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心扉

毛巾沾湿了脸颊,分不清是清水,还是发作流淌的冷汗。扬言要将他锢在身边的人给他灌了今天的药,动作鲁莽粗暴,“嘎吱”一声将人推在床上,棉被紧裹,仿若一只茧缚的蚕虫。

陈向然没有睡去,房子隔音不好,白天挡不住窗外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此外他晓得身边的人在生气——眉头紧锁,唇梢抿成细线,僵硬着手臂由他枕着。

他睁开眼,没有说话,凝视齐怀生的侧脸。

“醒了就说说吧。”齐怀生闭着眼也知道他醒了,“之前我怕刺激你,有些话没机会问。可这样不是办法。”

陈向然仍无波澜,就那么看他,像是思索什么,又像是完全不在意。

“你那时去操场涂鸦,和我告别,上山,为什么那样做?”

陈向然转开头面对天花板,闭眼笑了笑。

一念之差的事说不清。他梦里见过无数场景,色彩碎裂的一幕总是连接着父亲在海水中的脸,从中跳出无数个穿着校服的假笑的小人。

只是梦罢了,清醒的时分他想不起那些模糊的场景。过去了,就只是过去罢了——自从电击治疗后,他便如此想着。

“过去的就过去吧。”他微笑,叹着气说,“齐怀生,你比我还不会向前看呢,老是回头,回头,回头,有什么意思?”

“是么?你貌似向前看了,”齐怀生只手扳过他的脸,“可你真过去了吗?”

陈向然正要说什么,对方递来他的手机,上面赫然是他的聊天群,今天的群聊仍然热闹,每弹出一条消息,齐怀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是什么?”

陈向然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内容,也正因看见了,倒回答不出了。

齐怀生怎么会明白呢?他想,倒不如沉默,像一直以来那样。

“以后这种群,”齐怀生当着他的面删去群聊,“不许再加。”

刚吃了药,陈向然生不出什么情绪,只冷淡地看着,一丝青灰天光在眼前游晃,齐怀生的脸明明暗暗。屋里一如既往的寒冷,冷到人失去知觉。

“还有,”齐怀生又转过来,勒住他的腰,生怕他听不清一般,在他耳边说,“康复之前,不许离开我身边,不许见龙皓,不许……”

“我把我自个儿卖给你算了。”陈向然碰上他的鼻尖,趁他愣住的一瞬,挣脱出来,坐在床边,脑后扎起狼尾辫。

他又要走。

时间长了,齐怀生知道他每日都有理由刻意避开自己,不甘得唇角都在抖,刹那间蛮横地想把人抓回来。

“还能多收笔钱呢,对吧。”辫子扎好,话也补完了。

钱……

齐怀生手指一抖,没碰到人便止于空气中,悻悻收回来。直到他离开床榻,带上门,都没再伸出手去。

房门一关,世界阴冷阙寂。

他重重拍在脑门上,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终于冷静下来。

怎么就失控了。

他在这时候接到叶知的电话,愧疚得说不出话。叶知在那头发出“啧啧”的感叹,玩逗似的说:“陈向然怎么了?”

“不是他,是我。”齐怀生疲倦地抹了把脸,呼吸粗重,很多天都没睡好觉了,“我太过了,把他又推远了,是我的错。”

“你只是被杨翎的事影响了吧,别想太多。”叶知听到他的气息,话都温柔了,“他在吗?我和他说两句。”

“人走了。”齐怀生尾音一颤,“我感觉他想和我说什么,肯定是我态度不好,他不愿相信我了。”

“你也别担心了,把自己折腾坏了咋办?你要病了我第一个放弃你啊。”叶知试图活络气氛,“我早说过,你不该一个人去他家里照顾他。你要是信不过恺哥,晋哥今天刚到江洲,他靠谱。”

“那能怎么办?”齐怀生眉心深凝,脾气呼之欲出,又讪讪收敛住自己,“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困扰他这么多年。我等着他愿意打开自己,才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现在我看不住他了,他压根不听我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封闭自己吗?”叶知淡淡地反问,仿佛门前问诊一般严肃,“或许不管你怎么做,他都不会轻易听你。”

“……”

“另外,等我们知道了他需要什么,那个时候,”叶知顿了顿,轻轻地,又残忍地说,“你给得了他吗?”

