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大门大开，客人聚集门边，从目瞪口呆到窃窃私语，没一个敢走出来。

埃兰从容站定，在心中命令活尸解开袋子，不想里面的人太憋闷。活尸听到他的指令，立刻停下，小幅度左右扭动起来，看上去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难道是“解开袋子”这个指令太复杂，以这几个不死生物的智慧无法理解？埃兰迈步过去，亲手把袋子打开，里面的人都像是睡着了，并无受伤。

他正检查，一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演讲者。在昏暗的光照下，异常惨白的脸色和鲜红的眼睛格外分明。这是要来讨回“食材”吗？

念头刚刚成型，演讲者先开口了。

“冒昧一问，不知阁下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店主谈一谈？店主本人对您的大驾光临很感兴趣。”

这声音不急不缓，和先前带着戏谑的语气不同，乍一听倒像是王室外交官的口气，带着揣摩对方实力的亲切和谨慎。

埃兰的本能让他回避，让他拒绝和这里的人接触。即使知道这里大概率有人认得契约卷轴上的文字，他也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

眼前的传话者身上有着非人类的邪异，只需凝神感知，某种强大而澎湃的力量便无法藏匿。如果和对方冲突，陷入麻烦的是自己。

“没兴趣。”埃兰冰冷回应。

对方出乎意料的客气，并不强求，只双手递过一张卡片：“欢迎随时再来”。

卡片质地坚硬，通体黑色，被光线照过的时候，能看到彩色荧光的文字写着“霓虹食堂”。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光线流转后就不见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黑暗视觉也不起作用。

埃兰转身离去，愚钝的活尸磕磕绊绊，跟着主人折返。凭借记忆，埃兰再次来到了那间酒馆的仓库，把五人放下。

再次确认五人呼吸顺畅之后，埃兰收回披风，遮住脸孔，改换魔法师的装扮。他先去酒馆转了一圈，没找到那个运送货物的小贩。之后，他在附近的药铺买了全部种类的强效提神醒脑药剂，又在路边买空了一家小店刚出炉的面包，捎带上几瓶麦酒，回到仓库把五个年轻人唤醒。

五人在醒脑药的刺激下醒过来，个个晕头转向，手脚发软。

等到恢复神智，吃饱喝足，他们简单交代了被绑架的经过。这三男两女互不认识，皆是从边陲小镇被拐来的。

埃兰准备离开，又不放心把他们丢在地下城，终于还是催着赶着，令五人返回通往地上的隧道。

隧道一直往上，陡峭又狭窄，女孩子们首先体力不支。埃兰召唤了几个活尸在后面推、前面拽，众人吓得面无人色。但他们都知道地下城是个可怕的地方，不能停留，必须出去，只好默默接受。

说起来，他们是离终末之地最近的居民，一些奇怪惊悚的传闻早已根植在脑海，只是从没真正见到过，一旦见到，适应起来竟不难。

终于到了隧道尽头，那个能打开结界的背誓者却不在这儿。

埃兰略作思索，或许附近的幽灵知道人在哪儿。

开放感知，周围百米范围有三个幽灵。像之前一样，埃兰提高自己意念的声音，命令幽灵靠近现身。

第一个幽灵是个女子，只有一半脑袋，不停用两只手扯剩下的头发，可惜根本扯不到，也不听埃兰问她什么。

第二个幽灵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张嘴大哭，无法沟通。

第三个幽灵，甚至不是人，是一只史莱姆。

还不是普通的史莱姆。在脸盆大小的椭球形状外，有一层淡白的、晃动的火焰包裹着。它仿佛知道自己是被招过来的，用两个大气泡充当眼睛，认真听指令，可惜完全不懂人类语言，看上去十分困惑。

埃兰挥挥手把幽灵遣散了。五个年轻人看到这一幕，没感到多惊讶，是的，传说中地下城就是这样，什么都会出现，他们的胆量以惊人的速度增加了。

附近没有其他幽灵了，埃兰需要去远一点的地方寻找结界师。他给了每人十五个金币，告知如果见到穿盔甲的光头男人，想办法恳求对方放行。

埃兰有种直觉，那个背誓者并非丧心病狂之徒，不会伤害无辜。

“出去以后想办法回家吧，保护好自己，可以的话，提醒更多人。”埃兰最后叮嘱，准备动身找人。

令他吃惊的一幕突然出现，看不见的结界自动开了一道可见的缝隙，外界清新的气流瞬时涌入隧道内。

“快走。”埃兰急声说，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不想浪费机会。

年轻人面面相觑，这才醒悟到了分别的时刻。其中一个替大家问出了一直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您叫什么的名字？能不能，让我们看看您长什么样子？”

