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虞渺月,霍星炎炒了两盘蛋炒饭,当作自己和霍沣廷的晚餐。霍鑫和沈怡今年不约而同地调了岗,长期出差,家里只有放暑假的兄弟俩。霍星炎自小独立,烧得一手好菜,霍鑫连请阿姨的钱都省下了,毫无负担地将霍沣廷交给霍星炎照顾,毕竟,他是哥哥。
霍星炎想,大约只有这个时候,霍鑫才会记得自己有两个儿子。
沈怡不是霍星炎的亲生母亲,霍星炎九岁的时候生母过世,第二年霍鑫就再婚娶了他的初恋沈怡。霍鑫和沈怡是大学同学,分手后各自婚娶,沈怡婚后过得不痛快,和前夫离婚之后带着霍沣廷独自生活,意外与霍鑫重逢,一个丧妻,一个离婚,两人一拍即合,没多久就去扯了证,婚后竟还生出些相濡以沫的情分。
可惜这再续前缘的美好,从来没有分享给霍星炎。
再婚时霍沣廷还小,改了霍姓之后,霍鑫将他视如己出。彼时霍鑫和沈怡换了新房,也就是现在住着的两居室,为了还房贷,夫妻俩疲于奔命,仅剩的时间里他也一心“讨好”初恋的孩子,悉心照料,恨不得将最好的都交予他手。霍星炎自小就懂事,从不让霍鑫费神。他理所当然地短暂忽视了霍星炎,等意识到霍星炎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时,父子俩的隔阂已经再也消除不了。
从父亲二婚起,霍星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会是多余的那个人。
搬家之前,他或许还有所期待。等到他们一家三口乐意融融地欣赏新家,商讨着怎样给霍星炎单独隔一间房间出来时,他就已经心死了。
可笑的,才十岁出头,就体会了什么叫心死。
霍星炎默不作声地陪着霍沣廷吃完了饭,洗了碗,又窝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里,他看见桌上落下一支花花绿绿的笔。年轻的女孩子总喜欢买五颜六色的文具,霍星炎记得虞渺月的笔袋里装了足足七支签字笔,明明功能相同,只因为外观好看些,就能博得女孩子的青睐。
他看着那支笔,仿佛看见了虞渺月弄丢它时懊恼的表情。
他笑了一下,搬来这里大概并不全是坏处,至少他认识了虞渺月。
给便利店的小哥打了电话告知自己今天不去顶班,对方也表示了理解。霍星炎让自己摔在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距离开学还剩下一周不到,那时候待在家的时间就能变得更短,不用见霍鑫和沈怡,一切都是那样值得期待。
期待吗?他对这个词早就没了概念。
躺了半个多小时,他重新爬起来整理一个月没有碰过的书包,里面还放着期末考试的卷子,上个学年的讲义。虞渺月仗着自己比他高一学级,新旧学期交替之际都会把她上一年的讲义打包给她,美其名曰“与其贡献给收废品的赚个三毛五块,不如为祖国未来做一点杰出贡献”。被称为祖国未来的霍星炎鬼使神差地抽出讲义,是数学的,比文科讲义写的还要密集,角落里是她贴心的错题归纳和小贴士,看样子就是复盘过一次,她还画了不少颜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眯着眼睛摇了下头,终于决定临时抱佛脚预习一下明天可能会用到的部分。虽然他毫无学习的动力,但答应她去了图书馆,总得做做样子。
他躺着看讲义,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五点。他揉着眼睛起身,把摊在桌上没收拾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书包,出去洗了个澡。今天一整天都不回来,没法给霍沣廷做饭,霍星炎趁着还有时间,下了一盘饺子,煮好后分出一半又用油煎了一遍,再做一份番茄炒蛋盖饭,一碟炸牛奶。家里给霍沣廷买的零食不少,这些足够他吃一整天。
忙完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霍沣廷还没有醒,霍星炎给他留了字条,背着书包就出了门。
到底没舍得真让虞渺月晒着太阳等他,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去便利店买了一杯冰水一杯常温,两杯碰在一起,常温自然而然地降了温,又不会太凉。
虞渺月准时准点地出现在视线中,她穿了一条薄荷绿的连衣裙,用同色的发带绑了个高马尾,就像迎面走来的薄荷,带着灵动与清凉。霍星炎熟练地将水递给她,虞渺月笑嘻嘻地接过,拧开喝了一口:“我起晚了,吃完早饭就赶过来,都没来得及再漱一次口,嘴巴里全都是麻油的味道。”
“睡得晚?”
“对啊。”虞渺月可怜兮兮地点头,“昨天我爸妈给我做思想教育来着。唉,无非就是马上要高三啦,得努力学习啊,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知道我辛苦就该放我早点睡觉嘛,又不是什么大事,还要把我堵在床上夜以继日……”
霍星炎呛了一口:“……你。”
“我说得不对吗?”
“……不是。”霍星炎有些无语,最近夜班帮得多,听了不少废料话题,居然一瞬间想岔了。幸好虞渺月没反应过来,不然指不定怎么想他呢。
这个话题不能深究,霍星炎指向小区门口,说:“走吗?”
“嗯……咦,霍星炎,北门边上不是有几个长椅嘛,怎么给拆啦?”
“暑假刚开始就拆了,说是要在北门多加一个小垃圾站。”霍星炎看着虞渺月,“你不知道?”
