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一语成谶。
不过十天,及至大雪时节,雪下得就有些太凶了,且凶起来下了一旬都没停下。
盛京城中街巷尽数为茫茫的白所淹没,往日最繁华的天街,如今也看不到多少行人,街上的积雪深得能没到人的小腿,偶有车马经过,辙印不出片刻就消失无踪。
顾竹清自冒着大雪从城外归来,眉心就没有松解过。
寒风卷着急雪鬼哭狼嚎地穿梭于天地之间,城中百姓尚可紧闭门窗,勉强度日。可城外的百姓,却连庇身之所都难保。
他今日在京郊所见,草屋土房皆披缟素,唯见雪丘起伏如坟冢。已有被大雪压垮了家的百姓无助地蹒跚,穿着打满了补丁的破旧袄子,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艰难地在风雪中寻找着一线生机。
他忧心忡忡地望向皇宫的方向。
暴雪成灾后,皇帝便下令开仓放粮,平抑物价。此举在盛京城中有成效,可城外条件艰苦,冻毙冻伤者依旧不在少数。
元昭听他说了京郊惨状,二话不说,立即叫人备了车进宫面圣。
皇帝仍在勤政殿与群臣商议救灾事宜,听见宫人通报永安公主求见,大吃一惊,还是让人将元昭迎了进来。
“昭儿,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勤政殿内银丝炭烧得正旺,元昭解下斗篷递给宫人,宽大的外袍之下依稀可见微微隆起的小腹。
毕竟此时殿中还有几位大臣,她正要依律行礼,皇帝连忙叫住了她:“免礼免礼,都什么时候了,也不当心着些!”
“多谢父皇。”蔡公公命宫人给元昭看座,元昭摆了摆手,上前几步越过群臣站定了,直奔正题,“父皇,岁弊寒凶,雪虐风饕,儿臣听闻京畿之地尚有百姓啼饥号寒,流离失所,心中实在难安。”
皇帝神色疲惫:“朕正为此事发愁呢……”
虽说公主不能上朝,但元昭今年来多番努力已有了参政议事之权,群臣也习惯了她向皇帝进言献策之举,很快便继续讨论了起来。
如今大半个北方都受了灾,哪怕皇帝早已下令开仓放粮,但雪深路阻,冰封水运,几个粮仓的米粮都难以迅速送达四郊。
元昭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各抒己见,一直没有说话。待他们最终商定了对策,这才开口:“父皇,您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各位大人亦是鞠躬尽瘁,儿臣深受感动,也想略尽绵薄之力,至少暂解京郊困局。”
“你说。”
“你说什么?”
顾竹清诧异地看着元昭。
元昭接过他备好的热汤,喝了两口,暖了暖身子,才多说了几句:“此次受灾范围甚广,我看户部赈灾款拨付也有些紧张,就向父皇自告奋勇,愿为钦差,筹资赈灾,父皇许我便宜行事之权,总揽京郊救灾事宜。”
有公主忧国忧民如此,实乃百姓之福。
顾竹清又是庆幸,又是感动,又是钦佩,可又忍不住有些庸俗的私念:“可你的身子……”
元昭这几个月依旧能吃能睡,面色红润,除去肚子一天比一天鼓起来,完全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但这毕竟是赈灾,不仅辛苦,直面城郊流民还可能有预料不到的危险,顾竹清实在无法放心。
“无需担心。”三两句话的功夫,汤就已经凉了一些,元昭仰头一饮而尽,将喝空了的碗递给采薇,让她拿了下去,“父皇也担心我的身子,我同他说了,若真有不便之处,就由你代我出面办事。”
“我?”
元昭点点头,对他一笑:“我说过,造福百姓未必就要当官。顾竹清,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不要让我失望。”
“……是。”顾竹清胸中激荡,“我定不负公主所望。”
要在城郊赈灾,首先要有一个合适的据点。无论是位置还是大小,刚刚建成不久的慈安产院都再合适不过。
这不到半年的时间以来,慈安产院名气已经打了出去,大雪封路前常有过来看诊抓药的人。只是平民百姓大多勤俭惜财,有些身家的又宁愿多花费些在临产前请女医上门照顾,真正在慈安产院住下待产的还是寥寥无几,倒是方便了将这儿暂时改造为赈灾据点。
顾竹清用元昭拨给自己的金银,并自己攒下的俸禄,跑遍了盛京暂且先买了不少御寒的棉衣棉被和毡毯,运到慈安产院时,正好撞见了工部侍郎王大人。
正如元昭之前所言,工部果然因这场大雪要辛苦了。工部尚书没有揽这个差事,作为副官的王大人就被派来此处,在冷风中哆哆嗦嗦地监工指导。
顾竹清没有立刻上前打招呼,而是先一起将车上的货卸了,再四处看了看。慈安产院内外皆有金吾卫把守,除去他刚刚运来的御寒物品,还放着元昭设法先调来的一些陈米,数量看着并不多。慈安产院周围,工部正在搭建一个个棚子,用的都是好料子,框架看着就牢固,只是实在太过简陋,简陋得只剩下了框架和特意做成斜坡样式的顶棚。
“王大人。”
“哎哟,驸马来了。”石大人见着他,一点儿也不意外,向他汇报道,“公主有令,让工部加急修建棚屋收容居民,我们带人忙活了一天,您看看,就快完成了。”
顾竹清不解:“就快完成了?”
