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进单位,改艺名

京城。

“各位老爷来瞧一瞧,看一看啊,新到的奴才,能干又机灵啊,个顶个的好嘞!”人牙子正在京城南大门,站在台子上高声吆喝,下面乱七八糟的跪了十来个人,有些是几经流转被卖过来的,有些是吃不上饭卖身为奴的,有些是经人牙之手某个差事的。

流浪了大半年,此时已是入秋了。十五岁的姜蔚郅带着十岁的姜蔚琬,也挤在热闹的人群里张望。广陵满商贾,京城多官宦,姜蔚郅见过商人的轻易没落之后,深觉要想营生,进去高门大户最为稳妥。

这里奴才多,来买奴才的也多,但人**易钱财大多归了人牙子,姜蔚郅要做的,就是在管事的同人牙交易之前偷偷截胡,毛遂自荐,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商贾之家出身的公子,总归要有些盘算。同样有这盘算的,还有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姐。

来这里的人除以上三种以外,第四种,就是像赵大花这样的老姑娘,过了适婚年纪还没有嫁出去,眼看着就成了赔钱货,娘家不养,兄嫂不留,没生过孩子连奶娘的活计都接不了,只能去给人家当粗实老妻子。但赵大花也是个机灵的,瞧出姜蔚郅有这心思,发了一回善心,正在他跃跃欲试的时候拉住了他。

赵大花:“小乞丐,不是本地人吧?”

姜蔚郅流浪一路过来,现在看上去确实不体面,至于乞丐这个称呼,纵然被叫过多次了,仍未习惯。

姜蔚郅朝赵大花行了一礼道:“回姑娘,不是。”

赵大花先是一愣,随即吐掉瓜子皮,拖长嗓子笑出声来:“哎~呦~我看你脏不拉几的,讲话倒是一板一眼,念过书的吧?“

姜蔚郅:“念过,不过姑娘怎知我并非出身本地。”

赵大花又嗑响一粒瓜子,道:“京城大了不说,就这一片,谁家相公逛窑子纳妾,谁家妯娌揪头发干仗,我都门儿清,至于哪个路口几个乞丐就更不要讲了,我就没见过你。“

姜蔚郅闻言道:“姑娘神通广大,小生佩服。还请问姑娘方才拉住我,所谓何事?”

赵大花道:“老娘今天心情好,就跟你这个新来的说两句,我看你那样子,是想自己找东家吧?”

姜蔚郅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正是。”

赵大花一副了然的神情:“跟乞丐划分地盘一样,人牙子也有自己的地盘,京城这么大,人家辛辛苦苦把人往这拢,吆喝了这么多年,叫大伙儿都知道买家丁奴才得来南大门,你在这暗度陈仓,那不成了人家搭台你唱戏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他吆喝一天都不够润嗓子的茶水钱,给人发现了打你一顿算轻的。”

姜蔚郅垂头:“姑娘所言极是,受教了。”

但说到底,姜氏这个商贾之家只能教他比傻瓜多想一步,父亲从未教过他经商之道。父亲,母亲,想来连话都很少同他说过,商人重利轻别离,就是如此了。

赵大花继续说:“可不是我吓唬你,真有因为这事挨打的缺心眼。不过你也不用丧气,虽说咱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能搁人家眼皮子底下,但是你可以像我一样,留意哪个管事的没在这挑着满意的,他走的时候你就跟着他,走出去一段儿了再说,事情要是谈成了,那几文几两的不都落在你自己个儿手里?”

姜蔚郅又朝她行了一礼道:”多谢姑娘。”

赵大花看在他诚心诚意的份上,又提醒一句:“跟人家讨价还价的时候把你的这个酸腐样子收一收,牙尖嘴利一点,要不然跟从人牙子手里过去差不多价,讨不到好价钱,你岂不是白忙活?昨儿我就没谈成,那家伙抠搜得要命,多给我一个铜板儿都怕耽误他捞油水,嘴还辣的很,比我还能说。这不,今儿我又来了。”

姜蔚郅道:“是,我记下了。”

两人在人群中又张望了一会儿,赵大花在心里品着“姑娘”这个称呼的滋味儿,叹道:“还真是有几年没听人这么叫我了,真新鲜。”她说这话时嗓音不似之前尖锐,但柔和的神韵仅露出一瞬便敛了回去,又换上一副市侩的模样道:“现在都管老娘叫什么大嘴花,呸,一群没眼力的东西!”

