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9年·“六月末章”

G大曾经有一位文学院的老教授这样评价徐路:涤虑洗心名利少。徐路好像总是淡淡的,不太在意钱,也不太在意头顶的帽子,孤身一人流连西北,固执地做着苍茫草野的守门人。

这也正是徐路虚伪的所在。

他想要留在北京。曾经无数次求学路上的列车上,徐路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北京!北京!留在这里,他会成为父母嘴中最骄傲的谈资,成为那个四线小城市里人人羡慕的存在。为此,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乃至不择手段。

余仪也曾经给自己作出过评价:庸俗、虚荣,名和利是她最想要的。那年接到北京的录取通知书,余仪最先想到的事情也是她要想办法留在北京。

一个人的出身可以大致决定人生的主体轨迹。高低各有其极端的利弊,反而最难受其实是像余仪这样平平无奇、不上不下的家庭:小时候书读得好,心气也高,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但家庭背景的支撑又跟不上,前路只能靠自己摸索,最后依旧混个平平无奇、不上不下的位置,从拔尖者慢慢地泯然众人矣。

余仪不想做普通人,所以她当时思考了很久,自己所能抓住的机缘无非也就两种:一是找个北京本地男生,结婚生子;二是读书深造,拿到一份好工作。余仪知道,过于简单达到目的的方法,比如婚姻,自己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过分依靠于人就要受制于人。余仪更想要相对自由的人生,所以她选择了第二条路,但她并没有什么“非它不可”并为之奋斗到头破血流的觉悟,不过仍然尽自己最大努力地去争,争到自己能拿到的最好结果并坦然接受。愿望毕竟是有关未来最好的假设,不是每一个都必须或是都能够实现。我所能行至最远处,便是最好的当下。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当年的余仪和徐路或许可以称得上一样的人,那种旁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到并为之艳羡的成功会让他们心潮澎湃。而两个太过相似的人走在一条路上,结局总是情深缘浅。他们是竞争者,是彼此不堪的见证者,是阴私计谋的洞察者,但他们不能是相爱者。

余仪没有选择徐路做自己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

去年十月初,徐路虽还是副教授的职称,却被提了个系主任的位置,也算更上一层楼。也不怪徐路临阵退缩,毕竟前边就摆着个现成的蛋糕等他吃。这之后,余仪对徐路爱恨交杂的执念里的正面情感已经消磨殆尽,所以推免那段时间她还会去挑衅、去报复,去试图在徐路的软弱处捅刀子。然而恨意积攒到一定程度,余仪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一眼,于是余仪连带着也没理会许敬清的邀请,转头去找了一个去年才进校的小讲师。

天降一个省心学生,小讲师腾军天天喜笑颜开,觉得今年自己手底下说不定能出一篇优秀毕业论文,再争一争北京市的优秀评选也不是没可能,这样自己也可以快一点升副教授。

经过一轮预答辩筛选,评优组的学生名单确定了下来,余仪的名字也在里面。评优组最终答辩那天,系里的在校老师都会到场,那天,其他老师提问的问题余仪都很好地答了上来,只是徐路和许敬清都没说话,她乐得如此,见没人继续提问就准备鞠躬下台。

“等一下。”

徐路喊住她,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论文打印稿翻到最后的部分——成本预算和经济效益评估,他最清楚余仪不擅长做哪个部分。

徐路很自然地点出来:“你这个成本应用到实际工程根本不是这么算的,运维、保养也很困难,成本太高了。”

许敬清因着去年的事已经不太喜欢余仪:他认为自己的指点也算是在余仪的求学路上帮了大忙,而余仪竟然还拒绝了自己做她论文指导老师的邀请,他冥冥中觉得这件事与余仪跟徐路的疏远有关,而他们的疏远似乎正是从许敏敏的出现开始。因此,许敬清本来压根没去看她的论文,闻言才接过来翻了翻,更是直言:“确实,收益也很少,你往里砸钱吗?”

