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生的潮湿

孙保光道:“你虽受我教诲,却不必事事和我一样,对这世间万物的看法,也不必都同我一致。我是不信祝由,但论治心病,你已经比我强了。能让十七开口,我知道是你用心了。”

“师父。”白虚室苍白地喊他一声,却不知如何说下去。小吉祥懂事,白虚室成熟,但在孙保光面前,永远是晚辈,是他教养了许多年的孩子,即使他是个瘦小老头,但在孩子心中,他一直是如泰山般的恩师、父亲,而他突然有一天在你面前,语重心长的承认你已经比他强了,似乎在无奈地宣告自己真的老了,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孙保光也察觉到气氛有些煽情,不自在地顺了顺有些稀疏的头发,轻咳一声道:“书房密室的帘子后面,有我父亲传下来的书,记载了上古时期以来的祝由秘术,你知道密室怎么进去,想要就自己拿去看吧。市面上那些杂书就别瞎研究了,小心走火入魔。”

白虚室并不是非要钻研祝由,只是对姜蔚琬的病没有什么好办法了,才选的这条路。他是好学,但比起学祝由,他更不想让师父为难,便推辞道:“多谢师父,只是徒儿还有好多东西都没跟您学明白呢,那些书恐怕没有时间再看,要辜负师父赐书的好意了。”

“你没学明白?你要是没学明白,剩下那十几个小的算什么,在医馆玩过家家,自娱自乐吗。这次是为了十七,谁知道下次又是为了谁,总有一天,你还会再动祝由的心思,到那时不一定还有人为你引路了,你不用为了让我高兴这样说。”

孙保光起身,抻一抻胳膊腿道:“我出去转转,你就在这跪着吧,午饭前不许起来。”

“是,师父。”白虚室二话不说,便撩起衣服下摆跪了下来。他上一次被师父罚跪还是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久违了。

这边姜蔚琬刚醒,便看见两张脸离得很近,在注视着自己。

王小满道:“师弟,再叫声师兄听听,我昨天都没听到。”

林精卫道:“十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蔚琬第一次醉酒,确实有点头疼。听他们说话,回想起昨天晚上好像确实说了什么。姜蔚琬心里清楚得很,他之前不能说话,是因为内心深处不愿意说,也无话可说。他先是被关了两年不与人交流,语言功能退化,姜蔚郅的精神状况很糟糕,一直影响着他,后来姜蔚郅的死又给了他莫大的刺激。当他重新有了表达**的时候,他就已经能说话了,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

姜蔚琬从床上坐起来:“师姐...没有,不舒服。”七个字,他讲得磕磕巴巴,这个声音有些陌生,过去了这么久,自己的声音也变了。

林精卫再次听见他说话,还是有些惊喜,她道:“那就好。”

王小满道:“大师兄说你有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精卫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多问。

王小满当时太小了,来不及经历什么过去,倒是格外开朗,他看懂了林精卫的暗示,却反驳道:“怎么了嘛,要是不想说,可以重新取一个呀,总是要面对的。我虽然姓王,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亲爹姓什么,王是大姓,就用了呗,要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姓什么。”

或许小满自己说这话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但在林精卫听来,会觉得小满可怜。林精卫不敢看小满了,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怜悯的表情。这种时候,别人做出那样的表情最是让当事人窘迫,对此她有深切的体会。

“姜、蔚、琬,我的,名字。”姜蔚琬磕磕巴巴,一字一顿地蹦出来这句话。

林精卫轻轻道:“你好啊,姜蔚琬。”

姜蔚琬起床收拾好,和林精卫,王小满一起在医馆门口发板蓝根,人群熙熙攘攘,让他感到一阵心悸,心慌。他被姜蔚郅关着的两年里,几乎没见过生人,唯一一次便是在羊古关遇见的那个牧羊少年,也因此被姜蔚郅狠打了一顿,对见陌生人这件事,姜蔚琬有了深刻的恐惧。在医馆的这些时日,不能见人的症状已经好了不少,他之前都在后院切药碾药,见的人无非就是医馆里这几个,现在一下子面对的生人多了,还是不行。