她这一啐,喷出来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瓜子仁碎渣,混着口水黏在姜蔚郅旁边的姜蔚琬脸上,姜蔚琬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揪起哥哥的袖子擦脸,饶是一路奔波,姜蔚琬也一直都被哥哥洗的干干净净。

赵大花寻着动静往这边侧身一看,道:“呦,这儿还有个小的呢。”她上下打量一眼,这孩子瘦得像只猴,模样是周正,就是说不上来的怪,又拿胳膊碰碰姜蔚郅道:“小的卖吗?”

姜蔚郅把姜蔚琬往身后藏了藏,道:“不卖的。”

赵大花撇撇嘴道:“切,不卖就不卖,搞得跟宝贝似的,谁还偷你的啊。”姜蔚郅此时发现一位管事来给他家公子挑伴读,但这批人显然没有那位管事看得上眼的,便要离去。姜蔚郅适时向赵大花告别,带着姜蔚琬追了过去。

赵大花看着他有些脏乱却依然翩翩的背影,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曾遇见这样一个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人,要不然她才不会好心提醒。

说实话,一路过来,这是姜蔚郅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人在困顿时,不求旁人能施以援手,只要稍作指点,便可免去一场崎岖的跋涉。姜蔚郅此时仍看不清世道,遇到好人坏人全凭命。

姜蔚郅鼓起勇气追上管事,同他推销自己,期待能商量出一个好价钱,尽管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在交谈中涨红了脸。

周管事看他能识文断字,又能吟诗作赋,想必是家道中落了,他道:“我家公子的伴读可不好当,你怕是吃不了这个苦。”姜蔚郅不怕吃苦,如今已行至穷途末路,什么苦他都能吃。管事再看,这小子模样周正,气质不凡,或许公子能看上眼,便把姜蔚郅领进了周府。

周府在京城落地不久,老爷周聂本名叫什么不知道,但原配夫人聂湘台是他高攀的,他年少时求娶心切,直接改字叫了周聂,凭借聂家的支持为他谋了个小官。没过几年聂家倒台,聂湘台也心气郁结而死,周聂又凭借爱妻人设攀上另一高枝徐氏。

徐氏衍丹曾嫁过一夫,可惜对方是个短命的,徐衍丹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周聂不仅对此毫不介意,还对她爱护有加,徐衍丹在娘家受宠,徐家看周聂如此善待女儿,对待亡妻也无半点苛刻,虽然是鳏夫,但也是个能托付女儿余生的人,只要女儿过得幸福便好。于是周聂又得到徐家的大力支持,仕途更顺。

不仅如此,周聂还深谙投资之道。他生育子女若干,女儿长大后将其送进宫去选秀,儿子则考官,其一生都在致力于靠妻子儿女往上爬。

前不久周家大女儿晋升妃位,正是得宠之际,连带着周家一起成了皇亲国戚,鸡犬升天,从地方官做到了京官,在京城修起了四品官府。

而且,周府上下似乎都继承了周家家主的做派,在奴仆之间也是一股不正之风,尤其是二公子周栾,纨绔奢靡不务正业。

以上这些,姜蔚郅自是不知。管事在心中为姜蔚郅叹惋一声,但无论如何,他得交差,至于后事,且看他个人造化吧。

周栾接到下人禀报,便慢慢悠悠地起身等着管事把人送来过目,他一身葵扇色叠着半见色的衣服穿的松松垮垮,头发随性挽着一半,额前发丝飘忽凌乱的垂着几缕,一眼便看出纨绔的模样,手上把玩着一颗圆润饱满的葫芦,百无聊赖。

之前管事送过两个来,管事的知道周栾对下人的要求,尤其是伴读这种跟在面前儿伺候的更不能马虎,挑选起来便格外仔细,因而十几天过去就挑出这么两三个来。前两个都是唯唯诺诺,一见人就诚惶诚恐的,身上一股子穷酸味。

落到卖身做奴隶的份上,能识文断字的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找出这两个,周栾还看不上眼。寻常人家的孩子,但凡听过周栾的名声,没一个愿意来府上做伴读,可把周管事愁坏了,整天在京城大街小巷的跑,给他家二公子搜罗。