埃兰无奈露出样貌：“名字微不足道，快过去。”

五人挨个钻出结界，最后面一个女孩正要出去，又特地返回来，把一个小东西塞给他，赶着结界关闭之前蹦了出去，仅剩最后的话留在了隧道里：“是幸运石，请收下吧。”

结界彻底闭合。埃兰看看手里，一块鹅卵石大小的黑色石头上，粗陋地刻着四片叶子。四叶草，代表幸运？

收了石头，埃兰回身进入隧道深处，这个小插曲已经花费了他不少时间，他需要更快一些了。

埃兰并不知道，在他匆匆路过的一处凹壁之内，用结界屏蔽感知的背誓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在埃兰擦身而过以后，背誓者慢慢闭上眼睛，陷入迷茫。

埃兰直奔地下城贸易最集中的地带，这是一片视野开阔、地面相对平整的区域，这里原本是古城的几个广场，现在广场之间的阻隔被拆除，连成了一体。

小商贩在地摊、推车或者简易的木架子上摆放商品，为了给自家的货物照明，不惜点着又大又亮的魔法灯——通常是玻璃罩下放着一块发光的矿石。

成百上千的魔法灯光让这一片区域比其他地方亮得多，埃兰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位置。

贩售书籍卷轴的摊位可不少，每走上一百步就会遇到一家，或者以买书册为主，或者把少量书册夹在其他货物里。

这里给他的感觉，像是普罗城的某个集市。发光的珠宝首饰摊位前聚着说笑的女子，魔药材料和成品很受欢迎，煎炸小吃的香味四处传播，勾人食欲。当然也有可疑的货品出售，比如那些不知泡着什么的大小玻璃容器。

这里的书册没有分类一说，遇到什么是什么，食谱、故事、所谓的法术书等混在一起，大部分是用帝国通用语写的。

七百多年前，王都的法师召唤出了第一个具备快速抄写技能的幽灵，之后召唤咒文公开，越来越多专业抄书灵被发掘出来，帝国的书籍行业飞速发展。

埃兰把连着的广场逛了个遍，只要是和“契约”有关的书籍卷轴，都不想错过。

可惜，书里的内容毫无用处，而且越来越考验他耐心的极限。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广场、最后一个角落，木板桌上的卷轴和他看过的其他书册一样，里面净是些胡言乱语、故作神秘以及自相矛盾。

“异界契约犹如信条般真实可信。”

“异界契约充满欺骗和陷阱。”

“在使用黑暗魔法前必须沐浴斋戒。”

“在使用黑暗魔法前万万不可沐浴斋戒。”

“听说过守护魔法吗？从这里开始学习：诅咒你的敌人。”

“嘿，想不想学守护神的魔法？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让你最爱的人见死神吧，务必亲自动手。”

哗啦一声，一张仿羊皮卷轴被粗暴地扯成两半，两团冰冷锋利幽蓝鬼火在眼眶浮现。

守护神的魔法能随意出现在这种地方吗？他突然感到，只要他愿意，他能用鬼火把这些广场上的书册全烧了。

一直不见人影的摊主从木板桌后露出脑袋，他站得笔直，整个人也只比木板高一点点。摊主两颊泛红，正要发作，突然看到兜帽也遮不住的两团冷火，顿时不敢做声了。地下城没有法律，强大就是法律。

半人高的摊主又缩了回去，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他已经在木板桌下偷偷看了好一阵，这位客人显然对书里的内容颇为在意，可惜一本中意的也没有。大家不都图个乐子，不会真有人想在地下城学点有用的东西吧？

呵，每日笑话。

摊主偷偷看着，那魔法师揉了揉头，两朵火焰一眨眼的功夫熄灭了。

在魔法灯淡黄光芒的照耀下，一枚明晃晃的金币抛了一个弧线，砸在他破洞的木板桌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金币！金光闪闪的金币！

