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祠堂外夜雨愈盛,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时亭干脆将门口的两人带进祠堂,找了块能避雨的地儿坐下。
顾青阳屁股一挨地,就奋力往时亭挪,但被乌衡一把按住。
“唔唔唔!”
顾青阳疯狂示意时亭,眼睛瞪得溜圆,好似按住他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时亭伸手将他嘴里的布扯了,但没给他双手松绑。
“时大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碰巧遇到你,想和你叙叙旧!”
顾青阳边辩解边控诉乌衡,“倒是你的人,又动手又动脚的,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看看我这一身的伤,都是拜他所赐!”
所谓的一身伤,其实就是乌衡拎他飞檐走壁赶来时,衣裳被树枝刮破,擦了些皮。
时亭理都没理会,开门见山:“你这次来京,顾庄主并不知道。”
顾青阳小声反驳:“来帝都玩玩而已,他知道与否没关系啊。”
时亭将犀利的目光投过去,略带愠色道:“你这次进京,给你爹闯下大祸了,知道吗?”
顾青阳见时亭难得严肃,知道自己真闯祸了,但还是嘴硬:“我是自己来帝都的,赵家的事也只有我参与,我爹全程不知道,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时亭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你帮赵家难道没借用**山庄的势力吗?你难道不是**山庄的少庄主?”
顾青阳是个聪明人,只需要稍微点一下。
“时大哥的意思是,我是被人故意引到帝都的?但那封信就是赵伯亲笔啊,难道……”
顾青阳说着,恍然明白了其中关窍,“不对,按理说赵伯的信只要经**山庄之手给我,我爹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说,一开始就有人刻意阻断了我爹那边的消息,只让我看到那封求助信,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脑子一热,觉得你爹默许你帮赵家,巴巴地赶来帝都一展身手,生怕**山庄蹚不上这趟浑水。”
时亭毫不留情地接过话头,一针见血,“有人是想用这件事让陛下动**山庄。”
顾家家主顾寅,奉旨执掌**山庄二十余年,是崇合帝在江南道的重要心腹。
但通过此次赵家一事,无疑让崇合帝察觉到,赵家足以让**山庄在帝都和青鸾卫交手,且事先毫无征兆。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崇合帝作为帝王不得不防。
顾青阳眼下已经急得眼眶泛红,毕竟他常年混迹在江湖,虽也经历过些恩仇纠葛,但远没有朝廷里的这么弯弯绕绕。
他当时心急地赶来帝都,不过是想帮帮曾经的恩师赵普,很多事都没有细想。
时亭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理清被自己忽略的线索。
乌衡倒是一如既往地悠闲,双臂交抱靠在柱子上,一会儿看看夜雨,一会儿看看时亭,颇为怡然自得,并不觉得无聊,更没有烦劳。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青阳先憋不住,焦急追问:“时大哥,我到底怎么办?要不我去陛下面前负荆请罪?把我抽死也成,只要别连累我爹!”
时亭头疼地看了眼顾青阳,道:“顾家为朝廷尽心尽力多年,陛下心有自有一杆秤,事后虽对顾家有惩罚,但不会动你和你爹。”
顾青阳当即松了老大一口气,奇怪道:“那时大哥还担心什么?我看你一直若有所思。”
时亭没立即回答,捻了捻手指,起身要将灯火挑亮,乌衡率先一步动身,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挑了灯火。
待光火亮堂起来,照出时亭微蹙沉思的眉眼,以及乌衡脸上那张透着几丝神秘的青铜面。
半晌,时亭起身,背对两人面向外面的滂沱夜雨,缓缓开口:
“**山庄是陛下置于江南的一把宝剑,如果顾庄主做不了持剑人,**山庄就不会再是**山庄。”
顾家的忠心很重要,顾家的能力更重要。
眼下已然有人能在顾家眼皮子底下行事,而顾寅直至昨日才派人匆匆送来密函,将此事告知崇合帝。
时亭知道,顾寅已经是崇合帝手中的弃子了,他会给顾家体面,但**山庄之后如何,便和顾家没关系了。
此外,眼下并没有新的执剑人可供选择。
所以,这是一个巧妙的死局。
布局者让崇合帝看清了**山庄的现状,不得不将这把剑折断。
只是这样一来,江南的局势又会发生动荡,布局者必然趁虚而入。
“好一个浑水摸鱼。”
时亭伸手,接了满抔雨水。
此时已是七月底,时节流火,夜雨偏凉。
时亭近日劳累,眼下其实已经有些乏力,精神不济,所以借用这股凉意帮自己清醒。
乌衡并不知晓内情,但见时亭把手放在冷雨里淋,不悦地走过来,把人赶紧拉回屋檐下,又伸手握住时亭的手,发现果然是冰的!