齐怀生只是沉默。

丝丝缕缕的冷风穿透他的胸膛,拂帘而去,破开巷道向云端去,如囚鸟破笼而出。

成群的候鸟乘风掠过阴沉的天空,江洲的冬天已经这般萧索。

陈向然站在公交站牌前,腋下夹两幅画,卖了,好解决这个月饭钱。

他望着大街上车人涌动。想着林岚若是看到他这般,会说些什么。只是一瞬划过的想法,又被别的东西覆盖了。

回头望了家门一眼,齐怀生没追出来,小电驴还在原地,和其它车排列墙边,阵风刮过,两个头盔“咣当”摇晃。

他终究没问关于林岚的消息。

几年前他不愿吃药,没钱做心理咨询,那便借网络治病。东拼西凑的小贴士,他深深记住了一个“远离影响源”。想了想,说不清影响源是什么。于是决定与世界失联,把自己包裹得漆黑厚实,什么也碰不到他。

这样就好,他不想要不速之客。可他的防御壳还是太软,让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闯入了,让齐怀生闯入了。

甚至眼前还站着第三个闯入者。

申恺在画展厅里左右逡巡,摸摸观赏灯下起伏的颜料轨迹。他不满什么似的黑着张脸,时不时叹出一口寂寞的气。

看到陈向然,叹气的嘴张在那不动了,像个下巴脱臼的木偶。

“你是陈……”他还不敢认。

陈向然下意识摸了自己的发辫,手背蹭蹭胡茬:“好久不见,申恺。”

申恺的下巴堪堪缩回去,伸着脖子看他身后,发现空空如也,睁大了眼:“你一个人来啊?我生哥呢?我那么大个生哥呢?”

“齐怀生?”陈向然抬抬眼皮。

“啧,生哥和我约好了来看画展。因为你,他放了我又大又肥的一只鸽子嘿。”申恺扇扇手掌作飞鸽状,佯作不悦,可陈向然看出来了,他一直在担忧地注视自己。

陈向然抖抖手里的画卷,表示自己是来卖画的。画廊老板正好从里面出来,笑作一朵太阳花,搓搓手问他这次又有什么大作出售。

陈向然随老板进工作室,申恺不顾“闲杂人等止步”的标牌固执地跟进来,也不知什么毛病,挑衅地冲人吹吹口哨,一举一动俨然当年的痞相。老板瞪了他一眼,反被他抛个媚眼,一脸复杂地抽搐,不和他见识,勉强地冲陈向然笑,请人坐下。

陈向然把画摊在桌上,让他出价。

老板摸宝贝似的,轻轻触碰那美丽的色彩,戳指着沉郁和张扬的交叠处。阴冷的蓝灰色和火热的橙红色羽化分隔,一漆黑小儿半身陷入蓝灰的沼泽,露着期盼的笑,小手伸向烈焰一样的金红,霎时被烧去五指。

他被光明灼伤,手掌残缺,笑容僵硬。

申恺头回见他这样悲怆的作品,表情复杂。陈向然见他木住,刻意问:“怎么了,恺哥?”

这声哥带着些微嘲讽。申恺回过神来,故作傻笑,掩饰方才异样的眼光。陈向然想起他以前也爱装傻,成天四处闲游,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东西,是不知不觉在人每个毛孔里根植的,改不掉,他想。

“你最近还好吧?”申恺压了压帽子,冲桌上热烈的色彩和图案抬抬下巴,“还画画呢?”

陈向然嗯了一声,接过老板给的价表。

“以前的事儿还记得?”

“忘记了。”是谎话也是实话,“都忘记了。”

“那……”申恺又张了张嘴。都忘了,那又能问出什么,索性闭口。

老板在踌躇价钱,斜眼睨着申恺,见他几分流气,几分辗转生意场的小老板气,不惹,便直说:“五千——”

申恺“乓”地一脚踩上圆桌,手肘搁上膝盖,微笑着盯住人:“多少?再说一遍?”

