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落日

十三域某处。

阴森幽冷的狭长通道内充满了血腥气,通往外界的石门轰隆一声关上,将树影与夜晚的薄雾隔绝开来。

密林是夜晚幽森恐怖的存在,在这里极易迷路,因此这个处在山间密林中的密牢是不为人所知的一个地方,没人会对这里感兴趣。听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十三域望族子弟所建立的,他以折磨犯人为乐,总之,不管怎么说,那个正被一群穿着兽皮的土匪挟持的少年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耳边没有风声,只有那些土匪沉闷的鼻息声。

“你要带我去哪?”他被蒙住眼睛,声音中却没有半分恐惧,他浑身透出一股独特的气质,一股不属于土匪应该有的正义感。

不知道他在问谁,黑暗中一个男人在尖声轻笑。

“你不是想当土匪吗,我的小老大。当土匪,可不能整日只削削木头,拼拼桌椅板凳。”

“我不止会这些!”少年倔强地反驳道。

“哦?是吗?那你说说看,你还能做些什么?”那个男人尖利的嗓音在他耳边出现,少年打了个哆嗦,变声期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用自认为足够狠的嗓音说道:“我还会杀人!”

少年被推进一间牢房,空气中是已经干涸了的血腥味,地砖的材质是青灰岩,但此时呈现暗红色。

他听到耳边有沉闷的挣扎声,那声音像是村民们杀猪的时候,猪在地上挣扎的声音,不过,面前的这个东西明显没有猪那么大的力气,他的挣扎明显是一种徒劳,只是在少年靠近的时候,他的挣扎更加剧烈了。

刀被人叮叮当当地扔在地上,少年侧耳一听,迅速将刀握在了手中,他的手明显在发抖。那个黑暗中的男人细致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蹲下身,轻轻掌住他的肩,用力向下压了压,似乎是在阻止他。

男人用凄楚的口吻说道:“小老大,杀人可不是杀猪,就凭你?你敢吗?”

“我怎么不敢!”少年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他眼睛上的黑布看向了面前的那个东西,他心里很清楚,那是个人。

他猛地站起来,冲了上去,然而却在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住了。

男人急忙说道:“杀了人就没有回头路了!”

少年握紧了刀,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不回头!”

刀尖没入对方的身体,那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女,头发短短的,但是眼睛很亮,她的四肢被绑在一根木桩上,低头看了看那把贯穿了她肚子的刀。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痛地流出眼泪来,然而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时,里面没有半分仇恨。

“偏了。”身后的男人笑道。

少年猛地拔出刀,颤抖着往上挪了几寸,再一次刺了上去。

“我不回头!”他同时呐喊道。

·

“骑马多辛苦?路途遥远,还是坐马车的好。”傅裴英笑眯眯地拍了拍一侧的马车,这马车大得足以让八个人在里面涮锅子,乃用丝绸包裹车身,上头甚至还嵌有白玉,金灿灿的车帘乃是由金线缝制,丝毫不掩饰其尊贵。

沈忘悦看也没看一眼,转身往霓裳走去。

他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暗红色外袍,腰间的状元红腰带已经磨损,脚上的靴子更是连一点花纹也没有,除了发冠乃是由血玉制成——傅裴英觉得这玉能驱邪保平安,非得是要他带上,沈忘悦实在是受不了,三番五次都没能谢绝,最终还是用了。

太朴素了,傅裴英苦恼地想,即便是被噶戈尔困住的时候,沈忘悦也没穿得这么素过,看着心疼。

来时太后三番五次地提醒过,切不能让月牙儿再受委屈了,可即便是拿了太后口谕来压,沈忘悦依旧不动如山。

“这趟是去十三域,人生地不熟,况且十三域绝非什么民风淳朴之地,山匪流寇一刻不息,不低调行事,你是想刚进十三域就被人盯上吗?!”沈忘悦愤愤道。

他原计划是打扮成十三域的商队,一路低调行事,先摸清状况再说。虽说手握父亲的线索,可线索毕竟是多年前的了,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尚未可知,与其心切,不如先打探好周围的一切情况,掌握了足够的情报,再进入洗髓崖,这是最保险的办法。

“盯上?我巴不得被盯上。我是去剿匪的,匪不找上来,我怎么剿?”傅裴英认为这辆鎏金马车十分有必要,最好的猎手往往都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的,那山匪若真是找来了,正好能一网打尽。

“所以!”沈忘悦提高了声调,他矫健地翻身上了马,马蹄哒哒地朝傅裴英走了几步,他目光凌厉,冷哼一声道:“我的建议是,我们兵分两路,你剿你的匪,我行我的商。”

“驾!”他调转马头,霓裳便朝着时千秋所在的商队跑去了。

封川倚在马车上,一只脚垂在外头。

“喂,我说九爷,这车到底用还是不用?”

