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做主角,要有家破人亡的觉悟

姜蔚琬第一次看到死人,是七岁的时候。

一向八面玲珑,牙尖嘴利的何似玉,变得安静了些,话变少了,也不似从前那般风风火火。所有人都当她是年岁渐长,性子稳重了。直到姜奉龄发现了她与成俍偷情。

姜奉龄常年随船出省,往南收徽州的茶,再往北边跑申州、沧州两地的订单,何似玉机敏,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有时会跟船一起,或者留在茶行打理,发货给小商户,做本地的生意。

这样能独当一面的女人,吸引了成俍,成俍竟然趁姜奉龄不在,将魔爪伸向了何似玉。那天何似玉又难得的去接姜蔚郅下学,成俍接到下人禀报,便搁下茶碗从前厅到了学堂。成家做盐商多年,人脉通达,成俍以茶叶市场为由,约何似玉详谈。何似玉一向风风火火,也常在外面抛头露面,作为女子与旁人谈论商贾从不露怯,因此便大方答应且赴约了。

在盐商会馆里,成俍想对何似玉做什么,犹如探囊取物,瓮中捉鳖。

何似玉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身上有点防身的功夫,但她从未想过要防着这一手,毕竟成俍平日看着还算正派,她低估了成俍的卑劣。在成俍的地盘,纵然她比闺阁里的弱女子强悍些,也没能逃脱。

成俍得手后就走了,留何似玉一个人在房里。何似玉把自己收拾整齐,拿回方才被成俍扔在一边,钉在地板上的匕首。她想杀了成俍,就在这座会馆里,把成俍千刀万剐。

但是,且不论她现在单打独斗能不能行,纵然得手了,以成家的势力,她怎么办,姜家和何家怎么办?

然后,她想自杀。她何似玉生性要强,怎能受得了旁人这般凌辱?她把匕首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可是....她错了吗?何似玉自问不是所谓的“烈女”,她握着匕首,割不下去。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思考,为什么,要为了这件事情去死?

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没有守住贞洁?因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全他娘的狗屁。

若是想得再大胆些,成俍在人品上是畜生不假,但此人相貌不凡,要是年轻几岁,做男娼必是有人愿意包夜的,而且在这种事上出力的都是他,就当是自己嫖了他,也未尝不可。

何似玉,既不会为了这件事以卵击石,也不会蠢到去自杀。她要好好活下去。

但是她这样想,天下众人未必这样想。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何似玉不仅要遵循自己的规则,也要遵循社会的规则,而社会,就是由许许多多的人组成的,怎么能不在乎旁人的看法?除非从满是人的广陵逃出去,从满是人的世道里逃出去。

要说不心虚,那是不可能的,出了这样的事,何似玉变得收敛了些,主动降低存在感。

可是成俍,哪里肯放过她。有了第一次,成俍就有了把柄,他以此为要挟,逼着何似玉陪他。何似玉与姜奉龄,虽不是情比金坚,但做人要讲究基本的礼义廉耻,不是因为感情笃深而选择不背叛,而是因为作为人,必须不背叛。何似玉自然是不会任他摆布,没有再让成俍得逞。

这天,姜贺观和姜奉龄两家的船都靠了岸。

商栈里熙熙攘攘,姜贺观正在清点账目,姜奉龄把这边安顿好,便走上前去,朝姜贺观拱手道:“姜兄,此去收获如何?“

姜贺观拱手回礼道:“五十三盐引。”

姜奉龄道:“收获颇丰啊,恭喜恭喜。”

姜贺观谦虚道:“今年盐仓禀实,盐价不高,倒是你,沧州的茶叶经营权,能拿下了吧?”

姜奉龄笑了笑,只道:“此次该小弟做东,姜兄明日来吃酒时再叙。”

马上迎来淡季,好不容易都得了闲,人能聚得齐了些,每年这个时候,两家都轮换着摆酒做宴,这次轮到姜奉龄家。

姜奉龄刚迈进家门,便收到了成俍派人送来的一幅画像,画中是成俍与他的妻子何似玉。本着得不到就毁掉的想法,成俍原本想的是姜奉龄会休了何似玉,这样他便能捡便宜,被休了的何似玉更好得手,娶回来也未尝不可。

当晚,何似玉面对姜奉龄的质问直言不讳,如实坦白。

何似玉还没有来得及死在众人的唾沫星子里,没有来得及死在拋进大海猪笼里,便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里。

姜奉龄亲手勒死了这个被别的男人玷污过了的肮脏的“□□”。勒死何似玉的时候,姜奉龄脑子一片空白,手上却使了全劲。刚开始他的确胆怯过,下不了手,可是一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在别的男人床上赤身**,他就觉得恶心至极,仿佛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伤害,并不是对女人的伤害,而是对另一个男人尊严的挑衅。

男人,最不能没有的就是尊严。何似玉越是反抗,姜奉龄手上越是用力,直到何似玉一点动静都没了,血液都开始冷掉了,姜奉龄才愣着眼松了手。

他找了一条柔软顺滑的白绫,将何似玉吊在了房梁上,伪造出了自缢的死状。姜奉龄这么做是为她好,毕竟在他看来,女人失了节,主动自裁才是有气节的做法,旁人提起来,会说她是一个有气节的□□。

第二天,便是姜奉龄这边的家宴。自然,家宴没有办成,原本要来赴约的姜贺观一家,都挤在房间里看着何似玉的尸体。

姜奉龄拿着那副画像,做悲痛欲绝状,他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此时又是被戴了绿帽子的受害人。

姜贺观沉默不言,轻拍着旁边掩面痛苦,泪流满面,责怪自己没有看顾好妹妹的何如花。

姜蔚郅在何似玉的尸体边爬来爬去,表情已经扭曲到拧在一起了,就像茶百戏上画的人脸用筷子搅了一下,他又哭又叫,哭不出来了就乱叫,扯着声带发出最高分贝的声音,直到感觉声带要被生生撕裂了,嗓子里漫出一股血腥味,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为止。

姜蔚琬好像有什么创伤保护机制,他无法接受何似玉死了这件事,即使尸体就摆在面前,他也尽可能不看不想。他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他是真正的旁观者,旁人都在为这个事实做反应,只有姜蔚琬看到的是单纯的画面,不代表任何事实的画面。纵然如此,也还是,很恐怖.....

