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分道

申恺应下要求,没半丝犹豫。仿佛只要他答应帮忙,这人随时可以背叛他那么大一个生哥。

他鬼祟祟说:“生哥周末回家录歌,你趁这时候搬家。房子和搬家公司我帮你找。等我消息。”

见他这么爽快,也省去大把工夫,陈向然由他去了。

等消息这些天阴雨连绵,云上仿佛有只沉重的大手,灰压压地按向城市大地。陈向然几乎不和齐怀生说话,蹲坐在画室角落,不小心沾一手颜料抹在地板上,赤脚踩着窗帘的影子,形容呆滞,像个精雕细琢的石膏像,凝望外面的雨丝。

深冬雨季,大黑狗猖狂的季节,陈向然像包裹一个炸药一样,把自己小心地藏起来。可无论怎么藏,齐怀生的目光好像随时能到达他身上。当了几天陌生人,他终于忍不住了来敲门,说要道歉。

“你没错,不用道歉。”几天没说过话的喑哑声音隔门传去,含着点委屈的沙声,“我不生气的……”

遭到拒绝后,竟没有继续劝说或破门而入,一反常态地不管了。

自此齐怀生仍在监督他吃药,肚子里许多想说的话,喉咙却像粘了胶一般发不出一个字。陈向然哪儿也没去,也不说话,拿了个老旧的录音机,播点唱经声,“呜呀咪麻”掺着磕磕碰碰的电流声。齐怀生觉着刺耳,陈向然就乐得听旧机器磕绊,在窗边朦胧的天光里闭目睡着了。

周身一层绒边,伪饰出安静祥和的模样。

老天赏脸,搬家这天终于停了雨。齐怀生很早打理完自己,穿好鞋正要出门。

外边天色灰暗,风雨随时会卷土再来。他目光低垂下来,想到什么,又倏然折回房间。

陈向然正好出来,迷迷糊糊地低着头,倏然猝不及防被紧紧搂住,唇上贴了一片温热。

时隔七年,他们再次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吻来得太过突然,他两手蓄力正想推人,忽地感到这个吻苦涩又不舍,手渐渐卸了力,任其一步步逼来。他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墙,退无可退,浑身发软,被体温和熟悉的檀香气淹没。

他想问怎么了,可分开时,他在齐怀生眼里看不到任何苦恼,只有坚定。他坚定地提着旅行袋,离开住所。

傍晚,搬家公司的搬运车熟练钻进城中村窄街,停在家门巷外。挡风玻璃划过流动的晚霞,夕阳的温度没有到达这个脏乱的角落。

龙皓替他搬上画具箱,撇了一把汗水。这是最重的一件行李了。其实今天有绘画课,陈向然给疏忽了,见到学生才想起来。便将这位学生拉作苦力,打包行李,大件小件扛上车。

“其实我不上课了,想发信息给你来着。想想还是见你最后一面。”龙皓把箱子往里一推,眼尾,笑意不达眼底,“得谢谢你。喏,这是我欠的学费。”

陈向然将最后的鞋架子搬上后车箱,睨那厚厚的现金一眼:“你没欠我这么多钱。”

“欠了。”龙皓坚持,“欠得比这多多了。虽然你嫌弃我,上课摸鱼,三餐乱套,爱使唤人,出门不修边幅……”陈向然无言听着他一长串欲扬先抑,“……而且成天摆了张厌世脸,可比那些同情我以后人生会很失败的老师好太多了。”

陈向然没看他,关上车箱:“没听出你有多感谢我。”

“你再嫌弃我,到底也愿意听我说话的嘛。我分析画的时候,你听得老认真了。”龙皓笑起来,这天都多了几分阳光。

陈向然不置可否地哼笑了声,没什么表情:“听听罢了,没有要帮你。”

“然老师还是不坦率。”龙皓捧腹而笑,钱塞到他手里,飞也似地跑了。

“喂……”

人已经跑远,陈向然只能无奈地盯着手里沉甸甸的纸币。

钱的数目不小,是新版百元钞,还扎着塑料捆带。定是怕他不收转账,才到银行取了钱来。无奈地看着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低头掂了掂钞票。

