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家在镇上某条窄巷里,离石中不远,毗邻那条烟火气最浓的美食街。巷子三米来宽,勉强容两人肩抵肩并排走过,里面是个大约七十平米的天井,再往前便横穿过另一条相对宽敞的小巷。
雨滴滴答答,天井下积水如流河。
他家就是天井里某一户,要走上一段阴暗潮湿的水泥楼梯,楼梯口是垃圾堆,气味久久不散。二楼走廊笔直隐没在黑暗里,一边是门户,一边是扭曲的栏杆。建筑朝向不好,光线昏白。家门前一副红艳艳的对联。跟邻居、对楼相互映衬,一眼望去,是这天井里唯一一种亮色。
开了门,里面空间不大。齐怀生直接带他到房间,卧室连着阳台,反倒比客厅更通风。
外面的大门像是刚换过的,崭新的防盗门,房间门却还是老式木门,把手不是轴把也不是圆把,不能拧动,只是像杯耳一样钉入一个简单的铁把。
进入这个狭小空间,齐怀生咿呀一声掩上门,走到书桌前。书桌也用过很多年了,木工粗糙,上面盖了条陈旧泛黄的格纹桌布。
他打开桌上那盏昏黄的旧台灯,紧接着从衣柜里掏出一套休闲服给陈向然,要他把脏了的校服换下来。
外套潮湿难闻的气味渐渐渗进里衣,裤子也溅了雨水。陈向然闷得不舒服,很快脱下外套扔到地上,转身就在灯前解开短袖校服的三颗扣子,双臂抬起,抓住后衣领往上一扯,露出整片后背,先脱出脑袋。
寂静逼仄的空间,只容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书桌、一条过道。两人都很安静,只有衣物摩擦皮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齐怀生静静地收拾房间,去阳台将晾晒的衣服收进来。
夜风呼啸而过,树枝密集缠绕在阳台的锈铁栏杆上,噔噔拍打。风太大,太冷,齐怀生迅速进屋,关上了阳台门。
台灯的白炽灯泡质量一般,灯光颜色很深,将陈向然的影子拉长了、拉宽了,歪曲地映在书桌上、墙上。齐怀生放下衣服,就那么抬头掀了一眼。
昏光给少年纤弱的躯体镶了层边,肩胛骨、肋骨像石川的山峦一样清晰地起伏,收作一截窄腰,没入裤腰带中,黄光映衬下更显消瘦,触目惊心。齐怀生觉得自己只需一只手臂,就能将他整个人圈起来。他站在陈向然身后凝视他的背影,不自觉探出一只手,指尖离背上起伏翕动的蝴蝶骨只一寸。
“唰”一下,陈向然套上了干净的衣服,转过身来。
齐怀生正低头折叠第二件衣服,似乎错叠了一会要穿的衣服,又抖开丢到一边。
陈向然环视四周,屋里狭小,又静得可怕。一个人居住很容易产生封闭的孤独感。他想,难怪齐怀生放了学也总是不回家,和申恺他们在外面晃,在外面学习。
“你一个人住?”他问。
齐怀生把叠好的衣服摞起来:“算是吧。”
“你爸妈不在?”
“我妈很早不在了。”齐怀生说。陈向然知道这个“不在”是什么意思。“我爸是渔民,年纪大,都退休了又重新跟船出海。不常来。”
“退休了还干这样的活么?”
“劝过了。反正我跟他,谁都不听谁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神志不太清醒,有一次把一锅鸡肉和蘑菇架在炉子上,忘了开火,说自己在做饭。就怕在海上出了什么差错。”
“你没有亲人在这边么?”
齐怀生把几件衣服搬进衣柜,只是“嗯”了一声:“你呢?不培训就不回家?”
陈向然笑笑:“一样,家里没人。”他顿了一下,说:“我妈住公司,我爸……我忘了从几岁开始没再看见他。反正我妈不让我提,就当没见过吧。”
齐怀生沉默了一会。
他转身把衣服揽起,放到椅子上,挪到浴室门前:“所以,你今天为什么有空?艺考请假了?”
雨没有变小的迹象。窄巷里骤然一阵寒风呻吟着挤过,不知谁家的口杯、脸盆、塑料水瓢被刮到地上,叮当滚过。
“省的器乐赛。”陈向然说,“下周开始周末排练。”
“时间冲了,还报什么比赛。”
“我妈报的。”
“如果你想,这两天你其实可以上一半课。”他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他,“或者等赛完。”
“没必要。算了。”
他捧着一手脏衣服,低头看那些污渍,有一瞬间的走神。回神时,他把脏衣服轻轻摔在地上,“卟”一声,像一个沮丧的小孩丢掉坏了的玩具。
齐怀生就这么看着他,没有说话。
“借个袋子。”陈向然朝他伸手,“我装衣服回去洗。”
齐怀生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转身去客厅拿来一个闲置的购物袋。
“摊开晾一会再装。”他将袋子扔来,“我去洗个澡。”
夜幕笼罩大地。
齐怀生打开水泵的声音格外清晰,水泼洒着,嗒嗒落在地板砖上。
他在齐怀生的床边坐了一会,听着浴室水声,和挂钟的滴答声,有点无聊,撂起拖鞋去浴室门口,他想起一件事。
贴着浴室的门缝轻轻叫了一声:“生哥?”