姜蔚琬捂着心口逃也似的从医馆大门口回去,林精卫和王小满被人群围着,没有注意到他。姜蔚琬到院子里坐下,想着休息一会或许能好,可时间越久,他就越是心慌,越是焦躁,越是不安,好像有一只手在抓着他的心脏,将心脏挤压成一团。

姜蔚琬没有坐以待毙,他知道解决办法是什么。他起身往白虚室的房间跑,慌乱中踢倒了方才坐的凳子。白虚室房间里的祝由台已经被撤掉,那里又恢复了从前一览无余的样子,很没有温度。

姜蔚琬继续寻找,房间里竟然连一件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没有,虽然这样很奇怪,但他只好跪坐在地上,把头蒙在白虚室的被子里,深呼吸,深呼吸.....这里很安静,很安全,感受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直到被子里变得缺氧。

发完板蓝根的林精卫,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她正要去找姜蔚琬,刚跑出去几步,便在后院看见了他:“姜.....”

林精卫觉得有点别扭,道:“嗯,我还是叫你十七吧,叫顺口了,可以吧?”

姜蔚琬极不利索的道:“可、以。”

林精卫道:“你怎么先走了,我一转身没看见你,给我吓一跳。”

“我....有点,累了。”

林精卫见他表情不太自然,没有追问,反正人没事就好。

“这样啊,医馆里的事是有点累人。师姐下午带你去买新衣裳,好不好?”

“谢、谢,师姐,不用、了。”

“哎呀,师姐才不像那个穷光蛋大师兄,有点小钱的,不用不好意思,去吧,就当陪我逛逛嘛,怎么样?”

姜蔚琬还想再推辞,张了张嘴,发声都开始卡壳了。他现在讲话着实费劲,定然说不过这只叽叽喳喳的精卫鸟,便索性应了她。只是他患的精神病诸多,到时候要是在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发了不知道哪项精神病,他是两眼一闭不省人事了,林精卫可就有够尴尬的。

总之,两个人还是去买衣服了。

林精卫在店铺里跟小鸟似的,一会儿飞到这儿,一会儿飞到那儿,拉着衣服左一件,右一件的问道:“十七,这个喜欢吗?这套呢?”

“这个款式好看,但是感觉不太适合你,颜色太扎眼了。”

“这个好,这个肯定称你,相信我没错的。嗯.....也不能这么说,还是要穿上身试才知道。”

林精卫一连问了好几件,姜蔚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林精卫就拿了下一件给他,或者先替他否决了。

“男装竟然也有这么多和我心意的。”林精卫拿起两套男装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选了其中一套对旁边保持营业微笑的女人道:“掌柜的,这套我能试穿一下吗?”

“可以啊,您随便试,我去给您拿合适的尺寸。”掌柜的转身在柜台下面翻找起来,她动作麻利,很快便拿了一套过来。

“十七,你自己先挑着啊,我进去试试。”

林精卫这一套操作下来速度太快,他话音刚落便消失在了试衣间门口,只剩帘子在慢悠悠晃荡。姜蔚琬对着帘子,慢悠悠的说了个“好...”

姜蔚琬在成衣店里转着,男装....从前他只给自己挑过裙子,在广陵的时候,各式各样的裙子,很漂亮。可是男装要怎么选呢,他想着,姜蔚郅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哥逃亡的时候穿的像乞丐,在周府穿仆人的粗布衣裳,后来是周栾送给他的过分漂亮的衣服,在羊古关穿别人不要的破棉袄.....哥哥教他的东西不多,一但自己有什么事就会被姜蔚郅代劳,所以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他是个废物。现在连给自己买衣服都没有头绪,而哥哥穿过的衣服,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也不具备参考性。

姜蔚琬转着,停在了一套亚麻面料的衣服面前,他摩挲着,柔软的面料很快便在指尖起了皱。

林精卫这时候刚穿好衣服出来,对着镜子玩心大起,吹胡子瞪眼道:“林精卫!我的杜康酒!”

