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山顶

这一晚冷风呼号,都被门窗、墙壁和齐怀生的温度挡在外面。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交换着体温和呼吸,睡了个暖和觉。

这么多天来陈向然夜里入睡夜里起床,第一次在早上醒来能看见白蒙蒙的天。他迷迷糊糊往旁边摸了一下,身边是空的,齐怀生先起床了,厨房传来簌簌的水声。

早餐是齐怀生做的粥,简单加了些葱花和肉碎,淡淡的,泛着清香。家里没有专门隔离出来的餐厅,只简单在客厅一侧打了张木纹折叠桌。陈向然洗漱完坐到餐桌前,慢悠悠地吃。齐怀生说,吃完了带他去山上走走。

原来齐怀生还记得他想要去山上瞧瞧。

陈向然想起密密麻麻的学习计划,愧疚感潮涌般漫上来。但他没有拒绝。

清晨露水冰凉,坠挂在枝末草尖,整条街经过大雨洗礼,街道、水泥阶、盆栽植物、阳台栏杆,到处湿漉漉的。齐怀生带他从上回那条通往废铁厂的巷子走,沿河行一里路,有个杂草丛生的未开发地。这里的草都是浅浅的枯黄,尖上泛点灰,只有少数是苍老的绿,均匀生长,显然人迹罕至。陈向然也不知道他怎么认的路,踩过一地荒草和皱巴的烂落叶,就到一条有人修筑的石板山路上。

这座山就那么小,顺着石阶往上走,怎么都能到顶。

最后的路是一段长长的缓坡,从稀疏的参天树林一直向山顶延伸。七点多钟的早上不见人烟,偶尔有鸟鸣。一直到山上的林峰古寺,才见到几个和尚在院里伸展手脚。

山上有很多小型的断崖,高高低低,有陡峭的石阶或斜坡连接。陈向然对陌生地方好奇,四处走走看看。齐怀生在身后跟着他,偶尔拎着他的衣服把他往回拉,说这里五六米高,那边土石松动,危险的地方别去。

陈向然只好悻悻退开。

这山上也是有人家的,就藏在这些高高低低的石壁角落。看到灰瓦屋顶和格栅窗棂,陈向然不禁想起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外观类似,还遗留了明清时期的石雕梁刻,有书文,有曲词。而这些房子只是上世纪民间建造的旧平房,错落分布,就成了一个山顶村落,院门前挂了某某顶某某号的门牌。宗族祠堂大都是居民建的,经过时会闻到里面檀香的气息,牌位前光斑飞舞,烟火长续。

“想不想去那边看看。”齐怀生指着古寺的方向。

“看到了,那个钟。”陈向然也往那个方向指。那口大洪钟就悬挂在坡上的极巅亭,蒲牢坐顶,铜褐钟身,色泽古沉、厚重。

正是它每日准时荡出沉沉的洪音,抚平人间的匆忙与焦躁。

“来吧,去看看,那上面不一样。”齐怀生拉过他的手腕——他手腕偏细,白皙的皮肤上几簇绒毛,飘着青白的经络,被他完全握在掌中。

他被拉着走,经过一段平坦的石板路,又是缓坡,眼前只剩草地和黄土,通向这片区域的最高处。陈向然感到视野渐渐开阔了,他脱出手腕,跑到山巅之上,抬头瞭望。

高空广袤无垠,长风牵着流云从北向南缱绻而过,如鸟群大迁徙一般,壮阔而浩渺。陈向然坐在草地上,头发软软地在风里扬。

这里一览众小,满目皆是连绵的草木,风一过,翠浪翻滚。东边能看到海中地理位置最高的行政楼,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匍匐在绿叶上。西边有小镇街区,石中被隐没在众多建筑物里。

齐怀生挨着他坐下,一腿曲起,手肘架在膝盖上。

“怎么样,回去得画一幅?”

陈向然眼尾弯起来:“画什么?”

“景,和我。”

“画过了。”

“什么时候?”

“去你们学校看涂鸦之后。”

齐怀生想起那幅白色少年,侧过头,见某人目光里盈满笑意,灵动又带着点狡黠。

他也笑了:“真是……”

陈向然躺倒在草坪上。亭子周边的草根短,被寺里的和尚修剪过,有些粗糙,但不扎人。他闭上眼睛,就听见耳边说:“你那么喜欢滚一身土?”

挣开眼睛,微微偏头,齐怀生也躺下了,他的脸近在眼前,几乎快要额头相抵。

太近了,陈向然怔了一怔。

他别开脸,望着天空:“这里好像我老家的山。也有一个庙,一座钟。我们小孩就喜欢在山上跑,滚土里,拿树根当枕头。因为躺下看树顶的感觉不一样。日光在树叶上跳,跟白天的星星一样。庙里的和尚尼姑们都很好,我们玩累了,他们会请我们进庙坐,给口茶水喝。不过我们那的祠堂不在山上,我家的就在镇上,同一条街里。”

“我记得你说,你老家在海边?”

