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的流云总是跑得很快,卷着金辉掠过凌霄殿的飞檐,却很少能飘进这处僻静的别院。
玄真将昊晨安置在这里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别院藏在瑶池西侧的竹林深处,院墙爬满了翡翠色的常春藤,门口挂着褪色的风铃,风一吹,便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像被遗忘的时光在低语。
“殿下放心,老奴定会好好照看这小家伙。”陶嬷嬷抱着刚换过暖垫昊晨,皱纹里漾着慈和的笑。她是看着玄真长大的,从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太子,到如今冷硬如冰的天界储君,那双总是含着暖意的眼睛,此刻正落在幼狼雪白的皮毛上,带着疼惜。
玄真立在廊下,玄色常服的袖口垂着,遮住了移植龙骨时留下的浅疤。他望着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玉兰树——那是他幼时亲手栽下的,后来天帝说“储君当心系苍生,不应耽于草木私情”,便被仙官挪到了这别院,任其自生自灭。此刻树桠上竟冒出了一点新绿,像极了昊晨冰蓝色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
“不必太过娇惯。”他淡淡开口,目光扫过陶嬷嬷怀里的幼狼。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正用鼻尖蹭着嬷嬷粗糙的掌心,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全然不见初见时的死寂。“该学的规矩,不能少。”
陶嬷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殿下忘了?您小时候养那只玉兔,不也天天偷着往它窝里塞灵草吗?”
玄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那只兔子的毛是雪白色的,和昊晨很像。那时他刚满五百岁,天帝还未对他施以“无情”教化,他会偷偷把西王母的月精草嚼碎了喂给兔子,会在课业结束后跑到御花园的角落看它啃胡萝卜。直到有一天,兔子误食了瑶池的并蒂莲,天帝震怒,说“储君豢养凡物已是失仪,纵容其毁坏仙根更是渎职”,当着他的面,让仙官将兔子扔进了诛仙台。
他记得那天的风很冷,吹得他脸颊生疼。他站在诛仙台边,看着那团雪白的影子坠下去,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云。天帝站在他身后,声音冷得像冰:“玄真,你是未来的三界之主,心湖里不能装这些没用的东西。”
从那以后,他的宫殿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活物。
“嬷嬷记错了。”玄真转开视线,看向竹篱外飘过的云,“天规在上,储君当以苍生为念,不该有旁骛。”
陶嬷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抱着昊晨的手紧了紧:“可生灵都是有心的呀。”她轻轻抚摸着幼狼的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兔子会蹭您的手心,这小家伙……也会的。”
昊晨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突然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直直望向玄真,小尾巴在暖垫上轻轻扫了一下。
玄真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见过无数生灵的眼睛,妖魔的贪婪,仙官的敬畏,天帝的威严……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干净得像未被踏足的雪原,懵懂里藏着一丝纯粹的依恋,像极了他早已遗忘的、某个遥远午后的阳光。
“青鸾,”他忽然唤道,声音有些发紧,“过来伺候。”
廊下侍立的青衣侍女连忙上前,垂着眼帘行礼。她生得极清秀,眉眼间带着一股韧劲,是玄真亲自挑选的——手脚麻利,嘴严,最重要的是,她曾在凡间养过狼崽,懂得如何照料这类生灵。
“每日辰时用清灵池的水擦拭它的皮毛,午时喂一次凝露草磨成的糊,亥时……”玄真细细叮嘱着,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在交代一件关乎三界安危的大事。说到一半,他瞥见昊晨正歪着头看他,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忽然顿住了。
“殿下?”青鸾抬头,恰好撞见他金眸里一闪而过的柔和,惊得连忙低下头。她伺候殿下多年,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漏出底下藏了万年的暖意。
“没什么。”玄真收回目光,拢了拢袖口,“按我说的做便是。”
转身离开时,风铃又响了起来。他听见陶嬷嬷在身后轻声笑:“你看,殿下还是疼你的。”接着是幼狼细碎的呜咽声,像是在回应。
玄真的脚步没有停,可耳廓却微微发烫。他走得很快,竹林的影子在他身后拉得很长,像被牵扯的丝线。他知道自己不该对一只幼狼投入过多关注,天帝的教诲、天规的铁律,都像刻在骨头上的符咒,时时刻刻提醒他“无私”二字。可方才昊晨望他的眼神,像颗温热的石子,在他心湖里砸出的涟漪,久久不散。
别院的日子,过得像流淌的溪水。
陶嬷嬷总爱抱着昊晨坐在廊下晒太阳,给它讲天宫的趣事——哪个仙娥又在蟠桃会上摔了跤,哪个神将下棋输了赖账,讲到玄真小时候偷偷爬树掏鸟窝,被天帝罚抄一百遍《天规录》时,她就笑得直不起腰。
“殿下那时候可犟了,”嬷嬷的手指梳过幼狼渐渐长密的皮毛,“抄书的时候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却硬是不肯哭出声。”