里面“咣”一声,齐怀生不知掉了什么东西。
半晌才应声:“怎么啦?”
“你想打听什么来着?”
浴室里的动静消失,只余水声汩汩流进下水道。
里面好像憋了很久,才挤牙膏一样说:“今天头一回看到……你完整的画。”他干咳两声,“画的什么?两幅不太一样。”
“一幅是那天去你们学校,随手涂个鸦。”
“中间的人不是你吧?不太像。”
“不是。”
“那是谁?”
“生哥觉得是谁?”陈向然“砰”靠在浴室门上,笑着反问。像一只小狐狸崽扬着毛茸茸的尾巴。
齐怀生反倒不做声了,他关了水泵,不一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抹沐浴露。
“另一幅是什么?”他生硬地岔开话。
陈向然沉吟良久:“一些……不太友善的‘老朋友’。”
齐怀生一直到洗完澡都没有接话,披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顺手拿过那条新毛巾,扔给陈向然:“拿去。别光换衣服,身子也擦擦。”
陈向然接下熟悉的毛巾,一时语塞。半晌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给你的。”
“现在我送你了。”
陈向然眉毛一挑:“这算……借花献佛?”
“你用不用?”
“……”
陈向然一撇嘴,大步走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囫囵擦了遍身子。他走出来把毛巾提溜到齐怀生眼皮底下:“我们宿舍一人一个毛巾位,这条我用完就得扔,尽浪费。”
“浪费什么?”齐怀生夺过他的毛巾,进了浴室。
陈向然跟到浴室门口——毛巾杆上有两条毛巾,其中一条湿润柔软,是齐怀生常用的。另外一条干巴巴的,被挤压在角落,大概是齐怀生的父亲的,很久没用,上面的深色已经泛白了。他展开陈向然的新毛巾晾上去。咋一看,像是这间屋里又多了个常住者。
他拍拍手走出来:“留着。以后来我家有得用。”
陈向然倚在门口,看着那条五颜六色仿佛很热闹的毛巾杆。
在市区的家里,浴室几乎是空的,白的砖、反光的镜子和灰的不锈钢,唯一的亮色是忘了收起来的洗手液。毛巾杆自从搬来只用过几天,已经空置了很久。
“你之前说你在江洲待过。”
“嗯,待过。”
“看过那边的海洋馆么?”
“你喜欢海洋馆?”
“没去过,说不上喜欢。”齐怀生囫囵擦了两下湿漉漉的脑袋,毛巾撇在椅背上,就是小时候,村里有人从那边回来,我听这些人说,海洋馆的‘海’,跟我们生活在海边看到的,挺不一样。”
狭小的空间静了一会,陈向然听见自己的吐息:“生活在真正的海,和生活在精美的玻璃池,当然是不一样的。”
齐怀生笑了:“看你画那么多幅海底,生活在海边总不能看到这种景色的。那只能是海洋馆的装饰。”
“其实……”他低头看着脚背、拖鞋被光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那些东西困扰我好久了。”
“我不喜欢海洋馆,从来不去。因为我有时候会听到鲸鱼在叫,叫得很凄厉、很孤独。后来我觉得,可能是我的幻想,赶不走。就想,干脆把它画下来吧,又一直看不清。”
咕嘟咕嘟的输水声,玻璃的破碎声,混乱尖叫的人的声音,像是隔了很多层幕布,最终剩下一只长吟的鲸鱼留在脑海中。
一切太难以解释,像是电影里的悬疑桥段。他不知怎的向齐怀生说了出来,已经准备好听到对方饶有兴趣的笑声。可齐怀生只是问他:“你有幻听?”
“嗯。”
“老何也有这种毛病。”齐怀生提起何晋,“他说他老听见尖叫声。有时是叫他的名字,普通话、方言都有;有时是骂他,说他不知道拼命,为什么不去死什么的。他天天被他爸在背后盯着学习,以至于有时候坐在安静的地方,就觉得背后有人在盯他。去过医院了,说就是压力太大。”他换了一件很薄的睡衣,趿拉着人字拖在他身边坐下,“所以说,要注意休息。”
“行,休息。”陈向然把脏衣服收进袋子里,“不早了,我回去还得收拾宿舍。”
齐怀生坐在床边,两手撑着膝盖,偏头看他忙活。购物袋哗啦啦地响。陈向然动作迅速,受过准军事化学校的训练,做什么事都那么迅速。
齐怀生盯着他的侧脸,眼看衣服要装好了,才抿抿嘴,指尖戳戳他的腿:“哎,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他声音太低,太含糊,陈向然没听清:“什么?”
“在学校不舒服就别回去了。”他说,“留我这睡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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