周栾打量着姜蔚郅,对眼前这个倒是满意,对管事懒懒道:“做的不错。”周管事这才知道这回妥了。

接着,一张卖身契赫然摆在姜蔚郅面前。姜蔚郅看着这张卖身契,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人生际遇真是奇妙。从前也是管事,领着一排婢女小厮让他挑选,那时年幼不懂事,不晓得当商品交易之人的心酸,如今周府还不如他家当初出手阔绰,竟也能买下他广陵富甲一方的茶商公子做伴读,真是荒唐。

姜蔚郅心酸的扯了扯嘴角,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大半年的变化太大了,他不自觉的就想笑。

姜蔚郅思量道:“我有条件,我妹妹姜蔚琬要和我一同住在府上,不可指使她干活,可在周府内外自由出入。公子放心,她的饮食用度皆从我的月钱里扣,绝不多用府里的钱。”姜蔚郅给姜蔚琬的生活思考妥当了,周栾要是能答应这些条件,他当下人又如何呢?

买个伴读,还要带个小的?麻烦。周栾看着他那副凛然的样子,眉头微蹙,想来是个不好驯服的,但目光落在他那张稚气未脱的俊俏小脸上时,又缓了神色,那是生长在水边的人特有的温婉水灵,和京城的人都不一样。周栾道:“本公子准了。”

姜蔚郅看着卖身契,仍是下不去手,若是签了,他姜蔚郅,名字里的寄托和祝愿,便都烟消云散了。周栾将手上把玩的葫芦在桌子上敲了敲,不耐烦道:“你到底签是不签啊?”

姜蔚郅回头看了一眼姜蔚琬,他正坐在周府大门口的石狮下面,不安地揪着草根,姜蔚郅觉得,如果他活不下去了,这混乱的世道,姜蔚琬就只有死路一条,他需要一个理由,让他放下自尊和骄傲,姜蔚琬就是他的理由。

姜蔚郅沉下心:“我签。”

周栾看着他按下手印,眯起眼睛勾了勾嘴角,又看着卖身契上的名字,有些不悦:“你这名字太做作,我给你另取一个。”周栾转着手里的葫芦,环顾四周,看着院子里的树啊草啊的,用这些命名周栾都不喜欢,他半天才憋出来一个:“葫芦,以后你就叫姜葫芦。”

姜蔚郅听完自己的新名字后内心毫无波澜,姜葫芦,那是谁?姜蔚郅完全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名字,他觉得不管周栾或者别人以后怎么叫他,他都永远会记得自己是姜蔚郅。但他想错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日后的折磨会让他彻底忘掉过去的自己,让他再也不愿意提及自己的本名,让他变成命如草芥的真正的奴隶。

姜蔚郅转身走向周府大门,牵起姜蔚琬往里走:“婉婉,哥哥今天给你买好吃的。”

“好吃的?

“嗯,婉婉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管事带着姜蔚郅在周府转了一圈,交代他一些事,比如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他要听命于谁等等。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二公子周栾,活动区域就是周栾的院子和下人们活动的后院,前院非主人派遣不可去,周府大门非与主人随行不可出入。

姜蔚郅一路听着,同管事走到了一棵栾树下,地上散落了一些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栾树果实,而一些晚熟的果实,还娇滴滴的挂在树上,像一簇簇粉色的小铃铛,在秋天里轻轻地响。姜蔚郅仰头看着这棵栾树,长得很高,笔直的立着,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树,这样好看的树,广陵为什么没有人种呢?

交代完毕,已是夜幕降临。管事带着姜蔚郅兄妹二人,收拾出来一个房间,在仆人住的后院里,明显是杂物间改的,还有些偏僻,但比起和其他人挤在一起的通铺,有这样独立的房间已经很不错了。

这样的房间还是姜蔚郅特地问管事要的。姜蔚郅即使现在能力极其有限,却也想给婉婉造一个象牙塔,哪怕只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他的婉婉要慢慢来,慢慢长大,不要像他一样,一夜之间什么都要背负起来。

兄妹两人身无长物,没什么行李好收拾的,姜蔚郅把婉婉洗干净放到床上,再给自己清洗掉身上的污垢。等姜蔚郅躺下,姜蔚琬已经睡着了。姜蔚郅看着天花板,忍不住回想起这一路。逃亡之初,他们还能用婉婉身上的首饰抵挡一阵,保住温饱,而后又想,至少给婉婉留下一对耳环,再后来,想着留下一只耳环当个念想也好,再后来,两人只能乞讨度日,遭人冷眼,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想幸好当时是已然开春的时节,若是寒冬腊月,日子就要更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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