昊晨趴在嬷嬷怀里,冰蓝色的眼睛眨呀眨,偶尔伸出舌头舔舔嬷嬷的手指,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呼噜声。它的伤好得很快,龙骨的力量在它体内慢慢苏醒,原本瘦弱的身子渐渐圆润起来,皮毛白得发亮,跑起来像一团滚动的雪。
青鸾每日都会按玄真的吩咐照料它,只是她性子腼腆,总是默默地做事,很少说话。有一次昊晨追着一只蝴蝶跑出了院门,青鸾吓得脸都白了,满园子地找,找到时小家伙正趴在玄真常坐的石凳下打盹,她抱着它回来时,眼眶红红的,却只是轻声说:“下次别乱跑了。”
昊晨像是听懂了,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背。
玄真来得不多,每次都选在深夜。
他会站在窗外,看陶嬷嬷给昊晨盖好小被子,看青鸾收拾完东西轻声退下,然后才推开门。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幼狼熟睡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他会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一会儿,指尖偶尔会忍不住碰一下它柔软的耳朵,感受到那细微的颤动时,心中便会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
有一次他来得晚了些,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推开门,看见昊晨正趴在地上,费力地往床底下钻,小尾巴高高翘着,像是在追逐什么。
“在找什么?”他轻声问。
幼狼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是他,竟像是忘了逃跑,就那么傻乎乎地趴在地上,冰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
玄真走过去,弯腰抱起它。小家伙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小爪子扒拉着他的衣襟,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咽声,像是在示意他看床底。
他探头一看,忍不住失笑——床底下藏着一只受伤的小麻雀,翅膀流着血,正瑟瑟发抖。
“这是……”
“许是从瑶池那边飞过来的。”陶嬷嬷闻声进来,手里端着刚温好的凝露草糊,“这小家伙心善,下午就看见它守着麻雀了,谁靠近都龇牙。”
玄真低头看着怀里的昊晨。小家伙正用鼻尖蹭着他的下巴,像是在求情,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和急切。那眼神太过鲜活,太过滚烫,让他想起魔域血海里那朵逆生白昙——在绝望里拼命生长的样子,竟有些相似。
他沉默了片刻,抬手召来青鸾:“取些疗伤的仙药来。”
青鸾眼睛一亮,应声而去。
那天晚上,玄真在别院待了很久。他看着青鸾给麻雀包扎伤口,看着昊晨趴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麻雀的羽毛,看着陶嬷嬷在烛火下缝补被幼狼抓坏的软垫,忽然觉得这院中的微光,比凌霄殿的金光更暖。
离开时,他走到院门口,又听见了风铃的声音。回头望去,窗纸上映着三道依偎的影子——嬷嬷在灯下做活,青鸾在收拾药瓶,而昊晨,正趴在装着麻雀的竹笼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快要睡着了。
月光落在他的肩头,带着清冽的寒意。玄真握紧了袖中的手,那里藏着一枚刚从玉兰树上摘下的新叶,还带着露水的湿意。
他知道,这别院的微光,正在悄悄融化他心中的坚冰。而这一切,或许早已被天规的眼睛看在眼里,只是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份温暖背后,藏着怎样沉重的代价。
几天后的清晨,青鸾发现那只麻雀不见了,竹笼的门开着,院子里落着几根带血的羽毛。昊晨趴在笼边,低低地呜咽着,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失落。
陶嬷嬷叹了口气,摸了摸它的头:“鸟儿总是要飞的。”
玄真恰好过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幼狼耷拉着的尾巴,忽然想起自己那只被扔进诛仙台的兔子。原来失去在意的东西时,连生灵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他走上前,弯腰抱起昊晨。小家伙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便安静下来,把脸埋进他的衣襟,像是在寻求安慰。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玄真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在安慰幼狼,还是在告诫自己,“不必太过执着。”
可他抱着昊晨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仿佛怕这团温暖,也像那只麻雀一样,突然就消失了。
竹林外的流云依旧在跑,别院的风铃依旧在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细碎的金网,将这片刻的安宁,轻轻裹了起来。而玄真不知道,这份他试图压抑的“执着”,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长成参天的藤蔓,缠绕着他与昊晨的命运,再也无法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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