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旋即掏出魔杖，上嘴唇找不到下嘴唇地念咒。

「风之孢灵，给予我……漂浮！」

咒没念完，眼见就要赶不上了，嘴巴比脑子更快一步。

青色的光晕裹着伊辛兰，但真正拽起他的，是奥德工作室里的藤蔓，它们把伊辛兰五花大绑，刚好停在即将碰到材料的那个瞬间。

我们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伊辛兰在被放下后也松了口气，一脸悻悻地和奥德道歉，这次也是看在花饼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

「你刚刚是不是没念完咒语？」伊辛兰反而对我的魔杖很感兴趣，凑到我的眼前，「有些精灵会特地去莱登学院学咒语，但人类应该是必须要吟唱咒语才能用的吧？小同学，你是怎么回事？」

除了人类以外的所有种族都可以无吟唱施展魔法，倒不如说吟唱是人类自己为了使用魔法而创造出来的手段。上位种族血脉强势，但中位和下位之间的区别没那么大，因此中位种族与人类混血也会产生不会无吟唱的现象，例如莱伊，她只有四分之一的精灵血脉。

我将身体往后仰，尽力躲过伊辛兰的探究。关于血脉的部分，我绝不打算和别人说，但关于魔杖，应该没问题。

「嗯……这是革依鲁森还在枝头时，摘下的树枝。」

「摘的？」

听到这句话的奥德猛地回头，快步走到我身前，拽紧我的手腕，将魔杖举到眼前。魔杖尖端的绿叶在他眼前摇晃，他仔细端详，口气十分不可思议。

「森林没生气？」

「它让我摘的。」我老实地回答。

在场三个人的表情各有不同，唯有伊辛兰的表情，我看不懂，他沉默着，露出一个微笑。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根酷似树枝的魔杖上，为了让世界树的响应最大化，乌利老师几乎没对这根魔杖进行改动。它仍是保留着树枝的样子，只有我的小臂长，纤细得像五根手指聚拢，顶端的嫩叶更像随时都会脱落。

但就是这根树枝，是世界树的意志。

见奥德紧紧地盯着这根魔杖，我松了手，想放进他的掌心，他却隔着我的手用力推回给我。

「千万别告诉太族长这件事。」

观察完我的魔杖，奥德抬起身，嘱咐我时带着些许的同情。

革依鲁森是世界树的分身，祂允许我折断枝桠，便是代表着世界树的意志。有世界树的认可，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不明白奥德的意思，只是说好。

再过几日，研究进入阶段性的尾声，奥德让我们自己找地方休息一下，他要整理数据，让我们这几天别去打扰他。

回过头来才发现，半月的时间已经过半。辛勒和德拉尔学长都问过我的打算，奥德虽然和我们越走越近，但太族长对此毫无察觉。到现在我也明白，这是个馊主意，太族长对奥德的近况根本没那么在乎。

但我已经决定帮助安雅学姐，就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要是最后还是没成怎么办？」辛勒咬着叉子。

「对不起，给你们拖后腿了。」

辛勒叹了口气，坦言自己还是打不过对方，太族长的朋友战斗力也非常规，比荷尔琳娜学姐还更胜一筹，哪里是他单枪匹马能打过的。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还是算了，他看起来只是逗我玩儿。要是真心想和我打，我哪还能在这。」

那我大概理解了。因为喜欢逗辛勒玩儿的长辈不在少数，学院里的有些老师也做过类似的事。他大大咧咧，从没和别人红过脸，行为举止又咋咋呼呼，看着很有趣。最重要的是，他在某些方面缺少常识，好骗得很。

「说起来，明天不去长老那里，不然你也去和太族长聊聊好了？」

「他恐怕不喜欢我，」我抬头看向木墙，藤蔓时钟指向七点四十三，站起来收了餐盘，让辛勒慢慢吃，「我明天有事，先回去睡觉了。」

辛勒点了点头，摆摆手让我回房休息。

说是有事，是去见莱伊。

但不只我，还有学姐。

自从来到精灵族，这个充满莱伊回忆的地方，我就一直想和莱伊好好聊聊。但任务紧急，又摸不着头脑，近段时间一直忙于研究。尽管老师学员都睡同一幢楼，但我在第一天之后再也没见过莱伊。有时想去找她，又怕暴露了行踪，所以只能等莱伊来找我。