于是余仪的优秀毕业论文就这么轻飘飘地打了水漂。离开教室时,她听到几个老师围着许敬清夸徐路学风严谨,即使对曾经自己的学生也不留情面。主人公徐路倒是不慌不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余仪读懂了他的意思。这是一种引诱,也是一种警告,他要告诉余仪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权力,很多东西他可以给余仪,也可以选择收回。但余仪只觉得有些搞笑,毕竟十几天后她就会切断和这里的一切联系,也不可能再自甘下贱地去“回头是爱”。

六月中旬,学院组织了集体毕业照的拍摄,专业同学和老师最后聚在一起留下一张照片。

拍摄时间定在早上七点。

一宿舍的人五点半就爬起来化妆。黄领子容易显黑,为了上镜,余仪打了厚厚的粉底,甚至有点惨白,妆面比平时更加浓艳。宿舍有人拿出了偷偷藏起来的卷发棒,引起一阵欢呼,余仪也笑着借过来卷了头发。妆发结束,她甚至有些认不出镜中的自己。换好学士服,余仪犹豫一二,还是从床底取出了提前一个月就准备好的一双高跟鞋——黑色尖头,系着细带和金色链条,成熟而性感。

“哇塞余仪!好sexy!有链接没,有链接没?”隋妍朝她挤眉弄眼。

“淘宝发你了。”

“才一百多!我也想要!”

在隋妍的大呼小叫里,余仪换上了那双高跟鞋,八厘米的鞋跟衬得学士服下方露出来的小腿更加纤细、修长。她试着走了两步,有点不敢落脚的僵硬,但也不至于很难看。

余仪没再改动造型,六点四十五准时出门。

徐路正心烦意乱地跟其他老师谦让着排座位,一个回身看见了袅袅婷婷朝这边走来的余仪。

她已经和2015年大不相同。

余仪骨相浓淡适中,五官没有特别冲击或突出的存在感,但眉骨和鼻梁都高且精致。整体一看,笑起来是轻盈灵秀的,而放松没表情时却有些冷淡疏离或是狠倔。

余仪很漂亮,今天尤是。在尚且稚嫩的外表上强行堆砌出来与之相违背的成熟,这种气质的反差感会更让人忍不住去探寻她的灵魂。

很多人的视线都聚焦向余仪,擦肩而过而又回首流连。徐路也不例外,他看着余仪扬起笑脸,朝这边小心翼翼地小跑几步,刚要开口,她却好像没认出自己一样,目不斜视地从身侧擦过。徐路听见她在身后亲亲热热地喊着腾军滕老师,双手忍不住紧攥成拳。

“滕老师!我想跟您拍张毕业照,感谢您指导我毕业论文呀。”

余仪虽然没拿到优秀毕业论文,但胜在人聪明省心,长得也好看,集体照开始前,腾军乐呵呵地比着剪刀手跟她拍了好几张照片。

其他老师或跟学生拍照,或聚在一起说话,只要徐路一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六月的北京已经热得毒辣,拍完集体照余仪已经有些燥。李苏杭也来拉着余仪拍照,偏这个傻子还不断地提醒她:“一会咱去找徐老师也拍个照吧。”

李苏杭喜欢她,明明志不向学,还是天天跟着她耗在明理楼。余仪早就有所察觉,不过大概是知道说出来一定会被拒绝,李苏杭一直也没有挑明,她也装不知道,毕竟李苏杭算是屈指可数的真正互相亲近的朋友之一。

“不去。”

“还因为优秀毕业论文那事生气啊?”

余仪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敷衍地嗯了一声,“教学楼咱们再去拍几张?”

李苏杭乐颠颠地跟着她往教学楼走,路上余仪不断用眼睛描摹这个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那么熟悉,每一栋建筑,没一个拐角,都在播放着她曾经的故事。

学校面子工程做得足,诸如“常回来看看”的煽情场面话宣传了不少,毕业生也是还没离开就在计划着下一年的重聚。但是人类的情感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下短暂地存在,新鲜感会让他们更乐得沉浸在新的环境和面孔中。于是在个人意愿和繁琐手续的双重筛选下,重返母校的人数几乎屈指可数。

余仪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感受这里。

最后一次。

余仪不敢继续细想下去这个“最后一次”更深的含义,她问身边人:“李苏杭,我们还会再见吗?”

李苏杭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说完,他又有些伤感地补充道:“不过其他大部分人应该是很难再见了。”

“很难再见了”,余仪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某个人的影子,诱惑着心脏中的种子拉扯着想要破土而出,隐隐作痛。

跟李苏杭拍完照,余仪与他说了再见,随后独自一人在人流中穿行,默默地打开摄像录下一路的视频。最后,她还是去了明理楼。

视频的最后一幕,是徐路办公室的灰色大门,门上贴了一张白纸,纸上印着“徐路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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