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劝导孩子的好时机,陈向然这么想。然而那些陈年旧事像戴在心上的镣铐,他咬着嘴唇吐不出半句劝。
“有和没有又怎样?人都要死。”他垂眸盯着燃烧的香烟,看它一点点燃尽寿命,化作烟灰簌簌落地,沦为路人的脚下土,“反正,我还站在这里。”
“如果有,你现在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呢?”
为什么呢……
他含着烟想起当年,脑海中先出现的不是山顶的深渊,而是那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山里没多少信号,喊话混杂着忙音,哑得仿佛含血而泣,散在五月的最后一场雨雾里。
他笑了,像苦笑又像嘲笑。龙皓一脸惑然,不知他忽然笑什么。
“别傻了小子。”陈向然发出轻蔑的一声哼,低头端详手里半支烟,“死了能换来什么好处?”
“可是不痛苦吗……”
“你想说,劝患者活下去,是折磨人家,不尊重人家决定自己生命的权利?”他嘲讽般扯了个似有若无的笑,想到聊天群里一个接一个消逝的生命。他不晓得他们离去时是否安心,只知道生者难熬,死者同样失去一切可能。他也不知人活着的意义,只凭直觉,拼死抵抗疾病的催命咒。
“你……”龙皓露出忧惧神色,“你知道了吗?”
“……”陈向然觑他,目光轻如薄雾,淡如死水,像是对他的事一点不感兴趣。
龙皓说:“生哥告诉你的吗?”
死水里泛起活粼。他终于转过头去,正想质问,发生了什么,齐怀生又瞒了他什么。想了想知道龙皓无辜,又沉下心来:“嗯。”
“你还是知道了……可是我觉得,对于杨翎来说,我没有……做错。”说着没错,声音却是软弱下去了。
杨翎,齐怀生带他去看望过的双相障碍少女,叶知的病人。他见到哪女孩披头散发蜷在病床上,浑身都透着熟悉的绝望。然而他没有同类相认的欢欣,只避之不及,避曾经的自己,和那个稚嫩的自己身边的一切控制、背叛、疯狂……
“怎么没有做错?”陈向然继续套话。
“她要死,我劝过她的。我说死了有什么用?自己灭自己的口,还不是让那渣男逍遥法外。她偏觉得不能说,也不让我说。说这种事让人知道,比死了还痛苦。”
陈向然眉心紧蹙:“那男的怎么了?”
“生哥没同你讲么?你知道吧,现在有一种可学习的社交技能,被人专用来精神控制了。”
他心下了然,这是遇人不淑,被伤害了。
女孩成绩中游,父母给她立了榜样,期望她追上重点班的邻居孩子,每天紧跟监督。大考没有进步便疯狂揪自己头发,常说自己一无是处,反复自省。她的男友告诉她,她只是不够努力,吃不得苦。若相貌不尽如人意,学习应学得更卖力些。
话很耳熟,似乎一半曾出于父母之口。长相清丽可人的女孩被折磨得憔悴,回过神来,早已被带入漩涡。
“她逃不掉,跟我说她不配活在世上,不配和那男的在一起。人家与她交往是垂怜,除了他没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她。”
陈向然发着呆没有回应,龙皓便低下头,喉头哽住,呼吸都不顺畅了:“一无是处的是我。一年了,我说我带她走,开导她,可是我们能去哪儿。她很痛苦,我不好挽留她活着了。她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命,也许死真的是——”
“真的是……”陈向然呼出潮湿的浓雾,指尖微微颤抖,“最最悲哀的下下策。”
龙皓睁大了眼睛,不发一言。
“是你鼓励她忍受死亡的痛苦吧。”陈向然脑海里不断闪现聊天群里被踢出的账号,那条条账号背后都是鲜活的命,“为什么?”