这人简直了!
乌衡当即双手握住时亭那只冰爪子,用自己掌心去捂暖,顺便身形一转,拦住了路,不让时亭再过去。
怎么跟管小孩似的?
时亭抬眼想去看青铜面后的神情,但什么都窥视不到。
不过,时亭感觉到乌衡是在生气。
时亭心头一暖,笑道:“我又不是西戎二王子那种病秧子,那会吹个风,淋个雨就倒下?”
乌衡没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固执地握紧了掌心的手。
行吧。
时亭也不狡辩了,任乌衡替自己暖手,觉得还挺舒服的。
顾青阳方才又是思考顾家以后何去何从,又是感慨自己双手被自己衣裳绑住丢人,但当他抬头看向眼前惺惺相惜的两人时,倏地愣住,大脑一空。
如果他没有记错,上次这么熟悉的场面,还是年少时随父来京,在宫里见过。
当时正值寒冬,崇合帝也是这么给曲丞相暖手的!
莫非,时大哥也是……
顾青阳好似窥见了惊天大秘密,赶紧闭上了自己狗眼,背过身去,好似面前两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等时亭的手暖和起来,乌衡不舍地松开,然后指了指背对他们的顾青阳。
时亭当然知道顾青阳脑瓜子里误会了什么,也不解释,上前二话不说就拔出了腰间惊鹤刀。
“时大哥不要灭口!我什么都没看到!”
顾青阳惊恐大喊。
下一刻,惊鹤刀落下,顾青阳感觉手上一松。
是时亭将绑他手的布条斩断了。
顾青阳心有余悸地抬头,看向时亭。
时亭语气谆谆:“这一刀是让你记住,顾家的担子以后要交到你手上,居安思危四字永不可忘,否则便是万丈深渊。”
“我明白了,时大哥!”顾青阳赶紧抹了把脸,举手发誓,“以后我保证不会给你和爹添麻烦!”
“还有,我下午之所以来拦你,其实是怕你为难老师,但方才我在门外都听到了,我对不起你和陛下,我一直以为你们打算将老师……反正,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鲁莽了!”
时亭点头,摸出随身携带的简笛吹响,很快便有青鸾卫赶到,亲自护(押)送顾青阳回江南,顾青阳走到门口回了头,冲乌衡喊了句:
“你功夫不错,记得好好保护时大哥!”
乌衡侧头看向他。
虽然顾青阳看不见他脸色,但总觉得对方很是不屑,浑身写着:“这还用你说?”
等青鸾卫带着顾青阳走远,时亭借着灯火看着手中包裹,半晌,才回神过来,打算和乌衡也离开这儿。
但时亭发现,方才属下放在门口的两把油纸伞,眼下却只剩下一把。
难不成谁多拿了?
时亭倒没多想,将包裹贴身放好,撑了伞和乌衡一起。
乌衡比时亭高,自觉接过伞,让时亭提灯。
“你现在还住在布庄西南的那家小客栈吗?”
时亭问。
乌衡在帝都的落脚点,还是胖二胡告诉时亭的。
乌衡一手虚揽着时亭的肩,就着一把伞走入漫天雨幕,点了下头。
“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里。”
时亭听着急雨打在扇面的声音,提议道,“要不我给你找个住的地儿?放心,我不收你银子,跟以前一样。”
在帝都有个居住点,就意味着以后时亭想找他,能有个更为固定的地方。
同时,这也是时亭对乌衡的试探,他想知道,乌衡会在帝都待多久,以及他之后的动向。
毕竟时隔七年,时亭作为执掌羽林军和青鸾卫,很多事他不得不考虑。
那怕是对自己曾经无比亲近的人。
乌衡突然停下。
“怎么了?”时亭莫名有点紧张。
是不是自己问得还是太直白,让对方心里膈应了?
谁知,乌衡单手在袍袖里翻出了一叠银票,全部塞到时亭怀里,意思是:
我现在有钱了,不要你养!
时亭愣了下,待明白过来乌衡的意思,不禁噗嗤一笑,道:“好了,我知道了,不会再把你当小孩了。”
“那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找地方,你自己出钱,怎么样?”