摊主手速极快拿过金币，在嘴里咬了咬，又手忙脚乱地翻出一个藏在桌下的小瓶子，把金币丢进去，紧盯瓶口，左看右看，终于确认不是炼金术士的鬼把戏，顿时心花怒放。

摊主抬起头，看魔法师只是站着不动，瞬间明白了。对方出价这么高，要的肯定不是手里撕成两半的卷轴。摊主再次站得笔直，露出灿烂笑容：“咱就知道，您想要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可在下面呐。”

说着拿过一张纸片，翻过背面，拿起水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对，沿着这里走，左边第三个洞……”

埃兰默默接过手绘的地图，意外收获。听摊主说，地图标记的地点聚集了不少炼金术士，他们手上有真正的好东西。

可他刚才没走却是因为——

“你还没找零。”魔法师幽幽地说。

摊主立刻换上一个扭曲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又不敢反抗，遂把仅有的几个银币和一把铜板给了客人，看客人走远才擦了一把汗。

埃兰一面照着地图走，一面试着召唤出鬼火。烛焰形状的蓝色火苗从指尖冒出，无法点燃任何实物，唯一的作用是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想烧书看来是不行了。

随着不断往前走，地势缓缓向下，穹顶渐渐降低。在通过一个有诸多分叉路的大溶洞后，穹顶再次开阔。

越过一片瓦砾碎石组成的废墟，地图标注的地方到了，这是一片杂乱无章、歪七扭八的小巷子。

前方等着他的是一场红光大盛的火灾。

一整片区域都着了火，黑烟吸附在穹顶上，地面橙红的火焰跳动。不时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接着总有几声爆炸的巨响。

远远地能看到有几个人从火里出来，匆匆逃离现场。

埃兰站在巷尾，眼前的木石小屋已烧毁大半，看着这些被遗弃的烧瓶器皿，他心知摊主所说不差，这里果然有炼金术士。

他伸出手骨在屋子一角的火焰上试了试，没有痛觉，火焰带给他一种若有若无的丝滑感，像是触到了绸缎。他又从身上扯过一角死神的契约，果然也不怕火。

这里正燃着的火像某种魔法火焰，更粘稠，更明亮。但具体是哪一种魔火，他无从分辨。转念一想，或许魔女集会里有人知道。

埃兰把剩下的金币装进一个金属空罐，又试着把罐子埋进地里，没想到成功了。略作尝试，他发现不能埋太深，最多不到一米。而没装金币的玻璃罐，他没法埋。

这是什么原理？他能埋骨，以及陪葬一些较为珍贵的东西？他把衣服都脱了，普通的衣物不行，守护骑士的白披风在他的指令下沉了下去。这本来就是他的陪葬品，他对自己的猜测更肯定了。

处理好这些，他背着重剑走出小房子，看着火焰如一条长龙，在杂乱的小巷上起起伏伏。

他需要有用的书籍笔记，或者干脆抓一两个懂得契约文字的炼金术士。

一幢幢烧得破烂的房子被他抛在身后，他来的晚了，这里的人已经跑光了，遗留的大部分书籍卷轴也被魔法火焰烧坏了。

埃兰不甘心，总有幸运的书册会留下来吧。他穿过火焰，继续寻找。

越往里走，火势越大，甚至连光秃秃的地皮都烧起来了。

“啊啊嗷嗷啊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随着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响起，埃兰没有犹豫，冲向声音发出的位置。

一个烧着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一座坍塌的二层小楼里冒了出来，打了个滚扑掉身上的火，再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上突然出现的骷髅人。

这人先是吓了一大跳，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大了黑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不死生物，随后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他一边搂紧怀里的包裹，一面急促地说：“啊！是我，那个审判官，不，是那个演员啊！您放了我，您还记得我吗？”

埃兰略略一惊，一眼看上去，这人的打扮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炼金术士，或许只是学徒。他年纪轻轻，黑发及肩，和大审判官有些神似，只是霸气全无，弱气的声音和语调的确有印象。

假审判官用手捶打地面，两行眼泪在脸上的烟灰里开出两道小溪：“您能灭火吗？里面，里面还有好些东西，求您帮帮我。”

