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梦令

叶惊秋并非仙门中人,而是在七岁时被楚江带回来的。

扶云宗作为东极海八大仙门之首,每年都会去凡间挑选一些有天赋的幼童上山修炼。

而叶惊秋能进扶云宗倒不是因为有多么天赋异禀,而是沾了她父亲叶殊的光。

听说他父亲叶殊也曾是这扶云宗门内弟子,元婴期的剑修,剑术超群,也是如今掌门楚江的师弟,却不知为何在一次下山历练之后就杳无音讯。

这一失踪便是十年。

直到楚江前往一家被妖物袭击了的客舍内。

等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客舍内早已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黑雾笼罩这一方天空,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溅上了一簇簇血迹,沿着台阶一路蜿蜒,只有零星几盏柴油灯在腥气弥漫的空气中浮动着。

一地的残肢,断臂。

楚江知道自己来晚了,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十年未见的师弟。

他整个人陷在角落里,头上罩着深青色的斗篷,凌乱的白发顺着帽檐垂落下来,裸露在外的手臂很白很瘦,泛着微青。

他全然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剩下的,似乎只有风烛残年般的死寂。

“师兄,我叶殊这一生从未求过你什么事……”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苍白的嘴唇无力地颤着,伸出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这是我的女儿,惊秋。如果可以,我希望…..希望你能…..”

抚养她长大,不求功成名就,只求平安健康。

楚江这才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个小女孩。

小女孩缩着身子,满是血污的脸上挂着泪珠,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师兄,请原谅我的自私。”叶殊手指撑着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里的女孩推出去,“去吧,不要害怕。”

女孩看着他,摇摇头。

楚江热泪盈满眼眶,纵使心中有诸多疑问,但看到师弟现在这副样子,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我答应你。”

叶惊秋也是靠着这样一层关系,成功做了楚江最后一个亲传弟子。

然而这山中的日子对她而言并不好过,楚江将她带回内门时,一个捋着胡子的白衣长老就对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手中的拂尘一挥,得出一个结论,“此子眉心自带浊气,自有……”

旁边的蓝衣老者抱臂立着,白眼一翻, “你能不能说重点?”

“这小儿是个下品灵根,资质平平,恐难成大器。”白衣长老不解,“这掌门亲传弟子都是经过考试千人择其一的,怎么你今日带个…….”

他蹲下身,任由白胡子被风吹得飞起,“让我瞧瞧这女娃娃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片刻后,他沉默了。

没有任何特别的。

甚至连胆子也很小,躲在人的身后,脸被冻地通红,像一只胆怯的小猫。

楚江的表情同时也更为复杂,他叹了口气,看着她许久,但什么也没说。

幼小的叶惊秋并不知道所谓的“下品灵根”对于修仙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从这些修士的言行中隐隐读出,自己并不能让他们满意,反而让他们十分失望。

长风刺骨,悬桥覆霜,云峰盖雪,天地苍茫。

反正很冷。

这是叶惊秋对于扶云宗的第一印象。

也正因为如此,她也遭受了不少同门的白眼,多是不满她明明只有下品灵根,却能成为掌门的嫡传弟子。

有趁她早起练剑偷偷往她床褥上泼水的,也有在她中午回来吃饭之前将饭菜全部吃完的,甚至还有在练气之时故意绊她一脚,将她绊入湖中的。

那湖是天山流下的雪水,冻人的很,叶惊秋也因此发起了高烧,多日不退。

夜里叶惊秋浑身难受,隐约听到有细腻的水声,随即自己火烙似的额头便覆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一白衣胜雪的少年细心地拧着盆中的手帕,往她的额头上贴。

叶惊秋的印象里并没有这一号人物,她刚来扶云宗没多久,又因为生性孤僻,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认识的人中算的上号的,也就内门的师兄师弟。这几人中,只有大师兄时川看起来温文儒雅,叶惊秋见过他几次,但交集不多。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也看不清是谁,只试探性地叫了一句,“师兄?”

“我在。”面前的少年应了她一声,冰凉的手指触碰她的脸颊,“现在好些了吗?生病了也不跟师兄弟们说一声,就这样自己硬扛吗?”

叶惊秋闭眼想了想,突然开口,“师兄,灵根差的人就不能修仙吗?”

时川被她问的一愣,虽然不太懂她的脑回路,甚至以为她是不是发烧烧傻了,但也还是耐心地解释了,“也不是吧,还是有上升空间的。我记得从前宗门内有一个劣等灵根的师叔,就已经修炼到了元婴期。”

“不过,也就止步于元婴期了。”

时川没有想到自己短短的几句话竟然激得那个原来无欲无求的师妹突然跟打了鸡血一样,日日早出晚归跑到后山去练剑。

用叶惊秋自己的话说,便是“笨鸟先飞。”

她的父亲是死于大妖之手,她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拿得起手中这剑,才能保护自己,才能诛天下妖魔,才能…..为她的父亲报仇。

好在有时川的教导,她这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也有了一定的成效,她总是借以操练比试之名,将之前欺负她的那几个同门揍的屁滚尿流。