傅裴英叹了口气,原本二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然而摘星阁那日过后,沈忘悦愣是十天没同他说过一句话。人是住在一个地方的,可每次见了他,就是眉头一皱,沉着脸色绕道。

好不容易到了出发的日子,傅裴英派傅北领军在后,自己与封川随沈忘悦同路,好打听这洗髓崖和山匪的情况。

说实话,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若真是被劫了,倒也不乏是件好事,一群匪寇而已,要的是钱,又不是以杀人为乐,安危不成问题。十三域那头情况复杂,这些山匪对周围的环境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剿匪之余还能将洗髓崖一带了解个大概。

沈忘悦不这么想,他觉得剿匪地先把对方的情况摸清,边界一带常年遭受土匪侵扰,了解过后才能真正地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傅裴英此举的确速度快,但也很容易打草惊蛇,要知道那些土匪寨子可不止一个,打死了一只蛇,其他的蛇就躲起来,不好找了。

“四不像!让我坐马车吧!我坐!”吴果儿眼巴巴地望着那绣金镶玉的豪华马车,都快望眼欲穿了。

傅裴英牵过火云驹就跨了上去,二话不说,策马追了上去。

吴果儿还眼巴巴地望着。

“喂,小孩儿。公子走了,九爷也走了,你说了算,这车到底是用还是不用?”封川打了个呵欠问。

吴果儿忙着点头,“用!当然用!我还没坐过马车哩!”

他爬上马车,掀开帘子就钻了进去,连连发出惊叹声。

沈忘悦的商队出发了。

封川听着马车内的惊叹声,摇摇头笑了笑,随后叫上这次带的几个青灯卫,打着江南富商的名号,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出了关,再一直往南走,进入一条山道,就正式进入十三域的地界了。

残破不堪的古老石碑已然看不出上面的文字,派去探路的探子回来禀报,说是方圆二三十里都没看到人烟。

时千秋对此感到些许的诧异,他的病多亏了沈夫人的药方以及傅裴英带来的药材,此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采。

他摸着下巴道:“不对啊,这地方该有人才对,那些人不做生意了?”

据他所说,这条道在几年前还是条通商要道,不过多年过去,的确有改道的可能。

傅裴英躺在拉货的马车上,脸上盖着遮阳的草帽。

“我试着联系过之前的私贩,他们最近的确不怎么往西北来,过了冬,西北人穷得叮当响,生意不好做。正规的商队走的官道,咱们没有通关条文,只能从山道进十三域,人当然少。”

时千秋低沉下来,噶戈尔之前在十三域的线人皆是自这条道来往,而如今噶戈尔易主,他与原先的线人彻底失去了联系,已然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了。

要不然,凭借他从前的信息网,进入洗髓崖不会如此困难。

“或许还有山匪的缘故。”沈忘悦道,他懒懒地在四周密林环绕的山间看了看。

“洗髓崖的事情连朝廷都惊动了,想必处在十三域的山匪流寇不可能嗅不到味道,匪患严重起来,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然没有人愿意走,大家都小心些,指不定路上有不长眼的东西跑来。”

时千秋颔首,示意商队继续前行。

他们一行人数不算少,临行前沈忘悦带走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噶戈尔人,傅裴英也抽调了几个青灯卫,更何况,他们打着商队的名号,却并未带什么货物,要劫他们不太值当。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土匪在山上打望。

其中一人打了个呵欠,“头儿,如今这儿人少了,老大做什么还要让咱们来巡视?”

