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伊！」
我的嗓子尽哑，目眦尽裂。
满天武器之下，她洁白的裙摆染上厚重的泥土，抖不落的泥泞将她裹在里面，橙色的血汩汩流出，躺在血泊里的莱伊，比我知道的任何一个莱伊，都要更狼狈。
我第一次知道，她的血是这样鲜艳的橙色，和她的眼睛一样。
「卡沃伊，别过来！」
四面八方都有手拽住我，我茫然地张望，无论是辛勒、安雅，还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奥德，他们都死死地拽住我。不用这么用力啊，我知道事情轻重，我可以找机会帮助莱伊，但不能是现在，什么也抛之脑后地冲向她……我知道。
不知何时，我才发现自己正想拼命往前走。
所有人都在用力地拉住我，而莱伊，头也没回。
「不就是摔了一次，被您老打伤的次数还少吗？」
莱伊一挥手，那身脏兮兮的衣裙便被换下，换上的是她衣柜里那一身黑色的裤装。
「少犟嘴了，你不是热衷于战斗的精灵，这几百年，我看你也只是在一味地研究吧？」太族长也扔掉了碍事的长袍，他在里面穿了一身藏满暗扣的旧装束，就像真正的冒险家，「我当年，可是打遍了整个大陆。」
「树老了就会长虫，」莱伊擦了把嘴角的血，更多的血已经浸湿了她的新衣服，「懂吗？」
「净讲些老人家不爱听的话。」
太族长的脸色已经完全地沉了下来，漫天木箭从远处的四面八方升起，太阳被遮挡，天即刻阴沉。古木林的箭上裹着苔藓与萌蘖，花海的箭上飘摇鲜花与草叶，它们像精灵族的守卫，坚毅地执行守护的使命——
驱逐外人。
莱伊咬紧牙关，手指攥紧魔杖，留下斑驳的血印。身边魔法荧光不停闪烁，全属性大放异彩，占据了另外半片天空。
火鸟摇着尾巴，目光凶狠，水龙绕着莱伊，像升腾的漩涡，风箭在身后一个接一个地成型，土里钻出现无数的石巨人，金属形成的花在空中缓缓绽放。
「全都躲开！跑得越远越好！」
「全员，跑！」
两人死死盯着对方，同时下令。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在几乎要变成灾难的场地里疯狂逃难，五光十色的微弱荧光在周围不断亮起，储魔种子中的各类防御或转移魔法尽数释放。
下个瞬间，整片天空都被撕碎！
无论是木箭还是全属性造物，全都混成一团，场面混乱到甚至看不清双方的身形。火鸟烧掉木箭，又被更多的箭击散，水龙被木箭集穿额心，散成水花的同时，身体里的木箭掉了出来。
如此，两人不约而同地进行着几乎要揉碎精神力的精细操作。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把精神力撕成多少片，才能如此细微地操纵着漫天的武器。
就像谁都能预料到的那样，莱伊身处下风。金属的花瓣不过瞬息便被打得坑坑洼洼，无力地飘在离地面不远的半空，石巨人的生产速度比不上消亡，风箭也敌不过木箭的坚韧。越来越多的木箭落在了莱伊的领地，它们击中土壤，击中石巨人，击中她的植物，击中莱伊，扬起带着橙血的灰尘。
烟尘与飞灰迅速将整片天染成灰色，我们仿佛身处漫天灰尘的水晶球。
「卡沃伊！我们也走！」辛勒拽住我的手。
「不行，你走。」
我咬紧牙关，压下心里翻滚的愧疚。
和我必须要帮学姐一样，这件事我必须要做。
「跟我走！」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才明白自己是被扇了一巴掌，耳鸣尖锐地冲进大脑，被辛勒大吼一声，我在恍惚后却更加焦急。
甚至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了。
我猛地甩开辛勒的手，拔腿就跑，疯狂地奔向莱伊所在。
「卡沃伊！」
不管漫天灰尘，我永远都知道她在哪里。
「莱伊！」
眼前几乎要被灰尘覆盖，但怀中的魔杖散发着盈盈的绿光，暖暖地贴在胸口，照亮前方的路。
我感觉到了，莱伊就在前面。
