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如当年凛然

盛夏暴烈的骄阳炙烤着皇都城垣上的每一块砖瓦,此时此刻,这往日尚说得上平和的城墙早已被一应石块投掷物、沙土和弓箭弩摆满,木桩、沙袋被设置在城门后加强防御,而城垣上训练有素的兵卒已列队站好,他们神情肃穆地盯着远方,静待号令。

一波未平,京都城再一次被笼罩在一片阴翳下。

“将军!”虞珵率兵赶到城门便又一刻不停地往城楼上走去,身后有人叫住他,虞珵回头看了眼,那人便赶着脚步跑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并排往上走去。

“将军,”来人是方之锠,“按您的命令已在城门内设置好障碍物,各城门和城内其他区域的通信也已部署,北靳这回奇袭得猝不及防,一路南下攻占摧毁了烽火台,北部城镇军防的具体消息也都还尚未收到,眼下防止他们形成合围态势刻不容缓,据前沿哨兵探……”

虞珵转头看了方之锠一眼。

方之锠顿了顿:“此次敌军来袭……不下三十万。”

方之锠抬头望向虞珵,他不知何时虞珵又比他快了几级台阶。

二人行至城楼的顶端,方之锠缀在虞珵的侧后方,他便见虞珵一言不发地朝远处望着,与那城墙上蓄势待发的士兵一般。

这日站在高处的风并不算小,虞珵挺直脊背站在城楼的高点,劲风吹不散他在来城门前仓促髻起的发,他望着远处,眯了眯眼。

虽不合时宜,然而此时站在虞珵侧后方的方之锠仍不禁对那背影出了神。

这年方之锠年方及冠,几年前家中祖辈托了点关系给他往禁军里充了个兵,本也不要他有什么大作为,只求不荒废时日在花街酒巷,便是那时父母对他最大的期待。

却没成想这京中少爷习性养大的小子竟还真有几分拳脚功夫,军营中一来二去,朝中权臣还未有几度更迭,他倒先给混出了点样子。

方之锠第一次见虞珵是在二年间他随父兄送别陈业舟将军领兵北上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尚还是个没长个头的小儿,兴致缺缺挤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到。

方之锠却忘不掉,那时叹气觉得自己要无功而返的他,却在军队将要启程时,从人群缝隙中,无意间瞥见的那个在陈将军身侧跨上马的少年,只一眼——那年只有七八岁的方之锠与无意间回头的虞珵对上了视线。

彼年虞珵方也才十六七,满身张扬的样子,方之锠一记便是数年。

小少年的心灵自此埋下颗种子,以至于又数年,当父母提出让方之锠往京军营里去时,他满心欢喜。

只可惜后来又发生许多事情,方之锠再见虞珵时,“虞家那小子”成了“虞将军”,当年那个纵马长笑的少年郎,似乎也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曾经有段时日,京军营中甚有不实言论传陈将军之殁关系虞珵,方之锠得知后与人大打出手,最后还挨了军罚,然而无论再来多少次方之锠都还是会那么干的。

到如今,经年已去,方之锠再次见虞珵,这一回,他站到了他的身侧。

看着那个站在阳光底下依旧锐不可当的身影,面对城外数十万的敌军,方之锠此际心绪凝重,狂跳不止的心却又恰如当年。

多年过去,尽管岁月雕琢去了曾经少年满身的张扬,然而方今将军着甲执矛,迎面朝向那待他并不友善的烈日骄阳,却是藏不住凛然。

生于骨中,出于素尘。

一如当年凛然不惧,初入黄沙。

虞珵站在城楼顶的那刻,方之锠便觉三十万敌军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此时此刻那被仰望的本人却没有身后人那般有底气了。

放眼望去,护城河外乌泱泱、黑压压望不到头的军队,个个身强体壮的北靳族人手中森冷的兵器反射着烈日的强光,照在他们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上。

虞珵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而他们还剩多少人?

这些年来驻京军队本就在皇权的施压下愈发被削减,虽前段时日胡时辛回京带来一部分兵力,然而方才宫中一战,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牺牲。

合围前发往各地驻军的求救文书何时能够赶到?

这京都城惯常威严肃穆的高城门又能撑几天?