但她一次也没来。

「老师一直在房间里，从没出过门。」

负责后勤的人这样说道。

「她有好好吃饭吗？」梅丽没来，没人能照顾莱伊，别看她一副成熟大人的样子，其实非常挑食。

「每次都放在门口，送下一顿的时候，就可以把空盘收走。」

听道这些话，我还是有些担心。莱伊的情况不好，我开始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带学姐一起，但我没有从学姐那里剥夺真相的权力，它应该掌握在莱伊手里。

沉默中，我敲开莱伊的门，安雅学姐在我身后，她的监护人呆在房里。在推动门的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竟有些紧张。

「莱伊、雅斯老师……」我艰难地补上后半个词，「我和安雅学姐想见你。」

门后的房间被阳光铺满，靠着落地窗的地方有一张长沙发。紫色长发挂满了沙发，落地窗外的植物在她脸上落下斑驳的绿影，那双太阳花般的橙色眼睛此时已经闭上了，怀中抱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她在房间里身着长而柔软的白色衣裙，被阳光照出温暖的影子。

我急刹在门口，鞋子在地面上擦出刺耳的响动，手臂下意识地抬高。不仅是安雅学姐被我吓了一跳，就连正在睡觉的莱伊也有转醒的迹象。

「莱伊雅斯老师，麻烦您醒醒，我有问题想问。」

从未想过这种生硬的话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但莱伊什么也没察觉，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将脸靠近沙发，这是她快醒来的样子。

不禁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后怕。自己刚刚竟然下意识想阻止学姐靠近她，因而甚至不敢回头看安雅学姐的表情。

过不了多久，莱伊醒了，在白色长裙外，她披上了一件外套，在沙发上坐起来。她的情况比我想象中好太多，那些不出房门的理由好像只是我的臆测。

「安雅，有段时间没见了。」

魔法荧光在屋内闪烁片刻，茶壶和三枚茶杯便跳着舞自我清洁，躺回桌上，重新斟满了温热的茶水。入乡随俗，莱伊泡的也是花茶，此时正散发着幽雅的清香。

我们在莱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学姐便开始公事公办地和莱伊汇报。

我们和奥德已经很熟了，至少能一起坐下来吃午饭，学姐不再用「任务」或是「进度」之类的说法，更像是在和长辈谈起交到的新朋友。听到这个名字，莱伊的手顿了一下，她说，原来是奥德。

「那你呢，卡沃伊同学？太族长应该不好办吧？我听说你每天都和安雅在一起，那边没关系吗？」她看向我的眼神温柔而鼓励，但隐隐从中看出的歉意，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想问老师一个问题。」面对莱伊没什么好拐弯抹角的，我单刀直入。

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瞥了一眼安雅学姐，又望回莱伊的眼睛里：「我想问，您当初被逐出精灵族，是不是和太族长有关？」

「嗯，他就是把我逐出去的人。太族长顽固得很，他大概是不知道我来了，不然就会把你们一起赶出去。」

跟我想象相差甚远，莱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松。见状我也放松了下来，不禁生出了羡慕。曾经的那些残酷的过去，在她身上都变成了一笔可以随手挥去的烂账，原来她早就不在乎那些了。不管是何种生命，最害怕的都是过去的自己，我还困在记忆模糊的过去，莱伊却早已将它当作了模糊的回忆。

「恕我冒昧，请问您为什么被放逐？」安雅学姐问。

对面的茶杯一次又一次拿起和放下，只有提问的人感到紧张，茶水一口也没动。哪怕是被问及残酷的过往，莱伊也好像是别人的事。

「因为我获得了世界树的偏爱。」

「可是，这不是好事吗……？」

碧绿的枝桠仿佛堵塞我的喉咙，奥德的警告历历在目，伊辛兰的表情也在脑海中更加清晰。我和安雅学姐对视一眼，强行摁下心中的警铃大作，我近乎是迫切地追问。莱伊应该是不知道我的魔杖与世界树的联系，但当我对上她的视线时，总觉得心中紧张。

「对持有者来说确实是好事，但对别人来说不是。你也知道的吧？」

我心中一惊，自己从未和莱伊说过这件事，难道是梅勒女士和她说的吗？

「你的所作所为，是伤害了世界树的化身。魔法使向来崇敬世界树，因此许多老师都对你表示不满。而我当年，则是做了更过分的事——」

比起折断化身，更过分的事？

对比我和安雅学姐慢慢拧紧的眉头，莱伊却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她迎着我们的视线道。

