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白菜呀地里黄

翌日,天蒙蒙亮,成俍便来到付平河东岸,鬼鬼祟祟的一阵摸索,果然在林子里找到一艘船。

昨日成相禹听说姜家被洗劫,便想给他们送些银两和吃食。他趁着夜色,在怀里揣了一个又鼓又重的布兜,悄悄从会馆往姜家这边来。由于他们家现在担着乱臣贼子的名头,成相禹本想把东西放下就走,却无意间听到了姜贺观和姜奉龄的谈话。

昨晚那股风,就是他从窗边经过时带起来的。

回到家后,成相禹来到父亲的房间,又一次劝父亲迷途知返。

“父亲,您说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假意向贼人投诚,儿子可以接受,可眼下就有个机会,若是再委屈求全,便是真正的罪人了。”

成俍却对成相禹的劝告毫不在意,只道:“你方才说,姜家藏了船,船上还有暗舱?”

“正是。父亲,您和两位姜叔叔说说,随姜家一起走吧,我们有通行牌,有银两,能帮上不少忙。”

成俍仍是只在乎那条船的事:“此话当真?那船在什么地方。”

“我没骗您,他们的确说有船。”成相禹关注到成俍似乎格外关心船的事,并不如何过问姜家人,心中有疑,便问道:”父亲,您是真心想和他们一起走的,是吗?”

“不错,如今这世道混乱不堪,我岂能苟且偷生,真心为贼人效力,我吃皇粮这些年,受国家和百姓的供养,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是要逃出生天,况且我假意投诚,还知道一些叛贼的消息,出去以后,好叫朝廷清查围剿。”成俍说的言辞恳切,“禹儿,船在哪里?”

成相禹略有犹豫,但作为儿子,他还是愿意相信他的父亲,相信成俍的投诚,是在这混乱的世道中的无奈之举,况且除了假意投诚这件事,据成相禹所知成俍还没有过其他不良事迹,便道:“付平河,东岸。”

成俍与何似玉的那件事,成相禹怎么会知道?这种父辈丑闻,哪个父亲愿意告诉儿子,去损害自己光辉伟岸的形象。他父亲是什么德行,成相禹不清楚,但出过何似玉的那件事,成俍和姜家就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一条船上的了。

成相禹说完,成俍便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而给房间落了锁。成相禹此时才反应过来,他怕是要害了整个姜家了!父亲这一掌,几乎是把他推进了不仁不义的深渊,他要出去告诉姜家的人不能走了,都是他的错,是他多嘴,是他愚蠢,就算姜家的人怪他,恨他,也一定要出去认罪。

成相禹疯狂地怕打着父亲房间的那扇门,门被拍的咚咚作响,却不能动摇丝毫。门,窗户,全都出不去,盐运使府上的门窗,怎么会是纸糊的呢?

成相禹翻遍了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所有能用的工具,他搅了个天翻地覆满地狼藉,皆是无用。

成相禹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边泛白,他看着窗格里透出来的光,这么明亮的光,却照着他人生里极致晦暗的一天,他绝望的想着:“晚了,一切都晚了。”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悔恨,他要在不仁不义的深渊里,歉疚忏悔一辈子了。

成俍这边,刚把儿子锁好,便一刻不敢耽误的来了付平河。船在水上能轻飘飘地浮着,但到了地面上,就是一堆死沉的木头,成俍费了半天劲,才好不容易把船挪走换了个地方藏着,然后回家。他得回去把老小都带上才能走。

然而,这两天因为偷渡,已经抓住了好些人,河边突然戒严,巡查部队发现了偷偷摸摸藏船的成俍,即刻上前毫不费力的给他抓住了。

成俍被两个士兵押着,定了定神,保持面上的镇定自若,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心虚,实则已然汗流浃背:“大人,我正要向巡查报信,您带人来了,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大人英明!不过抓我可就冤枉了好人,我这有通行腰牌,您看。”成俍掏出他的腰牌,给领头的递过去。对方看了一眼:“不假。”

