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灵池的水又涨了几分,漫过岸边的玉石阶,打湿了阶上新生的青苔。
玄真站在池边时,正撞见陶嬷嬷抱着昊晨从竹林里跑出来,老人家笑得满脸皱纹都在颤:“殿下!您快看!这小家伙竟能吐人言了!”
话音未落,一团雪白的影子突然从嬷嬷怀里挣出来,四爪腾空,像团被风吹起的雪扑向玄真。玄真下意识伸手去接,掌心立刻被毛茸茸的身子撞得一暖——昊晨正仰着小脑袋,冰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鼻尖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音节:“玄…玄真…”
那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幼兽特有的奶气,却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玄真的指尖猛地一颤。他养了昊晨近百年,早已习惯了它的呜咽与呼噜,却从未想过会听见它喊自己的名字。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落在幼狼身上,给那身雪白的皮毛镀上了层金边,连带着那双眼睛里的光,都像是淬了碎金,烫得他心口发麻。
“看来是龙骨的力量催熟了它的灵智。”陶嬷嬷拄着拐杖走上前,看着玄真怀里不安分扭动的小家伙,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再过些时日,怕是就能化形了。”
化形。
这两个字像颗石子投入玄真的心湖。他低头看着怀里用鼻尖蹭他手腕的幼狼,忽然想起银月狼族的传说——此族化形需以心头血为引,化出的人形会承袭族中最纯净的血脉印记。可昊晨的族人早已化为焦土,谁又能为它指引化形之路?
“老奴已备好了化形所需的月华草。”陶嬷嬷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银月狼族化形最需月华为引,今夜恰逢满月,正是好时候。”
玄真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昊晨颈后的软毛。小家伙舒服地眯起眼,尾巴在他小臂上轻轻扫着,喉咙里又发出那种细碎的呼噜声,像极了当年那只被他藏在袖中的兔子。
他猛地收回手。
天规的冷意在心头一闪而过——储君当断情绝念,与妖物过从甚密已是逾矩,若看着它化形、授它仙法,岂不是在逆天规而行?父亲当年赐死兔子时冰冷的眼神,诛仙台上那道坠落的白影,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嬷嬷费心了。”玄真将昊晨递给陶嬷嬷,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化形之事,有劳嬷嬷与青鸾照拂。我尚有政务在身。”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昊晨焦急的呜咽,像是在挽留。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竹林的风卷着叶声掠过耳畔,混着那声未散尽的“玄真”,像根细针,轻轻刺在他紧绷的神弦上。
入夜的别院,被满月的清辉浸得透亮。
陶嬷嬷在院中设了小小的法坛,青鸾捧着盛有月华草的玉盘侍立一旁。昊晨蹲在坛前,仰着脖子看天上的圆月,冰蓝色的眼睛里映着银辉,周身的皮毛正泛起细碎的白光——那是化形的征兆。
“别怕,小家伙。”陶嬷嬷摸着它的头,声音温柔,“化形时会有些疼,忍过去就好了。”
昊晨蹭了蹭她的手心,忽然转头望向院门口,耳朵警惕地竖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月光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单地趴在地上,竟透出几分委屈。
青鸾看得心软,轻声道:“殿下许是被要事绊住了,他心里是记挂你的。”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风铃的轻响。
昊晨猛地跳起来,冲着门口发出兴奋的呜咽。陶嬷嬷与青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她们本以为,以殿下的性子,今夜是不会来的。
玄真立在门口,月白常服被清辉染得发蓝。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竹影里,金眸望着坛前那团躁动的白光,声音隔着风传过来:“开始吧。”
陶嬷嬷连忙点头,将月华草揉碎,以仙力催动,化作一道银线注入昊晨体内。
“呜——”
幼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周身的白光骤然暴涨,将它整个裹了进去。骨骼碎裂与重组的声音清晰可闻,听得人心头发紧。昊晨在白光中剧烈地翻滚着,雪白的皮毛成片脱落,露出底下渗血的肌肤,可它始终没有再发出一声哀鸣,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玄真的方向,冰蓝色的眼睛里燃着执拗的光。
玄真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他见过龙族化形的雷霆万钧,见过凤凰涅槃的烈焰焚天,却从未见过如此痛苦的蜕变。那团白光里的生灵,像是在以血肉为代价,硬生生从兽形撕扯出人形,每一寸筋骨的重塑,都像是在重演当年银月狼族灭门的剧痛。
他忽然想起魔域那片血海,想起幼狼染血的鼻息触到他手腕时的微澜,想起剥离龙骨时那剜心般的疼——原来从一开始,他与这生灵的羁绊,就浸着血与痛。
“加把劲啊,小家伙。”陶嬷嬷的声音带着哽咽,将更多仙力注入白光中,“想想殿下给你取的名字,要像朝阳一样,不能被阴霾困住。”
“昊…晨…”
白光中传来模糊的人声,嘶哑破碎,却带着一股倔强的力量。随着这声呼喊,白光猛地炸开,化作漫天银星!