先收下,今后再还就是了。

钻进车时正好飘起雨来,车灯皓白如箭射穿雨雾。陈向然这才发现天已黑透了。

换作以往,两个小时前齐怀生就回来了。但没有人回到这里,电话、信息也冒不出半点水花。

鱼龙混杂的城中村在身后远去,家户门前昏黄的挂灯远去,维修店蓝色的LED灯远去,烟酒铺扭曲的彩色灯管远去,换来八车道的大马路,和满天的霓虹市景。

他划动手机,电话消息仍旧空白。

司机一路疯踩油门急刹车,不出十分钟就到了医院附近的老小区。

难怪申恺手脚麻利。根本无需找出租屋,直接将他送到何晋家里了。

小区很小,是隔壁煤气公司以前的旧厂楼,改建为宿舍后又淘汰闲置,楼龄堪比老妖。单间租价很低,与何晋分摊下来,跟城中村的翻修房无异,甚至有更好的设施。

于是一个单间,住上了两个大男人。

“你别看是单间。”申恺跟着进门,把褪色掉胶的红福字贴回门上,“其实两人住还宽敞,这几天我先去生哥家住了。”

陈向然立马抓住他的漏洞:“你原来没住他家?”

“不啊,我住这儿。”他指指地板,咧嘴笑了,“现在不是特殊时期嘛,给你住了,正好晋哥来了,你俩凑合凑合。”

何晋早就到了,生活用品列满房屋。陈向然的房间也给收拾出来了,等他入住。很多年没见了,何晋比当年多了几分气场,皮肤比年少时稍稍白皙,也不像以前总两套旧衣服换着穿。今天穿的休闲衫简约清新,点缀了一条银链子。一看便是这些年和申恺混久了。

刚逃过齐怀生,又来了何晋。也不知哪儿出了差错。他想逃开人群,偏偏自投了罗网。

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另找一处吧。”陈向然重新立起行李箱,一副要走人的姿态,“我的情况你知道的。”

“知道,你这情况才要有人在身边的嘛。”申恺把他推回去。

陈向然撇开他的手,“啪”一响声吓定了三个人。陈向然呆了会儿,偏过头低声说:“我不需要。”

“晋哥会帮你的,别老拒绝别人帮助呀。”申恺在泡妞以外的领域脑子意外的直,抓住他的肩膀,急迫地要他留下。

陈向然后退一步,跟面前两人拉开距离,脸色如阴云过境:“不行,你不知道我……”

申恺惯于上手,非得与人执手相谈,陈向然躲开他,如避火舌。推推搡搡间险些推倒申恺,何晋忙扶住人,又来替他顺气。

“你们要怎么对付我?怎么对付得了我?”陈向然闷闷地说,话也不怎么好听,几乎低吼,“连齐怀生都……”

连齐怀生都再不能忍受这样的我。

提到齐怀生,两人同时盯住他,像是盯什么不容错过的场景。陈向然拉起箱子,低头走出门去,再说不下后话。

“两周。”申恺比出两根手指,“晋哥来这,是与我扩展生意来的。两周后我们走,这间屋子留你一人住,怎么样?”

最终还是答应与何晋住下。

他发现自己看手机看得愈来愈频繁。抑郁症聊天群被删除后,屏幕弹窗安分了许多。搬家几天了,一条信息也没有。

齐怀生仿佛在他世界里消失了一般。

陈向然仰面躺在床上,呆滞地凝视天花板上黄昏的光影,和角落阴影里几块白色脱漆。行李没拆开,到处都很空,满是朽木的气味。被子、床单、枕头意外的干燥温暖,有齐怀生洗衣液的味道。应是昨日刚洗的。天气不好,许是还仔细地烘干了。

终于,几天后,又是一个人了。目的达到,他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何晋很爱亲自做饭,手艺比齐怀生都强,他便也跟着沾光。他说要帮忙,何晋跟见了鬼一样连连把祖宗推出厨房,禁止他接触刀具和火炉。于是他只能躺在床上,听何晋一手炒包菜一手接听电话。电话那头是齐怀生,话题围绕着服装厂生意,最后提一嘴叶知的工作。