不远处有辆小矿车，里面已经堆满了各种瓶罐，小车和门口之间有几串叠加在一起的黑脚印，看来是他这段时间里抢救出来的东西。

砰。

半塌的房子里有什么东西爆破了，瓶罐破碎的声音惹得假冒审判官一个哆嗦，脸上的血色更淡了。

只是扛东西的话，活尸能办得到，骷髅小怪也行。埃兰从火里走进小楼，召唤了二十来个埋在附近的枯骨，枯骨组成骷髅小怪的样子，一个个缓慢呆滞，看上去毫无智慧。

埃兰换了几种说法，尽可能用简单的命令，让他们搬空房间里的东西。小怪们终于听懂了一句，随机拾起有用没用的东西，也不管有没有着火，甚至有两只抬起了一口半人高的大坩埚。

搬得差不多了，埃兰带着小怪们一溜而出，假审判官正用一件大衣扑着靠近他的火焰。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房屋彻底倒塌。假审判官颤抖着抽泣了一下，终于不再留恋，推起小车往火海外面冲。

二人出了火窟后，抵达了一片密集低矮的溶洞区。假审判官在路上留下标记，选择了一间大小合适的溶洞作为自己的临时居所。

他对埃兰感激涕零，说自己叫欧瑞阿斯，从小被关在这里当学徒。几年前终于有机会出去，到了光明之地，被大千世界吸引，再也不想回来了。他留在光明大剧院当演员、跑龙套，直到遇见裁判团的人。

不，这一部分不能说，说了会被诅咒反噬的。欧瑞阿斯举着两只手说，自己从来没干过坏事，只给大审判官当临时替身，不干别的。

遭遇了鲜花广场的变故以后，裁判团非要他的命不可。他千难万险回到了地下城，只能再次投奔师傅，其他地方简直没法活。这二层小楼就是师傅的，这些抢救回来的东西也是。

埃兰边听边想，如果要从这人口中获取裁判团的情报，杀了通灵可行吗？他不了解诅咒，只能想到这种办法。

也只是想想而已。

埃兰用指尖在地上画出几个字符，炼金学徒立刻表示见过这种文字。这是一种加密的语言，自己略懂一点，翻译文字还做不到。

不过不要紧，欧瑞阿斯从抢救回来的小推车里翻出一本沉重的手记，打开给埃兰看。原文正是加密的语言，空隙里注释着帝国通用语，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是他师傅的手记，古朴破旧，他没离开地下城之前就被封存了。

保险起见，埃兰不会给任何人出示契约内容。他要了手记，打算自己试着破解。欧瑞阿斯见埃兰不说，也不敢多打听什么，只说在哪些地方能找到他。

埃兰独自返回小巷区域后，取回金币，穿上衣服。

火势已经减少了许多，或许这些魔火需要空气才能燃烧，地下闭塞，空气有限，大火无法持续烧下去。

他干脆在墙角坐下来，靠黑暗视觉查看起手记，拿出卷轴和上面的文字一一对照。

一开始很艰难，找一个单词要花费许久，后来逐渐找到规律，速度越来越快。

大火已经熄灭，四处只有黑暗，大概是缺氧，无人返回。一成不变的黑暗和寂静让他几乎遗忘了时间。

通过断断续续的文字，契约上的内容逐渐浮出水面。

“命匣归属……死神所有……”

后面大概是说，他所拥有的巫妖之力并非自然之力，而是借用死神之力，需要靠分数偿还。使用当前力量最大值的百分之八十，会感到疲劳；百分之九十，会极度疲劳；百分之百直接强制进入睡眠。

埃兰回忆，他传送到守护神庙的时候的确感到很累了，到了地下室以后很快睡着，他要偿还的分数是1834。

继续往下，说到每次百分之百使用力量、清完分数之后，下一次力量的上限会有提升。

再往后一大篇内容涉及大量数字和奇形怪状的数学符号，似乎是分数计算相关的内容。这些东西绝对超出了他的算数水平，他怀疑就算是帝国最厉害的学者也未必看得明白。

埃兰继续往下翻，终于看到了他极为感兴趣的字眼：巫妖的技能与使用方法。

太好了。现在的技能都是他一边感悟一边摸索来的，方法笨，效率低，连骷髅小怪能干什么都弄不清楚。

两点略带兴奋的光芒从眼眶亮起，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光芒突然又灭了。

他破译了最下面一行单词，用了多处手记作对照，全都指向同一个意思：

“略。”

卷轴见底，背面也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写。

死神真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