子煜,再也无法冷静。
“是吗?”
苏子煜气定神闲地为南楚夹菜,俨然一副男主人的姿态。若非顾嘉辰知道他们是兄妹,定同他翻脸。
“绮妹,你真的不喜欢了?”
一道炽热的眼神如影随从,南楚不动声色地避开,嗓音清冷道:“人的口味偶有变化,实属常见。倒是嘉辰哥,会在沪上呆多久呢?”
“最多三日,我学业尚未完成……”
看着难掩沮丧的顾嘉辰,苏子煜没由来的心情大好:“沪上景致虽多,但三日足矣。嘉辰兄这次离家,恐怕令尊并不知晓。”
“家父从不干涉我的事——”
苏子煜喉结滑动,指节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如果嘉辰兄不嫌弃,我愿陪君闲游。”
“哥哥近来身体不适,还是由我作陪吧!”
南楚话音未落,顾嘉辰总算再度绽露笑颜:“就这么讲定了,还望子煜成全。”
苏子煜似笑非笑地瞥了瞥南楚,低声嘱咐:“嘉辰兄难得来沪,小绮可要仔细招待。”
用餐旋即结束,顾嘉辰迫不及待地去客房换衣服,厅内仅留苏氏兄妹。
屏风半折,苏子煜长身玉立,怒不可遏的训斥从牙缝中挤出。
“他父亲搞新制,政敌多如牛毛。如今他暗自来沪,用心极为险恶。小绮,他实非良配,关键时刻莫做傻事。”
“哥哥的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我与嘉辰哥情投意合,他既已落难,我更不能落井下石。”
听到她的回答,苏子煜英俊的面孔乍然凌寒,长眸骤暗:“苏子绮!”
“我总不能一辈子充当你的替身——”
黑眸朦胧,清妩绮丽。
苏子煜大脑一片空白,此刻他顾不得什么大计,愤懑失态地握住她的细腕:“再忍忍,待时机恰当,我们就去欧洲。”
“太太岂会同意!”南楚强忍反胃,耐心与之周寰。
“届时家产变卖,一切由不得她!”
南楚错愕地看着那张冷酷的脸,嗓音淡漠:“哥哥为我忧切,却也不能一辈子照顾。”
“等咱们远渡重洋,届时我会娶你的。”
“可我们是兄妹!”
“你根本就——”
“绮妹,出发吧!”
窗外光影缱绻,一无所知的顾嘉辰欣喜十足地隔窗轻唤。
“你们注意安全。”
苏子煜咬牙松开手,心有不甘地退回几案。
暖阳明媚,风景宜人。
舒适的轿车内,正充斥着顾嘉辰的高谈阔论。
“绮妹,来日咱们成了婚,你就在家当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安于内宅,我便安心在外打拼。”
他一副新式青年的行头,言行举止却难掩旧时做派。
南楚半眯着眼,鄙夷地谑弄:“是吗?”
“新风新潮流,我在此也向绮妹发誓,此生绝不纳妾。”
年轻男人言辞肆意,南楚仿佛瞬回大息。
雄心壮志立事业,举案齐眉一双人。不该是男子力所能及的本分吗,竟偏摆出施舍怜爱的腔调。
“婚姻虽好,却不适合我。嘉辰哥,两年后我打算去留学。”
“那时你都多大年纪了?难不成妹妹也要学娜拉出走!”顾嘉辰近乎质问,整张脸红白相间。
“读书分年龄吗?莫非年纪大了,就得自掘坟墓吃饱等死。”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
忍无可忍,南楚眼神犀利:“人总会变得!”
佳人海棠秀面,烟愁索蛾眉。
顾嘉辰舍不得再逼她,温和地开解:“子煜最看好咱们,他定不想鸳鸯相别。是你爹娘不同意,对不对?”
国破山河民凋敝,洋夷险恶旁窥伺。本该凌云向壮志,大好男儿贪红尘。
南楚懒得搭理他,索性将视线扭到窗外。
都道沪上繁华富饶,谁怜乞儿童工辛酸者。
“绮妹,你回答我!”
顾嘉辰中气十足地追问,他就想不通了,这苏子绮抽哪门子疯……
“你今年二十有四,留洋已五载,除了贯以顾公子的名头,可曾博得什么美誉!”
好一个商贾女,敢对他顾嘉辰说三道四,不想想就凭她的条件何以嫁入顾家。当真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果断收起笑颜,瓮声瓮气地讥讽:“我父亲不过暂处险境,将来绝对东山再起。到时政局风云变幻,你们苏家在沪上还会有多少好日子。苏子绮,本少爷再问你一遍,你是要做我的妻,还是弃我而去?”