但她黑色的衣服藏在灰尘里，怎么也看不清，我希望她身着白色，那我就有着无论在哪也能看见她的自信。现在的莱伊不像莱伊，我也不像我，但我无法阻止自己奔向莱伊，奔向我魂牵梦萦的鬼魂。
这里灰尘太多，多到我无法看清风的流动，也无法辨别飘扬的裙摆。
鬼魂已经没有来处，它只存在我的脑海，现在身处此地的莱伊是沉沉地摔在地上，如果我能找到她……
「咳、咳咳……」
虚弱的咳嗽声令我如遭雷劈，从耳朵传遍全身，在浑身颤抖时，痛苦的呼吸声更加清晰。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橙色的血是否已经浸湿衣服，精致的脸是否拧成一团，不再完美，不再坚固，她是否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在地上翻滚……就像我见过无数的受伤的人一样。
我哆哆嗦嗦地摸出怀里的储魔种子，它在掌心咕噜噜地转，我怕它掉下来，就更用力地握紧它。
只要一看到莱伊，就……
蓦地，足尖好像碰到了什么。
我恍惚地低头。
「莱伊……」
她好像快要失去意识了，见到我才勉强睁眼。太阳花的眼睛已经失焦，她颤抖地朝我伸出手，浑身都是窟窿。木箭都已经被拔了出来，散落在她旁边，那些窟窿里正在源源不断地流血。治愈之光裹着她，正在治疗。我不敢用力地抱紧她，只能无力地感受着我们同样颤抖的身体，她的身体轻飘飘。
「你快、出去……」
「可你伤这么重……」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快哭了。
「我能撑住，还有余力治疗。」她的声音又轻又急，趴在耳边才能听见被吃掉的后半句。
只有莱伊会高级的光属性治疗，而我只能给予她更多的魔力，一个劲儿地往她身边堆治愈用储魔种子，再次开口，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不要。」
她立即恼怒，一巴掌甩得我直发懵。
「你别任性——」
猛地，一根木箭冲破灰尘袭来！
风斩即刻出击，两道风斩接连将木箭打偏，左边冲出猛烈的火焰，才将它燃烧得坑坑洼洼，歪斜着掉在地上。我握着右手的魔杖，左手保持着抛出储魔种子的姿势。不过一瞬间，就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气喘吁吁。凭我的风斩根本打不歪这柄木箭，这是……
我低头看向手中发着荧光的魔杖。
世界树的力量。
灰尘突然随风散去，露出奄奄一息的莱伊，和抱着她的我。
他看了一眼我的魔杖，沉下声。
「叛徒莱伊雅斯，我族曾判你流放，终生不可回国，你却打破法规，藏身于此。现判你在契约期间囚于我族树牢，已是仁慈，可有异议？」
莱伊闭上眼。
「小孩，把她给我。」
随着不紧不慢的魔杖敲地声，太族长来到我身边，对我伸出手。
我不想……我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莱伊，绝不松手。
「让他去吧。」奥德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虽然面露担忧，却不紧张。
「我不。」
「最多只是关树牢，不会怎么样的。」他将视线投向太族长，表情中多了许多忧伤，「他知道的，世界树宠爱她，不会杀了她。」
我慢慢地，又一次重复。
「我不。」
魔杖再次敲击地面，地面猝然钻出藤蔓，牢牢缠紧我的四肢，强行掰开我的手，莱伊在怀中缓缓滑下。尽管用力挣扎，却连伸展手指都办不到。怀中的温度渐渐褪去，本就重伤的身体磕在地上，发出疼痛的声音。
「莱伊！」
心念一动，右手中爆发火光，缠住手的藤蔓被顷刻炸飞。
这双满是鲜血的手已经扶不起她，重新弯着腰几乎是贴伏地面，才能将她胡乱地抱进怀里。咬牙等待熟悉的麻木过去，只能在恐惧袭来前尽力安慰自己，一会儿就不疼了。
在疼痛骤然消失，不禁松了口气的同时，怀里气息逐渐安稳的莱伊，竟突然爆发出哀鸣！
「怎么……怎么了！莱伊、莱伊……」
「这是……莱伊，你！」