她转而又眉眼舒展,嘴角含笑:“师妹不气,师兄给你买。”

“哈哈哈哈哈!”她模仿完,笑得开怀,问道:“十七,你看我学得像不像?”

姜蔚琬点头道:“像。”

林精卫对着镜子打量起来,“十七,我要是男人,肯定是个俊俏的男人。”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当女的也挺好的,一般的男人可不如我。”

林精卫的母亲生了好几个孩子,全都是女孩,也就是婆家口中的赔钱货,婆家嫌弃林精卫的母亲生不出儿子,又没钱再娶,便与同村的男人商量互换婆娘。对方老婆会生儿子,一连几胎都是男孩。自己的老婆送去给别的男人暖被窝,等对方老婆给自己也生一个儿子出来,再换回去。“好女不侍二夫”,她母亲想拒绝,却没有拒绝的权利,就这么和另一个女人一起被男人当作货物交换了。

约定的一年□□期限已到,人家老婆的肚子还是没动静,也只能换回来。不过这样一来,生不出儿子是谁的问题,便不辩自明了。

村民从议论林精卫的母亲生不出儿子,转而议论林精卫的生父,对他指指点点。她父亲觉得颜面扫地,便将这个气撒在她母亲身上,她母亲终日被言语侮辱,又被打得生不如死,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便带着最小的林精卫投了河。她母亲淹死了,林精卫则是被冲到了河岸,幸存了下来。

林精卫开朗道:“好了,换下来吧,麻烦你啦掌柜的。”

掌柜仍是一脸标椎的营业笑容:“不麻烦,不麻烦。”

林精卫转而对姜蔚琬道:“十七,选好了吗?”

“我,喜、欢,这个,面料。”

林精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来了兴趣,“这种料子大师兄常穿,摸着是挺舒服的,去试试吗?”

“嗯。”

姜蔚琬进去试衣间,很快穿好衣服出来,林精卫审视着上下打量一圈道:“好看,真好看,漂亮和俊俏怎么能如此完美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行啊十七,再过两年可不得了。”

“师姐,天、青色。”天青色,和姜蔚郅送他的发簪一个颜色,他却不知这发簪是周栾选的。

林精卫立即对着房间另一头,正在理货的掌柜大喊:“掌柜的,能做天青色吗?”

姜蔚琬默默补充道:“喜,喜、欢,天青色....”虽说林精卫性子是快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太快,没办法,谁叫姜蔚琬现在说话实在是磨蹭,左右林精卫懂他意思就行。

掌柜道:“能啊,就是要等几天,那个颜色没有成衣。”

“行,可以等,袖子改窄一点,他还是个半大小子,袖子太大了显拖沓。”

“好的,没问题,这位小公子过来量尺寸吧。”

两人从店里量好了尺寸出来,继续逛着,林精卫顺便给自己也买了一套,青绿色的,颜色更鲜艳一些,特别的裁剪手艺让最外层的衣料看起来像无数片羽毛,迎风微微飘动。

林精卫看着路边的糖画摊道:“嗯....再给小满带个糖画吧。”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正在靠近他们这边。林精卫出诊时总是独来独往,要随时做好应对危险的准备,于是瞬间惊觉,条件反射的对脚步声做起了迅速判断:来者是一个人,有胜算;体重六十斤以内,是个......小孩?

搞什么嘛!林精卫回头一看,王小满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过来,小满见林精卫回头,瞬间绷不住了,嚎啕大哭:“师姐!呜呜呜呜~师姐!啊!呜呜呜呜~”他跑得很快,鼻涕眼泪都要被甩飞了,往侧面糊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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