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坟

关于裴钰不喜欢小孩的事,还有一段往事。

那时候裴钰十八岁,还在医馆没有出师,小满大概两三岁的样子,是一个炎炎夏日。小满当时是三头身,头大身子小,跑起来重心不稳,动不动就摔跤,很是活泼好动,总是疯玩弄得全身是汗,衣服摔得脏兮兮。小满小时候白白胖胖的,胳膊像一节一节的白藕似的,手腕和脖子上的肉挤成了一圈缝,一扒开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卡在里面,有时候是蚊子,头发,有时候是泥垢,带着奶味,酸臭酸臭的。

这天小满又把自己玩的脏的不行。作为大夫,多少有些洁癖,白虚室实在见不得这么脏的小孩,就使唤裴钰给他洗澡。

裴钰在院里放了个大盆,舀了一大盆凉水,一滴热水没加,把小满脱光了丢进去坐着,又往澡盆里丢了一只木鸭子。木鸭子歪歪扭扭了好几下才在水面上安稳漂浮,它要是活的,这会儿已经脑震荡了。

裴钰蹲下来给小满洗澡,看着盆里白白胖胖还滑溜溜的小满,歪着头道:“像一条肥美的胖头鱼。”他觉得这个形容十分贴切。

小满直接被丢到凉水里,冷得一激灵,不过很快就适应了。他喜欢玩水,在盆里直扑腾,水花四溅,露出米粒大小的乳牙乐得咯咯笑。

“别乱动,玩你木鸭子去!”水花溅到裴钰身上,裴钰对他喊道:“叫你别乱动你听不懂吗?小孩怎么跟傻狗一样。”

两岁的小满根本不知道害怕,仍旧扑腾着。裴钰真想一巴掌扇上去让他老实一点,但是这么大点的小孩,按裴钰的掌力给他一巴掌,估计就更傻了,流口水的那种。

裴钰只好按着他,把他手脚都按在浴盆底下。小孩的新皮肤就是好,又滑又嫩,像豆腐似的,裴钰按不住他,小满的小手和脚丫子会从裴钰的手中溜走。天气本来就热,几个回合下来,裴钰也出汗了,衣服上还有小满的洗澡水,他就干脆把湿哒哒的衣服脱下来,光着膀子给他洗。

说是洗澡,其实就是裴钰兜头给小满浇凉水,一瓢接一瓢。小满明明是坐在盆里,头完全暴露在空气里的,却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洗个澡差点淹死。

裴钰估摸着洗的差不多了,准备把小满捞起来擦水。小满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咬住他的□□。

话说小孩明明看着傻不拉几的,动作怎么能这么迅速?

“我靠!你干什么!”这一下子给裴钰着实吓得不轻,等裴钰反应过来,手掌对着他的额头把他一巴掌拍回了水盆里,摔的小满向后仰倒,头还差点磕到浴盆边儿上。

小孩子模仿能力很强,小满之前一个人玩的时候,撞见过有母亲给孩子喂奶,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一下一下的轻拍他的背,小孩吃饱了就在母亲怀里睡觉,母亲给他唱好听的歌谣。

小满没吃过母乳,也没被母亲这样哄过,他当然也不知道这种情绪名叫羡慕,他只是出于学习的本能,单纯的模仿,于是便有了这一出。

当时小满年纪太小,对这件事毫无印象,要不然他现在看到裴钰应该会更拘谨.....

连着给白虚室的胳膊换了一周的药,裴钰都很本分,尽心尽力,动作轻柔,换药的过程也没让他受罪。裴钰每天来回奔波,申时过来,待不到半个时辰便走。

第七天,裴钰拆开纱布检查伤势,仔细确认了一番道:“伤口恢复得很好。”他垫上新的药棉,又将纱布一圈圈缠好,专注地低着头道:“明天起我就不来了。”

白虚室道:“嗯,这几天辛苦你了。多谢你,裴钰。”

“不用谢,你知道我上赶子,心甘情愿的。”

白虚室没有接话,裴钰继续道:“我每天回去的时候,天都黑透了,我一个人真的很害怕,还很饿,回去连一口热饭也吃不上。”

“啊?你.....”白虚室知道裴钰现在似乎过得不错,怎么会吃不上饭?