乌衡当然知道时亭这样安排的背后之意,但自己向来身歪也不怕影子斜,当即点头应下。
大不了李代桃僵,这么多年一直有两个自己。
很是方便。
两人一拍即合,重新出发。
时亭叮嘱道:“我先送你回小客栈,毕竟过会儿就宵禁了,到时候你又只能当飞毛贼。”
乌衡很乖地点头,借着雨势渐大,心机地将人揽入半个怀抱内。
而时亭觉得两个大男人撑一把伞,挤一挤很正常,并没多想。
小小的一面伞,像是隔出了一片新天地,外面如何电闪雷鸣,里面相依相偎。
时亭走到半路时,突然想起什么,喃喃道:“其实**山庄的事,或许跟乌衡脱不了干系。”
这就猜到了?
面具下的乌衡挑了挑眉,觉得眼前人怕是有颗七窍玲珑心,不禁有种想要俯身将人亲一亲的冲动。
“阿柳,你脸上的青铜面可有讲究?”
时亭清冽的嗓音响起,将乌衡危险的思绪拉回。
乌衡的喉结滚动了一遭,示意时亭伸手,想了想,在他掌心落下一句话。
时亭一怔,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声来:“原来如此。”
对于分开的五年,时亭明白会有很多遗憾,但当乌衡当面提起具体旧事,不免更觉命运无常。
何况青铜面的图纸,还是乌衡的师娘,慕容辞的亡妻蔡氏所绘制。
时亭曾经见过蔡氏,是在东南沿海的抗倭战场上。
当时,慕容辞还没有致仕退隐,担任江南水师都督,蔡氏就陪同在侧,以自身谋略作辅,协同丈夫多次退敌,将士们对她很尊重,有“女诸葛”的美称。
时亭在江南水师待过半年,也对这位前辈颇为钦佩,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水军作战的宝贵经验。
只是后来的崇合二十三年海战中,慕容辞对江南世家心灰意冷,一气之下致仕退隐,再无音讯。
时亭就再也没见过夫妻二人。
直到此次回京,他再次遇到了阿柳,从阿柳嘴里得知,慕容辞致仕的第二年,蔡氏就病逝了。
二年后,慕容辞机缘巧合下遇到阿柳,并用蔡氏所留的青铜面图纸,为他打造面具。
有很多。
乌衡在时亭掌心上写道,每次师父想念师娘,就会打一张青铜面,所以他有好多青铜面。
但是再多的青铜面也换不回自己的妻子。
在蔡氏离世的第八年,慕容辞将毕生武学传给阿柳后,了无遗憾地追随妻子而去。
然后又是阿柳一个人了。
“阿柳,”
时亭握住乌衡的手,温柔道:“没关系的,我不是还在吗?只要我还在一天,就护你一天。”
乌衡闻言心里欢喜,难免动容,但他很快就清醒下来
——他和时亭之间本就开始于一场骗局,时亭迟早会发现他的真面目,知道他眼中单纯简单的“阿柳”,其实不过是一个狼子野心的伪装者,贪婪而卑劣。
等那个时候,时亭还会这么想吗?
当然不会,乌衡从知道时亭回京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会有那一天,也早就决定好,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放手。
那怕不择手段。
“阿柳,我没开玩笑。”
时亭见乌衡没反应,以为是他经历太多无奈,不再对人和事抱有希望,忙语气郑重道,“我当年在扁舟镇将你养大,承诺一直管着你,我从来没忘。”
“阿柳,或许你还记得你放的那盏孔明灯吗?第二天我捡到了,你当时的愿望是永远待在我身边。”
“还是说,七年后你不那么想了?”
听到这里,乌衡有些意外地看着时亭。
他还记得。
一点一滴都记得。
或许,阿柳在时亭心中的分量比自己想象得还要重?
或许,等时亭知道阿柳是自己,也会爱屋及乌?
乌衡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庆幸,反手握紧时亭的手,像是默契地达成了某种约定。
时亭便任他握住,还主动像少时一样,用指腹在他掌心挠了下,逗猫猫一样。
逃不了了。
乌衡想。
已经答应了。
夜雨甚急,一盏灯笼火光微弱,勉强将两人面前的一小段路照亮。
时亭永远不知道,这夜的青铜面下,有一双怎样炽热而疯狂的眼睛,将他紧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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