奥德在说些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进去，不愿放过莱伊的一点动静。
她的哀鸣没几分钟就停了，怀中的莱伊勉强睁开眼，推着我的胸膛，蠕动嘴唇，但她的力气一点也不大。
「把我给他，听话。」
我泪流满面，只是一味地摇着头。
「把这小孩和叛徒莱伊雅斯一起带走，送进树牢。」
太族长的耐心已然告罄，强硬地打断了莱伊的话。又是一次魔杖敲地的声音，我恍若未闻，将头埋在莱伊长长的头发里，满眼都是深紫色的光影，其中潮湿的苔藓味充满了我的鼻腔。这是精灵血的味道，它们早已超过我平常忍耐的阈值，让我大脑发昏，贪婪地吸取她的血味。
强烈到从未感觉过的沉寂魔力，令我沸腾到快要爆炸的魔力渐渐平息。手镯只因今天一次，就快撑爆了，它无力承担更多的魔力，我也无力承担更多的情绪。
现在想来，是在爆发的前一秒，我摸到了莱伊，才平息了愤怒。
但现在，我的额头抵在刚刚挂上她脖子的木茉莉上，怀中的莱伊像一滩烂泥，柔软得不像是有骨头，是因为骨头都已经碎了。我只能一味地拥紧她滚烫的身体，直到将她塞进我的胸腔，只有让她成为我的第二根肋骨，才能平息这种几近疯狂的空虚。尽管颤抖着呼喊莱伊的名字，除了她微微闪烁的治愈之光外，没有任何回应。哪怕是看着这些光，我都能感到些许的安心，只要有它们在，莱伊就还没死，还有自愈能力。
耳畔所有的声音我都无暇顾及，有人愤怒地大叫，有人理智地劝说，还有无数的叹息和谩骂，我分不清恶意和善意，只希望谁能让我静静。
突然，怀中的莱伊微微张开了眼，露出一丝她太阳花的橙色。
「卡沃伊，」我连忙将耳朵贴上她的嘴唇，急切地念着我在、我在，你说，莱伊，「别怕。」
下一秒，剧烈的腾空感袭来，后背受到疼痛的一击。但顾不得这些，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仔细查看莱伊身上有没有增添新的伤口。还好，刚刚我已经尽力把她塞进怀里，尽管身上全是木箭的窟窿，但她没有更多的伤口了。
刚才是移形的感觉，我将莱伊重新揽在怀里，四处张望。
这里绿荫环绕，往下望是一个个伸长脖子，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往上望是无边的绿叶，阳光照在牢笼里。我们被囚禁在树的树冠里，每个树梢的顶端都生长出囚牢，与树相伴而生的毒刺藤蔓缠绕在囚牢上，让人碰不得。
这里是树牢。
我脱下外罩的斗篷，将其举至头顶，试图遮住照在莱伊脸上的阳光。同时握住她的手，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我体内的魔力，洁白的治愈之光闪烁一下，便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莱伊虽然深受世界树的宠爱，但她有四分之三是人类血脉，对魔素的转化远不如我。
「莱伊，没事的……我陪在你身边。」
不知是否错觉，我好像看见她的嘴角，扬起了一点笑容，一点点。
我瘪着嘴，忍着想哭的表情，正当我准备趴下抱住她时，旁边的牢笼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匆忙掀开外袍，看见德拉尔学长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震惊地望着我和莱伊。
卡沃伊：精神碎碎的
莱伊：身体碎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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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Chapter45 我抓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