还不等他问出来,裴钰便抢先道:“我知道我在这里碍你的眼,你看外面,天又要黑了,今天就当是给我的辛苦费,留我吧,让我明天再走,我保证明天一早就走,行吗?”

这几天他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况且这里原本也是他的家,白虚室便松了口道:“你想留便留下吧。”裴钰眯了迷眼睛,他的大师兄还是这么心软。

裴钰说起了自己的近况,他最近收了几株名贵药材,药效奇佳,生意都靠他一个人撑着,有点累,如此云云。白虚室同他聊着,出些建议,再劝慰一番,颇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

一夜相安无事,裴钰信守承诺,一早便自觉的走了。

也是,已经六年了,谁会在你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偏执的喜欢你六年呢?他应该已经放下了吧,而且他现在过得很好。这样想着,白虚室心里松了一口气。

姜蔚琬有时候会做噩梦,半夜尖叫着醒来,不是因为害怕而尖叫,而是做的噩梦多了,他发现只要努力喊出来,发出声音,就可以从噩梦中醒过来。最怕的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这样他就会一直被困在梦里。

梦里他总能看见他哥濒死的惨状,而他总是一个人在满是怪物的街上拼命狂奔,他在找大夫救他哥的命,大夫一次都没有找到过,怪物会把他和他哥都撕成碎肉块,散落在街角。

姜蔚琬想:“我哥一定是想让我记得他,不要忘记他,所以总来我的梦里,我哥爱我。”

姜蔚琬偶尔会发癔症,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发疯,压低了嗓子尽量不发出哭喊的声音,免得把旁人招来,然后控制不住地又摔又砸。他真的不想砸坏东西,这样会给别人添麻烦,他就把自己的拳头往墙上砸,光脚朝墙上踢,砸到关节红肿,踢到指甲冒血,等把自己折磨的受不了了,就没有疯只有钻心的疼了。和疯癫比起来,疼比较好办。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还有他承受不了的疼。他的脏腑会像之前在药材库那样没来由的疼,明明五脏六腑什么病都诊不出来,却总是无病呻吟地一直折磨他,让他疼得在地上打滚,疼得一身一身的出冷汗,疼得喘不上气,疼得晕过去再醒来。

还有时候,他一时疏忽,没控制住思想,过去的事情可以让他的眼泪瞬间决堤。很伤心,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心已经碎了,裂成一块一块的,被脆弱的血管勉强连在一起。有时候明明什么什么也没想,他明明情绪很平稳,尽量控制的很平稳了,眼泪还是会自己流出来,可能他当时在看书,在吃饭,在自言自语,可就是没有一点预兆地开始流泪,他的眼泪是不听话的。很突然,很讨厌。

可他哥从前承受的比这还要痛苦,姜蔚琬见过他哥发病的时候,比这吓人得多,也比这疼得多。

所有这些症状姜蔚琬都要自己面对,这是他自己的心病,最重要的是自救。

只是他有一味药,就是那个让他安心的气味。姜蔚琬对白虚室没有什么非分的感情,这完全归功于白虚室的个人魅力,和他被药材腌入味儿的衣服和身体。

姜蔚琬差不多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白虚室身边待一会,只要在他身边坐着,待一会,就能好一点。要是白虚室待在房间里没出门,姜蔚琬就去他房间门口坐着,坐一会也能好。这件事他谁都没说,白虚室也不知道,好在同住一个屋檐下,总是见面没什么稀奇,也没什么难的。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这一天是中元节。

中元节,鬼门开。要是在广陵,应当是路上行人不多,有的三两成群,行色匆匆地赶去祭拜。有小孩要出门玩就被大人拉回来告诫他:“今天别出门,会撞鬼。”

姜蔚琬坐在医馆门前,他表情落寞的看着京城与广陵完全不同的景象。京城的人们喜欢过节,闹市里张灯结彩,初秋丰收,入庙祈福,酬谢大地,祭祀以告收成。

“想什么呢。”白虚室见他呆愣了许久,过来询问。

“想我哥。”

“你哥....他?”白虚室没有问下去,姜蔚琬更加落寞的表情给了他答案。正如白虚室所想,他当初在一片坟地里捡到姜蔚琬,他哥是他目前为止唯一提到的亲人,那坟里埋的是谁,应当明了了。

白虚室温声道:“想去看看吗?”