陈向然盯着手机信息,是陆引的见面邀请。

几天前陆引突然通过手机号搜索到他的微信,寒暄了一会儿,约了时间到画展见面。陈向然问了对方如何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对方只含糊道:你的一个朋友给的。他正想着有什么事不能发信息说,对方发来语音:你母亲让我给你带话。

“不去了吧。”陈向然吃了一口何晋炒的蔬菜杂烩。

一桌子的香气和热腾腾的雾气,潮冷的屋子渐渐暖和起来。菜是石川的菜,潮头小城的口味。何晋这些年应当还待在石川,手艺如此地道。

对面的“大厨”围裙都没摘便动了筷。见他又发呆,给他碗里夹了块炸鱼:“为什么?”

多年前的旧账,再翻出来也没有意义了,陈向然想。他不再在意那些事情,只是需要治愈自己。

“没什么可聊。”陈向然说,“晋哥觉得我应该去?”

“也不是非去不可。”何晋淡淡地笑,“我看你老师要说你妈妈的事,不去听听?”

陈向然沉默良久。

“以前的事,没什么好听。”

“是么?为什么不是现在的事?”何晋露出好奇的眼神。

伸向鱼肉的筷子顿住,陈向然听见心里咕咚一声,某根弦被拨动。多年前一片死寂的深海破开一丝涌流。现在的事……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忽视了什么。

“但是……”

“需要我陪你出门吗?”何晋笑起来,春暖的气息,“阿生之前,是寸步不离跟着你么?我有时不知该为你们这样的……做些什么。”

关于齐怀生的问题,他又一次回避了。只是沉默地吃着,夸何晋做得好吃。何晋担忧的眼神刺痛过他,那些善意化作怜悯,在两位老友之间隔绝出一道距离。

何晋不擅遮掩,有时乃至赤.裸裸地试探。陈向然只是叹气,不晓得他在试探什么,也并不接招。

临时接到叶知电话,何晋陪他来到住院部。

他从前常常感到生命藏在黄昏中,刺眼的深沉的夕阳余晖映照出一个坠落的身影,和必须与学习成绩匹配的赔偿金数额。经过某个病房门口,杨翎的床位很快被另一位患者替代,而无人看见她背后那位幽灵一样的“凶手”。一个个消失的聊天账号不再出现在眼前,陈向然也仍会无力。

他一眼望见走廊尽头一张面孔——就在叶知身边。一时觉得自己看错了,再一定睛——的确,是他看岔眼了。但他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他听见何晋说在前面,于是往前走去。他和那张面孔之间的距离好像变得漫长,青灰色的走廊灯一闪,眼前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回神时,他发现何晋在搀扶他,替他顺气。一双眼睛关怀而慌乱,见他自己站好了,笑得勉强:“我果然不行,只有阿生才了解怎么帮你。”

陈向然别过脸,不想何晋看到自己蹙起的眉,轻轻挣脱手臂:“不必帮我。”

近看他才确定,这张脸和他的陆老师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这张年轻的脸比那个老顽童还要沉闷许多。

陆相,是这个名字。

“还是需要您自己判断,准确向我传达您的状况。”叶知笑盈盈地注视病人的眼睛,“我今天请来一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和他聊。就当交个朋友。要是不喜欢我就让他不来了,您不必有压力。”

陆相仍没有表情,视线粘在自己的脚尖上:“这是什么新型的治疗方式?”

“算是吧。您可以试试。”

“你们医生总是异想天开。拿好你的工资就行啦,治不好就直说,不用拐着弯玩花样。”

叶知早习惯了患者关闭心门后带刺的话语,依旧保持她怡人的微笑,朝陈向然招招手:“向然,这边。”

陆相两眼一瞪,目眦尽裂。

陈向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惊恐的神情,密密麻麻浮现的眼球血丝。这个叫陆相的患者望过来时,像在看一个刻骨的仇人。

这样的神色停留了一会儿,对方便发觉失态似的,扭开了头,像一只冷漠又傲慢的公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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