虞渺月耸耸肩:“我家出去走西门方便啊,我又不常来这里。”
霍星炎点头,说的也是。虞渺月住的是小区一侧的别墅区,虽然同属一个小区,但价位可谓天差地别,若不是这样设计,霍星炎也没机会和虞渺月做并不邻近的邻居。
“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在学校外遇见你,就是在那边的长椅上。”虞渺月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怀念,“我还想着哪天来故地重游一回,没想到它居然拆了。”
霍星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思绪也跟着一并飘远。
搬来这里的时候霍星炎也转学到了虞渺月所在的小学,刚来的转校生很难介入别人四五年的友情,霍星炎没有一起上下学的伙伴,也没有家长来接,每天沉默地从学校回来。那天他忘了带钥匙,也没有手机,他找了家杂货店给霍鑫打了电话,他还在开会赶不回家,霍星炎只能坐在小区等着。
一个人望着人来人往,有人接孩子放学,也有一家几口散步遛狗,别人的生活越是丰富,就越衬得坐在长椅上发呆的霍星炎孤单。
他几乎都要起身躲进楼道里。
“你是霍星炎吗?”
一个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问:“你认识我?”
“我上次去帮老师送东西,听他们说低年级有一个人要转校过来,因为是中途转学,老师们就多谈论了几句,我听见了你的名字。”小姑娘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原来你跟我住在一个小区呀,真巧。”
是啊,真巧。
隔了五年再去回忆,霍星炎悄悄在心里补了一句。
虞渺月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她陪他聊了很久,虽然都是虞渺月在说,他在听,他却觉得一点都不无聊,时间分分秒秒无声溜走,他短暂地忘记了孤单,忘记了霍鑫,只是专注地听虞渺月热情地给他讲学校里的事情。
就像现在,她名字里有一个月,却像小太阳一样热烈。
“霍星炎,霍星炎?”虞渺月在他面前挥挥手,“你怎么发呆啦,我好热啊,我们赶紧去图书馆吧,从北门出去坐公交,大概五站路就到了。”
“大概?”霍星炎回过神,听见这个词,抿唇笑了一下。
虞渺月地理学得磕磕绊绊,分不清东南西北,出门是完全不识路的,霍星炎十分怀疑虞渺月的导航水平。
虞渺月不服输地拍拍心口:“五站,就五站!我肯定没记错。”
事实证明,小姑娘方位感不好,但记性却不错。
半个小时之后,两人来到图书馆阅读室,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虞渺月是抱着远大目标来的,刚一落座就气势汹汹地搬出厚厚的练习册,颇有不做完就不回家的架势。霍星炎也翻开册子开始写,暑假作业虽然经常是白费功夫的,但万一运道不好被抽中检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不爱学习和被老师当作重点对象是两码事,霍星炎本着不招惹人民教师的原则,还是决定当个把天的好学生。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陪同容易被气氛感染,两个人的效率都非同寻常的快。霍星炎做完了自己认为差不多了的部分,放下笔,撑着脑袋观察起身边的虞渺月。
她专注地解着数学题,看起来是一道难以攻克的题目,她眉心皱得像包子眼。她总是能把心情写在脸上,遇到难题会丧气,发现了解法会高兴,很容易被影响,也很容易被满足。霍星炎半带欣赏地看了一会儿虞渺月丰富多彩的表情,下意识地拿起笔,顺手取了一张演算纸,将眼前所见一切给画了出来。
她认真地写,他认真地画,两人一同抬起头,她写完了难题,他也画完了她的眉眼。他用最快地速度把演算纸压在书下,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偷偷画了她。
做完了难题的虞渺月满是成就感,喜滋滋地望着霍星炎,想要与他分享喜悦。图书馆是个很安静的环境,所有人都自觉地压低声音。虞渺月朝他的方向歪了下身子,用最轻的声音说:“这道题一直是我的盲区,现在终于攻克啦。”
“嗯,恭喜。”即便从不能在学习方面与虞渺月产生共鸣感,霍星炎还是能很好地配合她,让她听到此刻最想听到的对白。
虞渺月弯着眼睛,一如往常般,像一对好看的月牙。
“等我十拿九稳了,就能教你啦。”
霍星炎微微一愣,虞渺月在教他学习这件事上有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执著。他好几次都想告诉她其实她不需要做这些,他没有什么理想抱负,能不能考上大学完全随缘,若是不能,他就去学个技术,总归不会饿死的。
他想,虞渺月生活在优秀的家庭里,大约是希望自己的朋友也能和她一样的。
其实他们除了住在一个小区之外,并不算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相处之时说到最多的也只是学校的生活,学习,娱乐,仿佛离开了那个校园,他们之间就不该有任何关联。
她说的话题他很少会有兴趣,他们不在一个年级,不能一起读书,他对她真正的学习生活一无所知,她喜欢的东西,他从没有主动问过她,全是他翻着她分享的动态,从里面一一挑选猜测得出的结论。
她灌输般地教着他,事实上他并不爱那些。但若是不答应,她就该自己在家,自己去图书馆,不会与他一起了。
初三时候他问虞渺月,为什么非得让他和她上同一所高中。
虞渺月说,那样我就不用少一个好朋友啦。
霍星炎笑笑,她性子那样好,家世也好,肯定有许多朋友,绝对不会差他一个。可他却不愿意丢掉她这个朋友,因为她的缘故,他做了许多不喜欢的事,也愿意让她,去了解、走进那个连他自己都没有丝毫留恋的家。
他重新对上虞渺月认真且温柔的眼神,喉咙里有一些发苦。
有些害怕,自己会不会辜负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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