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避着孩子。

姜蔚琬九岁那年,广陵城中多了许多陌生面孔,一朝城门大开,那些生人化身士兵,与广陵知府里应外合,藩王完颜单的军队几乎是一夜之间,不费一兵一卒悄无声息地占领了广陵。

完颜单占领广陵以后,先是将盐茶经营全部权收缴,明面上是促进平等重新分配,实则占为己有。接着在运河河道设立关卡,收取巨额通行费,普通商贩根本无力承担,自能被迫绕道走小路,安全风险大,运输成本也变高了,撑不住的只能退出市场。

相应的,完颜单需要再招募一批有能力有基业的商贾作为自己的势力,填补这个空缺,迅速占领市场。完颜单帮投诚的商贾们排除散户的干扰,给他们通行自由,派人手抵御盗贼,保障船队的人身安全,贸易时商贾们的家人不能随船同行,他们要留下来作为人质。

作为回报,商贾们要成为完颜单的提款机,为他的军队提供经济支持。广陵能排的上号的盐商、茶商都在完颜单招募令的名单中,姜家和成家自然不例外。

可如此一来,不就成了卖国贼吗?愿意投诚的,像成俍家,日子照样风生水起,不愿意向其投诚的,就会像姜贺观和姜奉龄家一样,生意关门大吉,财物被洗劫一空。但洗劫财物不是最终目的,在运河交汇处,一个经验丰富的盐商,比不会繁殖的银子值钱,完颜单要的是这些人能为他赚更多的钱,若是不能为他效力,那便杀之后快,以儆效尤。

暗夜,外面巡查的士兵刚走过去一拨,盔甲互相撞击,靴子在地面上踩踏的声音嗒嗒作响。姜贺观家,昏暗的房间里,只点了两根蜡烛,姜贺观和姜奉龄这边一根,何如花带着两个孩子坐在旁边点一根。

姜奉龄尽量压低了声音:“姜兄,如今广陵乌烟瘴气,我等安身立命的行当难以为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姜贺观用气声答道:“如何走?广陵出了这样的事,多得是人带上全部家当逃亡,如今水道上不知多少水贼正等着我们送上门去,一劫一个准。”

姜奉龄道:“我有一条船藏在付平河西岸的林子里,那条船看起来破旧不打眼,船舱底部最下层有隔间,不过隔间空间狭小,挤一挤也只能容纳三个大人。”

姜贺观也想过出逃,但如今各路不畅,前有狼后有虎,不能贸然出去,听到姜奉龄还藏了一条船,便来了精神:“如花带着两个孩子和财物藏在船舱底下,你我二人掌舵应付水贼,贤弟意下如何?“

“可以。”姜奉龄就着昏暗的烛光在地图上摸索着:“顺流南下,一天便可出了广陵城,到达金陵,金陵与广陵位置、风俗各类皆是相近,是个好去处。”

“我以为不然。”姜贺观道:“你说的不错,金陵与广陵相近,但就是太近了才有问题,广陵这块肥肉已经进嘴了,你说那贼子还能放着金陵不动手吗?”

“姜兄,完颜单能想到对金陵下手,你能想到对金陵下手,难道朝廷就想不到吗?经此一事,朝廷应当会加强把守,守住金陵,广陵不日也将平复叛乱。届时,金陵离得近,我们也好及时回来东山再起。”

“山高皇帝远,等粮草批下来,兵马赶到,谁知道是猴年马月去了,广陵失事过去了这么久,朝廷的兵马可来了?难道贤弟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次财产被洗劫,扒了一层皮扣扣牙缝里还能剩点,若是金陵也一夜之间沦陷了,我等便当真是山穷水尽了,彼时该如何是好?”

姜奉龄沉思,姜贺观说的不错,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朝廷和官府上,那些人要是靠谱,便不会有知府勾结藩王这一出了。

“姜兄,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北上。”

这是姜贺观事先前想好的路线,他往金陵的反方向,指腹一路划着地图,最终停在了一处。姜奉龄把蜡烛挪近,看清他按着的地方,念了出来。

“京城?”

“正是。”

外面突然一阵风起,从窗格的缝隙里溜进来,吹得何如花这边的烛火闪动了,姜蔚郅赶紧伸出双手,交叠护住,好在那股风很快便消失了。

姜奉龄道:“完颜单来势汹汹,朝廷消极应对。退一万步说,倘若改朝换代,皇城脚下的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晚一些。”

对于姜奉龄的话,姜贺观也是认同的,只是不免叹道:“贤弟怎的如此悲观啊。”

姜奉龄起身,道:“姜兄,事不宜迟,明日天亮收拾细软,入夜便动身吧。”

“好好好,贤弟万事要小心。”

正事商定完毕,便把两根蜡烛齐齐吹灭,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姜宅静谧的仿若一处鬼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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