陈向然猝不及防吓得一抖,朝后仰了仰,看看申恺,再看看老板,想到齐怀生和他说过的冒名售画的事,一下明白。推了推申恺:“你别来瞎闹。”

“堂堂陆引的得意弟子就这么点价值啊?”申恺冲着他故意道,“我说你怎么比以前愣了?陆引他老人家的名头不好用?”

陈向然心想,那可好用了。

当初一张手法随意的老屋画叫价十八万,他保守着猜,三分之二都是陆引的面子价。

陆引这些年名气大涨,艺术圈一半以上都认得。画廊老板听懵了,像是信不过两瓣薄耳,猜测是哪个“陆”,哪个“引”,大气都不敢出。

毕竟他总得将作者铭牌改作姓陆的名字。

“早就不是他学生了。”陈向然说。

申恺乐了:“唉,人陆老头欣赏你呢,你倒不认人家。”

陈向然陷入断断续续的回忆。窗外鸟鸣绵长,振翅而去,只留下颤抖的枯枝。

他不接话,转向老板,将画纸往前推移:“五千一幅,成交。”

申恺啧啧摇头,那表情像是要憋不住话,然而还是沉默到底。老板似乎没有先前那兴奋劲了,小眼睛滴溜溜的,低眉打量他的表情,收下画后才露出赔笑:“这边交易。”陈向然跟着去了。

办手续途中,工作室比展厅都安静。直到陈向然签下最后一笔,老板跟个报忧的老奴才一般问:“您……是陆教授的学生啊?”

“这不重要。”陈向然叠好收据,塞口袋里,起身离开,“我先走——”

“等会儿,”老板为留人,倏然拔高声音,“如果真的是,我认为是我眼拙不识佳作了。可以让陆教授来评评您的画。”

是担心他把冒名的事,捅到业内小圈儿尤其是陆引耳朵里吧。

他“哼”了一声:“不必了,老人家忙。”

变相承认了自己多少认识陆引,老板霎时弓了背,眼睛因故作认真而发亮,低眉颔首,恭敬起来,恭敬到陈向然觉着新鲜。他想起东塔补习班家长们鸟群一般叽喳议论,获得尊重这件事仿佛是捏在他人手中的缰绳。

“要的。”老板急忙走上去,先拦住去路,“您要真是陆家的学生,以后给您一个更公正的价钱。”

“公正,可以啊。”陈向然冷冷哂笑,拨开人便走,“就是麻烦您让陆教授看清楚些,万一这画不姓陈呢?”

话语凝结了空气,老板脸色霎时如泥如土,难看至极,却陪笑着不敢发作。

迈下大厦前的阶梯,申恺追出来黏着他走,一路嘘寒问暖。陈向然误以为他同路,行至城中村才发觉这人根本没目的地,问着“上哪儿去?”“我生哥呢?”“你怎么不和他一起?”,陈向然被吵得脑瓜子嗡嗡叫,终于停下来,插着灯笼裤兜,神情阴郁:“你想干什么?”

申恺愣了会儿,知道自己被看穿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找你帮个忙。”

“说。”

“我……”

申恺支支吾吾,陈向然听得烦躁:“不说我走了。”

“哎哎哎,等会儿等会儿。”申恺忙拉住他,难产似的挤话说,“那个……就是,患者和患者,会不会好沟通一些。”

陈向然眉头一松,没想他会问这个:“也许吧,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叶知有个病人搞不定,但她不想求人帮忙。这工作做好了能让她在医院树立威信。你明白吗?你给她点参考。就是需要花点时间,路又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你也知道,这个病什么时候治好都是没准儿的事,所以……”

提到叶知,齐怀生的身影便占据了脑海,暖融的体温和气味,强制他吃药休息的力度,和本人一样赶也赶不走。他抓紧胸口的衣服,心里满是柔软和苦涩。

他还生气吗?如果叶知工作顺利,他会高兴一些吧。

如果他不再为自己不高兴就好了,去为别的事情幸福。陈向然握住一片飘下的枯叶,颤抖着将它捏碎。

“正好我想搬家。帮我找找医院附近有什么便宜的房子,单间就好。”他深深呼吸,一松手,碎叶飘撒在地上,“不告诉齐怀生,我就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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