“另一边就是海,在村外。海边也很好玩,有时能抓到小螃蟹。”有草根飘到陈向然的鼻尖上,痒痒的,他正要扫去,就又被风带走了,“去江洲之后就没有这些了,只有瓷砖、柏油路,钢筋水泥,楼房高得像口井。”

“我一直很想去江洲。去那边上大学、工作都行。我爸总说那里有很多商机,说不定可以把我老家的海鲜卖过去。”

“你爸,不愧做生意的。”陈向然笑,“那一起吗?我们一起考江洲的学校。”

“嗯,一起去江洲上大学。江洲那边的美院不错,特别是那个……”

话到一半,齐怀生意识到他已与美院无缘了,没有接着说下去。

风渐渐弱了,淡薄的朝霞完全敛去。齐怀生坐起身,看到山腰上盘了一层薄雾,有如缎带一般。身边陈向然微蜷起身子,半边脸埋在肘弯里,那么沮丧的样子——他连影子都是沮丧的,轻轻薄薄随草根飘着。

齐怀生搭上他的肩:“我家也一样,也有海。某种程度上,我对海也有感情。”

陈向然抬眼看他——这样仰视的视角,齐怀生整个侧影都融进淡蓝的天空里。

“我们那边,老一辈人对海很敬畏。出海前有仪式,先去妈祖庙祈福,然后临行前要烧稻秆熏船、要插彩旗,向诸海神祈祷风平浪静,出海的亲人平安。远海很危险的,经验不够、或者年纪太大的,一般不去太远的海域。那些人惧怕风浪,但又会把死在海上视为一种回归,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

“也是生命初始的地方。”陈向然接道。

“嗯。我爷爷还跟我讲过当年下南洋谋生的故事。去异邦,也要过海。我爷爷当初和他哥哥一起下海,二十左右岁,没告诉父母。那时的年轻人理想,就是过海去创造自己的事业。但过海都是冒生命危险的,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安全、安稳就好,会百般阻挠。于是他们偷了家里的钱去买船票。登船那天,才看到码头送别的人潮里,有我太奶奶。启程汽笛声响那一刻才互相望见。都知道此行凶险,很可能是最后一面,眼泪都下来了。”

“他们在船上就开始找事情做,给船长当临时工,替人拉帆,能挣回点路费。还没看到番邦码头,就遇上了暴风雨。我爷爷被风卷到船舷上,哥哥因为救他掉下了海。捞不到人,尸骨无存了。第一次走出家里,半路上就丢了人命。我爷爷一个人飘到异邦,在码头找了份工作,当搬运工。因为只有码头可以看到海。他给自己留存一丝希望,希望哥哥可以找到他。”

“我爷爷说,他应该想到,当时家里也像他等哥哥一样在等他。后来因为战争封锁港口,信路也不通。他才终于决定拿着钱回家,回去时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问了附近的人,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集体逃荒,是不是活着也不知道,反正没再见过。当年在码头,真的一别就是一辈子。”

“这事我爷爷记了一辈子。他说他曾经后悔违背母亲的意思,去外面追逐自己的志向。但年纪大了反而想明白了,没啥后悔的。那时候穷,也不知道后来会遇上战乱,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哪条路是活路其实谁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

“我为什么去石中的事,你听说了吧?”

陈向然说:“听说了。”

“姓严的说的?”

“姓申的说的。”

齐怀生默然片刻。

“我决定的。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我说他别想去借钱,也别他妈再去出海,我用不着他的钱。他说我不听他的将来要后悔。一直到去医院看我爷爷。我爷爷知道我俩脾气,当时已经弥留之际,还拉着我爸手说,行了,都够了,没什么对不对的,人生只一次,海神也不能保证你这辈子不会遇到灾难。”

他说着竟露出淡淡的笑。陈向然躺在草地上,仰视着他的侧脸——饱满的天庭、锋利的鼻梁线下颌线。这是他第一次听齐怀生说了那么多。有点明白他的音乐里为什么总带着海风的咸腥和漂流的孤独。那是他的家乡、生活带给他的,与生俱来的。

“我那时还以为,他想说海上危险,让我爸别再去出海了。直到我高一那时候,发现了这个地方。很舒服吧这里?”

“嗯。”陈向然半阖着眼。他怕自己在风里就这么睡着,便坐了起来。齐怀生又借出他的肩膀,让他躺着眯会。从遇见齐怀生起,他好像总能让人依靠。

但他却像是从不需要谁、那么骄傲的样子。

齐怀生说:“跟我爸吵多了,被否定得多了,我自己其实也不太信自己了。然后一年前我在林峰寺遇到个刚还俗的师傅,法号叫玄明还是玄慧的,我记不得了。”

“他看我一个人来也不领香膜拜,就和我搭讪。我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出家,这是很少人会做的选择。他反问我,为什么很少人会做这种选择?我就说,人随大流,人少意味着很难有更好的生活。他问我更好是什么生活?这里不好吗?我憋半天不知道回答什么,他却笑了。皮肤有些松弛,我猜他大概有五十了。”

“离开寺庙的时候都没想明白,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看到这些云,这些山,我们生活的那么大一片区,从这里看,其实就那么小,万物皆浮尘蝼蚁。我想着师傅的话,突然明白我爷爷是什么意思。人生就一次,没有模板,也没有修正的机会,谁也不和谁相同,就像天上永远不会飘过同一朵云。”

他说到这里,扭头看着躺在肩上的人。

陈向然闭着眼睛也感觉到他的目光,和后脑勺温热的摩挲,没有睁开眼,就那么小憩了一会。

没有鲸鱼,没有海怪,没有深海的可怖。噩梦被齐怀生沉沉的讲述声赶跑了。

他问齐怀生:“那不补习,也是你的选择吗?”

摩挲的手停顿了一秒。

“嗯。什么时候能固定驻唱,补习费就能续上。”

“要多久?”

“不知道。”他拨了拨他的头发,“我爸现在还很警惕,动不动就回来看。”

“我借你。”他睁开眼,“之后你去驻唱,再还我,就行了。”

“不必。我自己可以。”

阳光穿透云霭,从悬崖边流淌过草坪,他们撤到极巅亭里,倚着刻满经文的红漆亭柱。

“你为我做得够多了。”他在说那些密密麻麻的考点笔记,“我没接受过这么多帮助。都是你给的,我没有给你什么。”

“可如果哪天没有你……”陈向然用指尖触碰草尖上的一只瓢虫,等它爬上他的指甲盖,“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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