久而久之,她就被安上了“彪悍仙子”的名头,有实力说话,长的也好看,大家对她的嘲讽也越来越少,看向她的眼神中,也慢慢地多了些尊敬。

叶惊秋在扶云宗的日子渐渐好起来,虽然存在感依旧不是很高,她变得开朗,还常常与内门的师兄弟们一起打叶子牌,喝小酒,走象棋。

每次大师兄时川看到后都会一脸严肃地走过来,开始长篇大论地说一堆清规戒律,大家都会装模作样地低下头挨训,随后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一哄而散。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惊秋一直天真地以为,努力总是可以弥补天赋带来的不足,直到小师妹江月眠的出现,她才明白,努力在天赋面前,一文不值。

彼时正值初春,积雪未融,细雪仍从天降,整个扶云山四十八峰,都掩于莽莽风雪中。

夹杂着雪片的风冷的彻骨,叶惊秋双手缩在袖中,时不时在人群中跺那么几下脚,希望能让自己暖和一些。

凌霄宫宫主作为代表站在台上声音激昂,叶惊秋没有认真听,反正每年都是一样的话术,类似于学堂中的动员大会。

一年一度的春猎,东极海几大仙门都会选拔弟子组成队伍,一是为定期除妖,二是为了检验各大弟子近期所学成果。

只是今年的春猎,叶惊秋格外感兴趣,原因是捕获妖物最多的队伍,能挑选一件自己喜欢的法器。

叶惊秋对那把承影剑心心念念许久,听说这剑通体雪白,剑身轻盈细长,宛若柳叶,看似柔软,实则锋利无比。

是一件顶好的法器。

她对这次春猎充满希望。

就是分到的队友似乎不怎么样,是一个贼眉鼠眼的逍遥门弟子,只会眯着条门缝似的眼,颐指气使地看着她。

不过叶惊秋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她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多个人少个人,对她来说没多大区别。

叶惊秋百无聊赖地抬起眼皮,隔着熙攘的人群找师兄的身影。

师兄的身影没找到,却看到了一个静静地立在风雪中的人影,他并未撑伞,琼雪飘飞,落满他的乌发,他却好似浑然不知。

大家都在挑趁手的法器,或者屯些吃食,因为春猎一旦进山,恐怕要在里头待个好几天才能出来。

只有他不动,半垂着眼皮,眉眼清隽至极,下颌线流畅利落,这淡蓝色竹边的弟子服,套在他身上,衬得他更加清瘦。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神色疏懒,侧目与她相视。

叶惊秋心中一动,赶紧收回视线。

漫漫白雾笼罩着整个栖霞山,雾很深,带着些湿冷的气息,远处连绵的山峰像是巨大的阴影,脚下荒草横生,落叶飘零。

叶惊秋拢着衣袍走在最前面。

穿过小溪之时,后面传来咒骂声。

“不是说云京的宋家少爷吗,我看也不过如此,废物一个。”

“你懂什么?什么宋家少爷,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罢了。”

叶惊秋扭头望去,见是她的“队友”正揪着一个少年的脖子,往地上拖,好像是不够解气,他又朝着那人踹出一脚。

另一个人跟着也是一脚。

绣着竹叶花纹滚边的衣袖碾过泥泞。

叶惊秋本来懒得管这事,但实在是看不下去她的猪队友在这拖慢进程,便捏了一道剑诀,身侧的佩剑一霎时出鞘,发出铮鸣。

横冲直撞的剑气竟叫那两人躲闪不及,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枝头堆满的积雪也被剑气吸引,哗啦啦地落下了来。

叶惊秋慢悠悠地走过去,那把剑又呲溜一下入了鞘,“不好意思,手滑了。”

她衣襟缀雪,发丝拂唇,眉眼间是冷淡的笑意,一张脸甚是明艳, “我与这位师兄虽不是同门,但终归都是扶云山上的人,今日又同属一个队伍,想来师兄们比我年长,定是宽宏大量,能原谅师妹的无心之举。”

“还一个队伍呢?我呸!谁稀罕啊?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那人抹了把脸上的脏污,站起来就要与她理论,还不忘摩拳擦掌,“你未免管的也太宽了吧?”

“哦。”叶惊秋微扬下巴,刀尖不知何时正抵于他的咽喉,“现在还管的宽吗?”

锋利的刀刃硌的他脖子发疼,他心中生骇,步步后退,“扶云山上禁止私斗。”

“此地,是扶云山吗?”青黑的枝影间,叶惊秋微微一笑, “而且这哪能叫私斗,我与师兄你不过是切磋切搓而已。”

另一人瞧见她身侧的莲花纹玉佩,当场变了脸色,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她是扶云宗内门的人,内门的人实力都强悍的很,你说你惹她干嘛?”

“你…..你给我等着。”他眼皮一跳,丢下一句话,慌忙逃窜。

叶惊秋蹲下身,盯着眼下的少年看,十分不解,“喂,他们欺负你,你就不会打回去吗?”

晶莹的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默默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神情里颇添几分寡淡无味。

他的声音清寒,隔着风声传到叶惊秋的耳朵里,“关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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