如今再想多已无意义,转身下楼前,虞珵又回头望了眼那护城河外的北靳军队及其附近已经设立好的临时指挥所。

虞珵暂时仍没有见阿尔查图的身影,然而几次明里暗里的交锋,他心下也已了然,阿尔查图这时候便能出现,才是见了鬼了。

对岸护城河外的北靳军队已然预备向京都城门进发,他们为从身后而来的壕桥车让出了道,随后又有士兵踏着沉重的步伐、合力架起木筏向岸边而来。

虞珵站在主城门城墙边望着底下列队而战的一众士兵,深吸了口气。

“诸位将士们,”他道,“我知道在座许多人,兴许几刻钟前,我们还是在皇宫中刀剑相向的敌我双方,互相发着势不两立的誓,兴许你我如今站在这城墙之下,手边人便方从自己的剑下虎口脱险。”

“然而诸位也看到了,那护城河对岸的北靳军队,今日我大褚敌军压境,兵临城下,正是那朝堂上暗地人后的乱臣贼子所为,数十年卖友求荣、背信弃义,明知北靳质子不怀好意却仍与其勾连,为一己私欲本末倒置,为谋权篡位更是挑唆胡将军因故而殁,因而有些事不得不先去阻止,否则将再没机会。”

“援军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而我们已然没有退路,所以诸位将士们,今日站在这城墙下,你我同仇敌忾,誓死守护这道最后的家与国的壁垒,我向诸位承诺,此战若胜,无论你先前属谁麾下,行过何事,活过这一战,我们共享荣华!”

“咻——”

护城河外的北靳军已纷纷将木筏推下了河,部分士兵通过壕桥车越到了对岸,而那自褚军城墙上发出的簇簇绑了火舌的箭支亦在这时如遮天蔽日的巨网般射出,拦住了不断前进的北靳军的脚步。

护城河内当即见片片血色晕染,战争的巨大黑幕,方才拉开了天穹一角。

在虞珵的指挥下,城墙上方不断有成排的弓箭手和弩手向渡河而来的北靳军射击,然而再密的射击终究抵不过敌方拿人头堆叠的数量差距,于是很快,便有敌军冲破箭网到达了城门之下。

到达了城门下的北靳军很快又被褚军墙上的弓箭手射杀。

然而他们仿若那暗巷里的老鼠,灭完一波又来一波,前方扛着云梯的士兵方倒在箭矢之下,便又有后脚赶来的士兵扛起那梯继续向前跑去,接续不断。

这日日暮西沉,京都城门外的空地上已经堆满了数不清的尸体,有些甚至已经到达城墙根下,就着这般被血染红的夕阳,虞珵快速巡视过一圈城墙与城门内情况,借着白日战况掌握住北靳军此次态势,及时调整了己方防御部署。

“北靳这回卯足了劲往一处城门打,罗长峰肯定事先与人通过气,他们的主将料定了双方兵力悬殊差距,选择集中优势攻打一处,今日一天看下来——”虞珵找来了方之锠,站在城墙上,他面朝着再一次前仆后继朝他们袭来的北靳军。

“他们不准备打长久战!”方之锠接道,瞬间明白了虞珵的话。

“是,”虞珵点了下头,“北靳那地一年到头不见热的,士兵一路赶来本身已是疲劳至极,不适应此处气候,更别提开战以来。”

方之锠的眼神亮了下,硝烟中他握紧拳:“加上我军此在京中有战略储备中心,武库有足够军备可供调用,还有后勤保障粮需……”

“但兵力差距悬殊始终是个硬伤,”虞珵看向方之锠,“事实是我们比他们更耗不起长久战,而一旦他们选择了长期围城消耗兵源,从而迫使我方投降时,我们不会比现在更有余地。”

“那他们难道不会顾忌我方援军这点吗?”方之锠一顿,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冲撞了,他忙一瞅虞珵的脸色,准备再找补点什么,却见身旁人没有一点愠色。

“那他们难道没有援军吗?”虞珵反问方之锠,他的语速飞快,伴着周身硝烟与嘶吼声,灼热的空气在皮肤上跳跃,“战场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所有人都在赌,我们在赌自己能够撑到援军到达,对方也有他们的援军和物资,而无论如何,他们总归比我们多一条路。”

虞珵吐出口气:“所以方将军——”

“啊?!啊不、不是……”方之锠赤红着脸有些语无伦次,心脏砰砰跳到了嗓子眼,他又倏地立直,双手紧贴着身体两侧,吼道,“是!”

虞珵:“……”

他有时候觉得这小子傻傻的。

好在情势迫急,周围无人有闲看来,虞珵只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再次锐利起来:“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在这场博戏开始前,增强我们的胜率,根据斥候对敌军路线的侦察,找到周边合适的地形位置,切断他们所有可能的补给和援军线——方将军,你能做到吗?”

身后纷飞的战火绵延不绝,方之锠趁夜色携斥候与几支骑兵小队远离中心战场时,脑海中挥之不去临行前虞珵交代予他的话和那份托付的眼神。

想来换作几年前的方之锠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也能背负上一个国家的性命。

感谢阅读[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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