“我不敢去。”姜蔚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蟥,他哥是被他吸干了血才死的,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哥。

“姜蔚琬,想去看的话,我陪你去。”

姜蔚琬不仅自私,还是胆小鬼,这两者之间,他想先试着不做胆小鬼。

“好。”

白虚室和姜蔚琬带着纸钱上了山,一路走来,山上多的是没名没姓的野坟,有些被雨水冲刷的已经不像样了,还有的露出了棺材板,很是凄凉。姜蔚琬只跟着下葬的队伍来过一回,当时心如死灰,神游一般都不知道怎么飘到这山上来的,这山上到处是树,到处长得都一个样,白虚室也不记得具体在什么位置捡的他。

两个人兜兜转转,姜蔚琬一边找,一边质问自己,当时为什么糊的是泥巴墓碑,为什么连泥巴墓碑都没有糊好,为什么明明在坟边待了几天,却连位置都没有记住,为什么这么懦弱,什么都没有做成,只是一心想死还连死都没有死成,为什么说好了以后要永远陪着哥哥,而他姜蔚琬现在还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姜蔚琬在回魂山上找了一天,白虚室陪他找了一天,最后他绝望且无助的发现,现在即使他来来回回从姜蔚郅的坟边路过八百回,他也认不出来。

天要黑了,他们必须得准备下山。姜蔚琬从来没有祭拜过什么人,没有人教他,他不知该如何祭拜。白虚室找了一块空地,帮着姜蔚琬把纸钱摞好,点燃,希望风能把它们带去该去的地方。

纸钱燃烧着,被风吹散的七零八落,姜蔚琬跪在火堆旁,按白虚室教他的那样,一边把纸钱一张张铺上去,一边道:“我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家出事了,只剩下我和我哥两个人,我们花了大半年才走到京城。我九岁的时候,以为十四岁是个很了不起的年龄,因为那时候的我哥就很了不起,他能把失去一切的我们从广陵带到京城来,能有勇气放弃自己的人生而选择我的人生。直到我自己十四岁,才发现这个年纪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事无成,一无是处。

“我哥吃了很多苦,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装作不知道,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我哥他真傻,他总跟我说谎,骗我,他的谎言根本就不圆满,我也没那么好骗,但他总觉得我天真,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他只比我大了不到五岁,因为他早出生了五年,我就把所有苦的都留给他吃。”

白虚室静静听着,姜蔚琬鲜少说这么多话。姜蔚琬将纸钱放进火堆里,火焰迅速将它们烧成了灰烬。他继续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哥是怎么死的,不知道我父母,我的姨父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我该找谁去报仇,我全都不知道。但是我哥知道,我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什么都没问。我想,如果我当时能跟他分担这些痛苦,分担哪怕一点点,结果就会不同。”

姜蔚琬对着那一堆纸钱说道:“我哥后来精神不太好,忘记了很多事情。他只知道要带我活下去,只记得要报仇,他把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忘了,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忘了。”

“我哥不在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我哥的混蛋弟弟,还留在世上。”

起风了,风带着烧着的纸钱往姜蔚琬的身上刮,差点烧着了他的衣服,他下意识站起身来躲,风又将他们吹得四下飘散。

姜蔚琬拍拍衣服上的火星,抬头对白虚室道:“师兄,我们走吧。”

“嗯。”

白虚室不知该说什么来劝慰他,说什么话来劝慰都是徒劳,只能苍白地“嗯”了这一声。

两人走到山下,夜幕已经降临。姜蔚琬朝白玉津的方向望过去,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越靠近天子脚下,路越宽,宅邸修建得越大,建筑越宏伟,看起来越可靠。当初他哥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在漂泊零落的时候选了周府的吧,他哥以为会是一座安全的避难所。

两岁的小孩找奶吃也要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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