龙皓扯了个难看的笑:“她死前几分钟,我们正好在通电话。”
陈向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忽地揪作一团。
“她让我鼓励她,我这么做了。因为……我经常觉得,我和她就好像在同一个漩涡里,她想什么,感受什么,我都理解。好奇怪……我好像在救她的过程中,慢慢与她站在一起了一样。”
他理解了。陈向然想着,吸了口烟。
又一个孩子理解了那片无望的深海,试图拉扯他人又反被拽下水去。而无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能做的似乎只有努力和改变,等一个不会到来的尽头。
他蓦地有了个念头,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想当那个提灯的人。
“难受吗?觉得别扭吗?”陈向然把手伸向口袋,要和齐怀生沟通这事。
说到这里龙皓彻底憋红了眼睛,眼皮发肿,泪光在眼里打转,偏就瞪着不让落下来,喃喃重复:“我不知道,她死了,我不知道……”
陈向然等着他平复情绪,把身上的口袋翻了个遍。
手机不在身上。
振动声响起,在枕边。齐怀生梦中惊醒,掏出一个手机,一看,是骚扰电话,便扔到一边。
抹了把疲倦的眼睛,意识到那是陈向然的手机,一下清醒过来。看着身边空荡荡的被窝,不见的门钥匙,没带走的手机。先是脑中一片白,紧接着气得青筋都要断了。
这是走了也不想让他找到?
齐怀生一个懒腰翻坐起来,冲到客厅、画室、厨房、卫生间,没人,是真的出门了。家用细软都还在,并不是搬走了。可翻遍卧室也没找到什么留言。
他靠在门上,不满地想:瞎跑什么,不让联系,也好歹说一声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本约了申恺帮忙录歌,只能翘了约定,在对方“重色轻友”、“有了媳妇儿忘了爹”等等挖苦的话中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先找人。
齐怀生跑遍了周边常去的饭店、烟酒茶铺、手机维修铺,还敲了邻居的门。邻居是个大学生,住在这一带十分警惕。平日里当陈向然是个精神不正常的酒鬼,于是面色不善地说没注意,“砰”地关了门,听声音,还双锁了。
齐怀生叹口气,挠乱了头发。往回走了一段,才想起那个手机。
他火速奔回家,拿起陈向然的手机,幸运的是他没有锁屏密码,屏幕一划,进去便是聊天界面,消息一条一条蛙一般跳出来。看得齐怀生脸色骤变。
聊天记录和群简介都明晃晃地告诉他这是一个抑郁症聊天群。陈向然大约是为了抱团取暖。他想起昨日陈向然抱着手机也不看他一眼的样子,心里发堵。明明他在这,陈向然怎么就不肯依赖他呢?
消息仍在断续跳出,齐怀生看下来,确信这个抱团群不能互相取暖,只是一帮不知是否真生病的人,互相拉扯着一同下坠罢了。
他搜索聊天记录,搜搜陈向然最近一次发言。然而日期是一年前了,他说:我好痛苦,谁能告诉我怎么办?
回复他的都是不痛不痒的鼓励,只有一两个人在告诉他深呼吸,不要接近窗户和锋利的东西,有人在身边就让他拿湿毛巾来擦脸,按医嘱吃唑仑片或西泮片,然后去睡觉。
再往前翻:我不知道能劝你什么,但还有人在等你,请活下去。
此消息的几个月前:相信我,我也是像你一样,选择了活下来的。活下来才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一直往前,一条条认真读过,直到最初的一条消息:我爱的人以为我死了,我要告诉他吗?