「承蒙世界树的应允，我折断了本尊的枝桠，将其制成了魔杖。」

啊。

我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太族长会这么暴怒，不仅是把莱伊终身放逐，甚至如果他知道莱伊在这，可能会不顾契约，将莱登学院的学生一起赶出去。

折断化身和本尊完全是两个概念，当人们听到前者，更多的是羡慕，但从来不会有人想过后者。当你靠近阳光时，会觉得温暖，可若是靠近太阳，只会被灼烧殆尽。

谁会想把世界握在手中。

但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骇人听闻，也根本不在乎太族长怎么想。诚然，这折断一根树枝对世界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深爱世界树的精灵一族，伤害就已经是滔天大罪，更别提此女毫不知错。

现在坐在我眼前的是将近八百岁的莱伊，更年轻一些的她，真不知道是作何神态来面对太族长的。

身边传来一声试探，混杂着低低的抽气声，安雅学姐说。

「学院的人知道吗？」

「当然，坎斯拉的大部分高级魔法使都知道。」

「他们不讨厌你？」

「他们嫉妒我。」莱伊笑了。

「坎斯拉呢？」

「他们动不了我。」

「我听说当年还开过魔斗大会，顶尖的魔法使几乎都参加了，甚至缄默者里也有几人，但奖品却没人知道，难道这就是……」

「是呀，他们擅自决定，但我无权不同意，好在最厉害的几个没打算参加。」

「赢了吗？」我有点紧张，尽管真相摆在眼前，但我还是忍不住确认。

「我把那些人都都打怕了，就再也没人敢管我。」莱伊端起茶水吹了一口，举起茶杯啜饮，舌头一卷，将花朵也吃了下去。

与怡然自得的她不同，我和学姐俱是坐立难安。

无法想象当年是如何的盛状，一位手持世界树的魔法使横空出世，坎斯拉倾举国之力耍诈，却也没能夺走她的魔杖。无数魔法使皆败下阵来，只能将她奉为最强的缄默者，掌管神岛。这样狂妄到极致的魔法使，竟然是我的老师，是此刻在我眼前温柔地笑着的莱伊。

但身处达琉西斯，在莱伊第一次与我敞开心扉时，我感到和以往不同的异样。这些奇妙的直觉令我意识到，莱伊果然还是精灵，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的精灵血脉，长生种的意识也早已塑造了她。比起梅丽，莱伊更像是身处此地，土生土长的精灵。

在这里的精灵没有一个不是情感淡漠的，尽管奥德和伊辛兰看起来性格鲜明，但他们似乎并没有更加迫切的那些，只属于人类的情感，勇敢、牺牲、渴望……人类被时间逼迫着选择而生的情绪，长生种是不会有的。长生种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一座山的自然消亡，但人类的生命短暂，只能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山，迫切地寻找着答案，焦急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催生压抑与痛苦，推动爆发与欣喜。他们迫切地想要理解对方，迫切地想要寻找生命的意义。

但这些对长生种来说，这些全都毫无意义。

那么，莱伊离开精灵族的原因，真的只是因为被驱逐吗？

那梅丽呢？

猝然，轰鸣在庭院里响起！

植物疯狂生长的噼啪声和土地被拱开的轰隆声冲进半开的窗户，甚至脚下的地板都好像在颤抖。

我飞快地站起，扒着窗户往外望。

巨大的藤蔓从院门口延申，占据了整个庭院，将原本精致的灌木挤得七零八落，这栋木楼也在藤蔓的冲击下歪斜。无数学员冲出木楼，有人大吼大叫，有人只是站在门口，但都被藤蔓甩出庭院。

「莱伊雅斯，滚出来！」

竟是太族长。

熟悉的声音在庭院门口炸响，站在藤蔓中间怒发冲冠的精灵，俨然就是太族长。听见莱伊驱逐的原因，我的心里刚有些预料，但没想到这么快。

「老师！你快躲——」

一抹白影从我身边飘然而过，跳上窗户，漂浮在脚底升起。她踩着青光魔法阵，即刻迎战。

我摸着头顶咬牙，不知是下去帮忙还是观战。她在擦过我身边时说让我别担心，指腹又悄悄抚了我的头，可是我怎么能不担心。

第一次揭发莱伊的过去，曾经她就是这样一个嚣张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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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Chapter43 世界树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