“当然不假,我是效忠完颜王的,我看京国气数已尽,完颜王才是天之骄子,当代明君,自然要弃暗投明。”

“我们大王自然是天骄,还用你说?少废话,大半夜来这里偷偷摸摸干什么,说不清楚,现在就让你人头落地!”那人说话掷地有声,半点不容错漏。

“大人且慢,我并非要逃跑,要逃的另有其人,我得到消息,是特地前来查看的。一来若情况属实,才好向大人汇报,要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大人时间,给大人添麻烦嘛。二来出于私心,借此机会,我也好向完颜王表表忠心啊。”

巡查兵仍是将信将疑,这种时候不要给对方思考破绽的机会,就要一直说,分散对方的思考能力。成俍道:“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大人不若埋伏在这里,今夜必能抓住他们,据我所知,这家人是本地的巨贾,能收缴的财物不少,现在还有一些不长眼的商人,不识完颜王之威仪,抓住这家人还能给其他商人一个威慑,叫他们长长眼睛,大人回去也是立大功一件呐!大人英明神武,我岂敢蒙骗,今夜若是抓不到旁人,大人认为我在撒谎,到时任凭处置。”

巡查兵一时找不到成俍的错处,觉得他说的也在理,就不防等等看,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他也跑不掉。

于是成俍和巡查兵一起埋伏在这里,等着姜家的人来自投罗网,若是姜家的人不来,他便无法证明另有其人,那么要偷渡的人只能是他,他便必死无疑,若是他们继续留在这里蹲守,姜家的人来了,那必死无疑的便是姜家的人。成俍无意害姜家满门,但在自己死与旁人死之间,成俍选择保全自己的性命。

姜家五口好不容易才躲过街上的巡查,入夜,果然一个不少的带着行囊过来。姜奉龄在前面带路,此处土壤肥沃,树林阴翳,刚靠近树林,尚未走到深处,他便发现此处被人动过,这是他亲自藏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河边泥土潮湿,虽然有人刻意想抹平,但还是能看出来明显的拖拽痕迹,尤其是他用来掩住通道的树枝,甚至被折断了几根,想来应该是把什么东西拖出来时挂断的,从树叶状态来看,这些树枝刚折下来不久。

地上没有被抹掉的凹槽实在不浅,从树枝断裂的范围看,应当拖拽的是个又大又重的东西。难道他的船,不久前失窃了?

可若是对方想要的是船,此处无人看守,找到了便是得手了,只管连人带船溜之大吉便是,何故要抹掉痕迹多此一举?这样迅速环顾下来,惊觉可能有诈。

姜奉龄瞬间警觉起来,第一时间把姜蔚郅和姜蔚琬两个孩子往树林里藏。姜贺观夫妇见他表情不对,动作又如此反常,想来是出事了,都换了一副表情。两个孩子也是有眼色的,老实趴下躲在林子里不出声。

现在他们有两条路,一是继续向前走,确定船是否还在,毕竟这是他们出逃的唯一机会,正所谓不见黄河不落泪,没有亲眼看见船失窃,怎能轻易放弃。二是打道回府,老老实实地在广陵受人迫害。

他们选了第一条。

何如花把两个孩子按在林子地下,捧了几把树枝落叶盖上。三个大人保持谨慎,继续往前探着。走了一截,在最前面的姜奉龄远远看见了船的一角。方才突然的慌乱之中没有考虑到,现在想想,难道看到了船,就能逃得了吗?若是没看见,说明对方想要的只是船,若是看见了,那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呢?总不至于在这世道,偷了船,用完还好心的还回来。

三人眼色互相快速地交流了一圈,便齐齐折返。

但不等他们逃出生天,士兵便从林子里出来,将他们三个包围起来。在姜奉龄看到船体的时候,眼尖的士兵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他。士兵们早听见林子里有动静,但他们不是什么宁愿错杀不肯放过或者打草惊蛇之辈,说不定是哪个倒霉鬼误入,今晚明确靠近这艘船的,才是他们的抓捕对象。

显然,姜家这三个人,他们没有抓错。与此同时,被押着的成俍松了一口气。

“完颜王令,商贾私自偷渡者,杀!”