齐怀生紧握着手机,指节苍白发抖。心脏抽搐起来,疼得他蹲靠在床边,弯下腰去。他忍着隐痛翻记录,那一条条消息像刀刃一样在他心上割,可他仍是翻看,就是停不下来。
——他受我拖累,为我做了很多。如果不是我刚好有一笔意外的钱,托人让他去个好学校,我也不知怎么还他。
——去找他吗……他人生正好,我不想他后悔。
——是的,我喜欢画。以前画的都撕了,因为我的老师出卖了我,我不能再走这条路。
——或许有一天我还是想走,到时他会更难过吧。我总是让他难过。
——嗯,谢谢你们,我已经决定了。也许黄泉路上还有你们作陪。
他退出记录界面,看着一条条鼓励自尽的新消息,差点把手机捏碎。他眼睛热得发疼,吸了吸鼻子,想到的太多,多得缠作一团解不开的毛线。那聊天群就像一个阴风吟吟的深渊,告诉他陈向然就在下面,让他无论如何只有舍身一跃。
龙皓的消息这时弹出来,他忍不住点开,对面发来一个图文链接。齐怀生感到很熟悉,带龙皓去医院同警方做笔录时,他交代过这篇图文。他当时便是给杨翎发了链接,鼓励女孩不要有负罪感地离去。
齐怀生脑子里一下炸了。
“就是这个。”龙皓把图文转发给陈向然,再一点,链接已屏蔽,怎么也打不开了,“当时聊天群里发的,我转给杨翎了。老师……”
陈向然瞥了眼链接标题,无动于衷地抽上一口烟。
巷里有人进出,是住这的老人。白发丝稀疏杂乱,花衬衫几处发灰,卷着裤腿出来泼倒浑水,警惕地瞧了他们一眼。大约是个独居老人,陈向然在那望来的目光里读到无法排解的孤独。
老人也会郁郁而生,可这位老人永远没有上医院的机会了。
“老师,”龙皓忽然又说,“我是不是,间接地……”
“别瞎说。”
他沮丧地退了一步,埋着脸不敢看他:“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有个同学寻了短见,周围的人都是杀人凶手——”
“有钱吗?”陈向然打断他。
“诶?”龙皓愣了愣。
“请我喝酒,慢慢聊。”
骑楼区有许多新装潢的小酒坊,老店新修,还与上个世纪无二。龙皓给他买了最好的酒,给他斟一杯,又试探着瞄他两眼,得到默认的许可,给自己倒了半杯。
陈向然不说话,如往常一样喝了个过瘾。这些日子被齐怀生看管着,断了好多顿美酒。一下子补回缺少的畅快,脑子里的乱麻都麻痹起来了。
“齐怀生还跟你说什么了?”他又抿了口酒,指尖浓浓的烟味还没散去。
龙皓今天难得规规矩矩,给他满酒:“他跟叶医生在聊你妈妈的——”
砰——
一声巨响,陈向然把玻璃杯重重敲在桌上。龙皓像是被吓狠了,两眼霎时圆睁,浑身一颤,往旁躲了躲。店客显然吓得不轻,声音如断弦一般静了片刻,才又重新热闹。
“我妈妈什么?”陈向然的声音婉转而危险,是竭力克制的结果。
“他……他没告诉你啊。”龙皓后怕未消,话也不利索,“那我不能……不能说,我答应了他——”
“为什么不能说?”陈向然倏地加大音量,杯子叩在桌上,酒水泼得湿了半桌。引开整个店不解的目光。
“他还让我离你远点,上课也要他监督。就他对我这样,我要是说了他不得办了我?”
陈向然大口呼吸着,眼红耳赤的。他自认自己心软,这时候就不愿为难人了。什么也问不出来,反倒自己吞下疑虑。
龙皓见他平静下来,轻轻给他顺顺背:“然老师,他是你什么人啊?不是老朋友碰上了,恰巧照顾照顾你而已么?”
“嗯,照顾我。”陈向然深深皱眉,心里快藏不住迸发的情绪,仰头灌下整杯酒,晕乎乎地晃了一下,“放心,今后他便不在了,他不走,我走。”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桌上倒了几个空瓶,他早数不清是第几杯了。
“你……还好吗?”龙皓凑近了,脸他脸和脖子一片红粉,知道他是彻底醉了。
皮筋松了,两侧长发垂在脸上,眼里的世界像塘泽的海浪摇晃翻滚。陈向然借酒精勉强控制自己。只是忘记吃药了,他告诉自己,不要对龙皓发火,不要对齐怀生生气。
不要伤害别人。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他含糊不清地说着。
“别喝了然老师,我不该带你来的。”龙皓起身要将他架起来。没敢使力,陈向然一挣扎连他一块儿往下拽。
陈向然埋头打了个嗝:“他……凭什么替我决定?”
龙皓近乎无计可施,想起给齐怀生打电话,打开手机发现对方早就来了好几通未接来电,连忙回拨。
陈向然已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发作还没结束,只是减弱了。身下是床,他硬撑着爬起来,不过两步就往前摔。有人硬邦邦地站在他面前,任他跌进怀里,一手环腰撑起他的身体。再将他毫不客气地扔回床上,一条没拧干的冷毛巾“啪”地扔到脸上。
冷水凝起他失落的魂魄,终于清醒了。陈向然捧着湿毛巾仰脸看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齐怀生,双眼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了他。
“以后没我的允许,”齐怀生声音仿佛阴冷的山洞深处,低哑得可怕,“不许离开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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