“陈叔,停车!”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顾家贪图权势,满嘴爱国生意。
“苏子绮?”
“滚下去!”
“你们苏家等着瞧,有你悔断肠的时候。”
顾嘉辰眼睛瞪得像铜铃,怒火滔天地瞪了许久。哪知对方哄都不哄,于是羞愤交加的他撂下狠话便摔门而去了。
“大小姐,要不要追——”
南楚仰面小憩,气定神闲到:“去西街。”
陈叔对南楚忠心耿耿,见状也不再多言。
车似流矢,转眼不见。
徒留骂咧不休的顾嘉辰,无头苍蝇般乱撞,直到日暮天黑,他才意识到苏子绮不会再来找他。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咒怨将其席卷,他平等地恨苏家的每一个人。
苏氏道貌岸然,满门虚伪奸诈,只盼父亲重掌大权,将他们斩杀殆尽。
闹巷聒噪,举目茫然。
养尊处优惯了的顾嘉辰,既认不得路,又吃不了苦。踌躇跺脚,左顾右盼。然而衣着光鲜的他,很快引来一群乞丐的光顾。
从前他何曾留意过贫民百姓,因为无论在北平还是沪上,少爷小姐们只需歌舞升平酒香肉丰。偶尔为赋新词哀怨婉转,哪知此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们这群穷鬼,知道我是谁吗?本少爷是顾亭之的儿子——”
为首的乞丐眼眸灿亮,冷哼一声:“原来是顾少爷,就是你爹打着新派革命的由头,带着他那个奉承洋人欺负同胞的奸党鱼肉同胞,看我们不打死你!”
“兄弟姐妹们,这可是作威作福的汉奸走狗。”
“你要不是顾亭之的儿子,我们还不动你呢。”
……
顾嘉辰很快被众人团团围住,他吓得脸色苍白,极其识时务地求饶:“饶命饶命,咱们同胞最讲素质!”
“哼,素质看对谁。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在沪上搞什么生活运动,把我们黎民百姓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有闲钱野心教我们讲素质,怎地不教洋人滚出去!”
“俺们百姓最知道素质,打死这个害国害民的搬仓鼠。”
大家有意避开要害,旋即拳打脚踢一通。
顾嘉辰委屈巴巴的抱头大哭,就在此时巷口传来尖叫声:“哎呀,警察来了!”
乞丐们听到后,飞速四散逃离。
躲在角落里的顾嘉辰,鼻青脸肿地试图起身,不料畏畏缩缩中听到把轻柔妙嗓。
“先生,你好吗?”
光线昏暗,女郎面容一派模糊,只身段尤为清窈。顾嘉辰心思即动,努力摆出最风度的样子。
“多谢小姐出手相助,我是顾嘉辰,顾亭……北平人,来此探亲迷了路。”
他不敢再贸然提爹,生怕招来无妄之灾。
那女郎却托腮沉吟:“北平的顾少爷,你爹可是立宪派要员顾亭之先生?”
“呃,小姐知道顾亭之?”
“当然,报纸上常见先生的事迹。”
顾嘉辰听她语气和善,这才放心。
“是的,小姐送我回去的话,定会得到酬谢。”
“哎,可你一个大男人,我怕先生假扮,有什么凭证吗?”
“有的有的,在夹包里。”
“掏出来瞧瞧!”
顾嘉辰低头东翻西找,红着眼睛道:“适才被这群乞丐抢走了……”
“真可怜。”女郎啧啧叹息。
平生哪受过这等屈辱,如今佳人在前,他半真半假地抹泪。毕竟这女郎如果不施以援手,他今晚就得露宿街头了。
“劳姑娘发发善心,救救我吧!”
“我这——”
“沪上治安太差,能活命就很满足了。”
顾嘉辰一瘸一拐地跟在对方身后,压根不管人家同不同意。
“太晚了,我得归家了。”
“嘉辰身无分文,姑娘救人救到底,借笔钱给我好吗?”坦然到极点。
女郎话语窒顿,沉默良久:“小女子家贫,没有什么积蓄。”
“可否向邻居转借?”
骤然寂静,女郎愁闷不已:“算了,赶巧我今日发了薪水,都给你!”
顾嘉辰满怀欣喜地伸手,接过却难掩失落,两个银元够做什么。
“我怎好意思拿,不如姑娘将我送到苏家。”
“苏家?”
“应该不远,沪上苏子煜家!”
句句谦辞,委实蹬鼻子上脸,端的是高高在上。
“夜路危险,我一个女子实在惶恐。”
“那要不——”
“等着,我找个邻居送你!”
顾嘉辰本想退而求其次,厚着脸皮去她家借宿。熟料对方步履如风,七拐八拐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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