尤其像姜家这样的大商贾,能为人所用便是宝,若冥顽不灵不肯为人所用,便不必留着了。杀了他们正好为完颜王立威,以儆效尤。巡查兵回去,也是立功一件,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杀死别人,自己立功的机会。

那艘船被拉出树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姜贺观,姜奉龄,何如花的尸体被士兵拉走,留着明天天亮示众,成俍检举有功,明日当众嘉奖。

隐匿在树林里的姜蔚郅,死死捂着姜蔚琬的眼睛,他自己,则是将这些畜生的脸记得一清二楚,船体燃烧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即使在深夜也格外清晰,尤其是,站在一旁庆幸劫后余生的成俍。

成俍不想被抓,只想自己脱逃,但也没想过要姜家灭门死绝,没想到完颜单竟然用典如此之重,这几个巡查兵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成俍被吓得不轻,要是姜家人今夜没出现在这,现在血溅付平河的,就是他了。

良久,付平河边,人影皆数散去,留下还在燃烧的破船翻腾着滚滚浓烟,和地上不容忽视的血腥味。

姜蔚郅愣愣的还是趴在原地,手掌捂了太久,压力让姜蔚琬的眼球有些痛,此时眼冒金星。姜蔚琬难受地歪了一下头,姜蔚郅才回过神来:父亲,母亲,姨父,姨母,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啊!

命运的转折有时是一瞬间的,它根本不会给你时间思考或让你做准备。姜蔚郅没机会沉浸在丧亲的悲痛里,也找不到人哭,找不到人发泄,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个比他更小的姜蔚琬。现在,只有他和婉婉两个人了,不久前他还是个能得长辈庇佑的孩子,现在,他要成为顶梁柱了。

姜蔚郅勉强支撑着打起精神,想起父亲和姨父说的,京城,他们要去京城。姜蔚郅趴在地上,动作小幅地转头环顾了一圈,确定没人了才站起身来。嘱咐婉婉继续藏好。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要去看看那个该死的船还能不能用。

但刚要走出林子,他便停下了脚步,在出口的地方,一大片全是血迹,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那是他至亲的血迹,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里冒着微弱的热气,还没凉透.....

而眼前还在滚滚燃烧的船,没有给他时间犹豫。姜蔚郅还是迈出了腿,他眼睛直视前方,努力不去低头看着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但鞋底每与地面接触一次,就是一声啪嗒黏腻的血水声,每一步都在提醒他。

到了船边,高温烘烤得周边的血腥味全都挥发出来,将他严严实实的裹在里面,仿佛四面密不透风的墙壁,他想憋住不要呼吸,不要吸进这些气味,但不可能,窒息会死。他顺着浓烟飘散的方向站到了上风口,扶着还没有烧着的那部分船体,努力向河里推。烧过的船轻了一些,但他还是推得很费力。

所幸,因为有暗舱在,船底没有烧通,入水还能浮起来。姜蔚郅又慌忙站进河里,扬起河水给船灭火,初春夜里的河水很凉,浇的姜蔚郅浑身湿透了。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的时候,姜蔚郅才释放了压抑已久的恶心,那是弥漫的血腥味和贴在身上的冰凉衣物共同作用,他扶着一部分焦黑的船体吐了起来,呕吐的秽物落进水里,又附着在他的小腿上,更恶心了,又是一阵吐....

姜蔚郅提起精神,走回树林里,抱起在枯枝烂叶里发抖的姜蔚琬,从那一大片血迹上再次走过去,踩在上面,一步一步,上了那艘破船。

还好,婉婉的鞋子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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