青鸾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时,只见坛前立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
他赤着脚站在月光里,皮肤是雪一样的白,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几缕沾着血珠,更衬得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亮得惊人。身上还没来得及凝出衣物,只在腰间围着圈蓬松的白狼尾,心口处隐约能看见淡淡的金纹——那是玄真龙骨的印记。
最奇的是他的额间,三道弯月状的纹路正泛着银光,像被月光吻过的痕迹。
“这是…三瓣月纹?”陶嬷嬷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老奴在古籍上见过,这是银月狼族的轮回印记,据说…据说要历经百世轮回才能显现!”
青鸾也惊呆了,望着少年额间的月纹,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少年似乎还没适应新的身体,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纤细却有力,指甲还带着淡淡的白尖——然后猛地抬头望向门口,冰蓝色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光。
“玄真!”
他喊着这个名字,跌跌撞撞地冲向玄真,赤着的脚踩在石子路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银发散乱地飘着,像极了当年在魔域焦土上挣扎的那团幼狼,却比那时多了滚烫的执着。
玄真没有躲。
少年扑进他怀里时,带着一身月光的寒气与淡淡的血腥味。玄真下意识伸手扶住他,掌心触到少年单薄的脊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我…我化形了。”少年仰着头,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藏着整片星空,“你看,我变成人了。”
玄真看着他额间的三瓣月纹,金眸微沉。他曾在天君的秘典中见过关于这印记的记载——银月狼族的至纯血脉才会拥有,不仅象征轮回,更与上古的月神有着隐秘的联系。而月神…正是天后年轻时的封号。
这印记的出现,绝非偶然。它像个无声的预兆,将昊晨的身世与天界最顶层的秘密,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嗯。”玄真收回思绪,推开少年一些,从袖中取出一件备用的月白外袍,披在他身上,“穿好。”
少年却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你会像以前一样…来看我吗?”
玄真看着他眼中的忐忑,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抱着兔子,怕被父亲发现的自己。心头一软,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会。”
少年立刻笑了,眉眼弯弯,像破晓时的第一缕光。他踮起脚尖,学着人类的样子,笨拙地抱了抱玄真的腰,声音软软的:“我就知道你会来。”
玄真的身体僵了僵。
少年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鲜活的热度,与他冰凉的神体形成鲜明的对比。颈间能感受到少年银发的触感,像极了幼狼时柔软的皮毛。这种亲近太过陌生,陌生得让他心慌,却又带着隐秘的暖意,让他舍不得推开。
院中的风铃又响了,叮咚声里混着陶嬷嬷低低的叹息。
玄真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他还不知道自己额间月纹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化形的喜悦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更不知道此刻这短暂的相拥,早已被天规的眼睛牢牢盯住。
而玄真自己,也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为这份“破例”的温柔,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他只知道,当少年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时,他心中那道名为“天规”的防线,又裂开了一道细缝。
月光穿过竹林,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将那道裂缝里漏出的微光,悄悄藏进了时光的褶皱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