“快了,一会儿框架加固好,四面钉上厚厚的油布,进了棚子后用石头将油布压实了,多大的风都被挡在外头了。”
原来如此。
顾竹清听了他的解释,恍然大悟:“时间宝贵,这确实是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
“可不是?哎呀,还是公主有办法!”
“这是……公主想出的法子?”
“是啊。这冰天雪地的,砖瓦不好运过来,建房的工人也难找,公主说了这个主意,朝中那是拍案叫绝呐!”王大人兴奋道,“您看,这两车油布,也都是公主寻来的。公主的本事,真是叫百官无不心服口服,交口称赞。”
顾竹清与有荣焉地挺直了脊梁。
“公主之才,惊艳绝伦。”他由衷感叹,“公主之德,更是我平生罕见。”
王大人自是顺着他的话又恭维了几句,直到有工部的官员来报棚子都已基本建成,才问顾竹清:“驸马,公主说了,这棚子地面上还得铺上一层毡毯才保暖,您今日可带来了?”
元昭竟是连这也事先想好了。
顾竹清点头,带着人去慈安产院内抱了毡毯出来。眼看油布钉齐,毡毯铺好,万事俱备,他扭头对一直跟着他忙里忙外的云阶说:“可以让人去各个村中广而告之,让受了灾的百姓来此处避难了。”
多耽误一天的时间,很有可能耽误的就是几条、甚至几十条人命。
原本没料到避难所能这么快建成,顾竹清是准备将买来的棉衣棉被差人送到村中的。他最是知道百姓可怜,但在受灾蒙难时也会面目全非铤而走险的,因而从公主府带了不少护卫预备护送物资。
现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正好可以让他们分头行事。顾竹清让他们两两一组,各带几件棉衣救急,分散到不同的村子里去尽快传播避难所的消息,记得提醒来避难的百姓自备碗筷。
他自己则回到慈安产院,拆了一袋陈米,开始用大锅煮粥。
慈安产院“人去楼空”,很多东西倒是一应俱全,锅碗瓢盆都有不少,连这施粥用的大锅都有好几个。
现在看来,也应当是元昭提前做了准备。
只是,元昭再怎么料事如神,再怎么精明强干,也不能真的指望她一个人架海擎天吧?
别的不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可真是有些缺粮少米了。如果来此处避难的百姓数量论以千计,那慈安产院放着的这些陈米,就是都煮成稀粥,也是撑不过五天的。
他一边搅动着粥水,一边思索对策。
京仓的粮食是决计不能放完的,就算他建议元昭打这个主意,到了皇帝那儿,他多半也不会答应。
除了京仓,最近的粮仓就要属兴阳仓了,也不算太远,若是平日,运粮的车队快马加鞭,来回亦不会超过五天。就是坏在了现在天气恶劣,路途难行,他今日出城时马车还险些陷进了雪地里呢。
如果要从兴阳仓运粮,就得先想办法解决官道积雪的问题……
“驸马!有人来了!”
云阶小跑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竹清顺手将煮粥的任务交给了他,自己出了门。
来人脸色已冻得青紫,身上的棉衣不知穿了几年,都洗薄了。来得这样快,想来是距离最近的村中的百姓,听了公主府护卫的话,就立刻赶过来了。
“老爷,这里是永安公主建的避难所吗?俺听人说,屋子被压塌了的可以到这里来,还会给俺们施粥,是真的吗?”
连距离盛京这样近的村中都出现了无屋可住的灾民……
顾竹清神色凝重,将人带到了棚子里安顿,又取了一床棉被给他取暖。云阶盛了一碗粥跟在后头,那灾民裹着被子,抖着手将热粥急不可耐地喝完了,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两行清泪。
“公主是好人……是好人啊!”
“如果早点让公主管事,俺爹也不会冻死!爹——你走得太早了啊!”
顾竹清无言地望着他痛哭流涕,心中发闷,默默退了出去。走出了好几步,还能听见他的哭声,在呼啸的朔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闻讯赶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有的是没有了住处,有的还能关门避寒、却没了柴火烧饭。顾竹清等到公主府的护卫都回来了,将煮粥施粥、维持秩序的事交给他们,才带着云阶回公主府。
“多谢公主!多谢驸马!”
“永安公主保佑……”
马车经过排队领粥的队伍,百姓的声音还依稀传了进来,敲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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