为首的独眼仔怒骂道:“你懂个屁!如今老大放了宝矿的消息出去,肯定有那些中原人想来掺一脚,咱们等着就是。”

“那为什么不劫刚刚那一队?”他指的是沈忘悦的商队。

独眼仔再次怒骂:“你他娘的不懂就给老子闭嘴!没看到他们人多吗!还有个蒙着眼睛骑马的瞎子,你觉得普通人能做到吗?定然是个绝世高手!咱们要劫肯定得劫……”

他看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眼睛一亮。

“这不,来了。”

豪华马车虽看着好,然而在山间里行驶却是颇为缓慢,吴果儿一行被甩出去老远。

封川自小就在平原地区长大,即便是走山跨水那也是骑马的,不像如今当个马车夫,被颠地快吐了,整个人头晕目眩,顿时就后悔了,想将这马车给丢在原地。

然而车里的吴果儿却不肯,是个缺心眼儿的。

行至山间,估摸着已经是追不上前面的人了,封川决定下车先吐一吐。他刚跳下马车,前面突然窜出来几个人,个个长得是凶神恶煞歪瓜裂枣,人人手里拿着把大刀。

“打劫!”

封川:……

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独眼仔脸色一变,“他娘的,竟敢挑衅老子,都给老子上!”

·

等到终于过了那条狭窄的山道,不日就可以到达距离此地最近的一个小镇,名为簪花镇。簪花镇原先是个驿站,后来人多了,就成了个小村镇。十三域的这种小镇子是不少的,镇长一般都是镇里最大驿馆的老板,至于里头的居民,便是来自于五湖四海,做什么的都有。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吴果儿哪去了?”时千秋抓着头发问。

走到这,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人不见了,想到其中各种缘由,沈忘悦不免有些不快。

“叫他与咱们同路,他不肯呗,想尝尝新鲜玩意儿。”他冷冷瞥了眼傅裴英。

傅裴英把草帽取下来,一副很无奈的表情。

“月牙儿,这事儿也能赖我头上?”

“还不是你起的头!”沈忘悦控制不住地骂了句。

傅裴英听到他骂人,心里也觉得舒服,总好过连骂也不骂了。

瞧着他笑,沈忘悦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封大人武艺高强,护着果儿一人是没什么问题的。地方给他说了,到时候镇里汇合便是。”沈忘悦并不担心,与其说是担心,他更多的是觉得无奈,吴果儿出生便没出过噶戈尔,他若想由着性子到处玩会儿,沈忘悦也不忍心去扫他的兴。

总之有封川护着,他觉得不可能会出什么事。

此时吐得晕头转向的封川正被人五花大绑扔在山道上,连嘴都给堵了。

天色渐暗,时千秋提议先在此地过夜,等明日一早再启程。此时正值黄昏,沈忘悦看着落日,心中怅惘了好一阵。

虽说他与吴果儿不同,见过了京城繁华才到了这噶戈尔来,然而十三域,他还是头一回来。从前他渴望金堂拜相,幻想着做什么流芳百世的名宰,每每把这些话说给父亲听,父亲却只是摸摸他的头,一言不发。

他骤然间想起父亲曾经皱着眉头对人说:“我这个儿子,天资聪颖,只是除了才学一无是处,又颇爱繁华,将来要吃大亏。我倒是希望他能落榜,或是惹了皇上生气,去北境或者西北历练历练,也好过在京城的繁花锦绣当中蒙蔽了双眼,自持才华,不知所谓了。”

山风吹过来,他轻轻咳了几声。

“公子,该喝药了。”陆丰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来,这是吴果儿事先熬好为他带上的,说是一定要按时喝。

他时常觉得苦,借着陆丰的眼睛看不见便偷偷倒掉,每次都会被傅裴英抓个现行。傅裴英会提醒陆丰,他便不敢再倒了,每次喝完嘴里发苦,也不管他想不想要,那人都会偷偷地将蜜饯递来。

这次喝完药,他却没拿到蜜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没瞧见傅裴英的影子。

“你们主子呢?”他找到一个青灯卫问。

那人摇了摇头,“主子走了好一会儿了,没说去哪,只叫我们盯着公子喝药。”

沈忘悦哑然,见着太阳就快落下山了,他心中却不由自主担心起来。

“他若是回来了,叫他来见我。”他道。

没过多久,他正坐在火堆边烤火,一个蜜饯突然从背后递了过来,傅裴英笑眯眯地在他身后道:“月牙儿找我?”

“你刚刚去哪了?”沈忘悦蹙眉问。

“找个好地方。”傅裴英道。

“什么好地方?”

“看日落的好地方。”

话音刚落,傅裴英的手便搭在他的腰上,蜜饯还没入口,失重感便传来,他下意识闭了眼,再一睁开的时候,傅裴英便已经带着他落在了山上。

他望着高高的山崖,心中狂跳。

“你!”

傅裴英将蜜饯塞进他嘴里。

“看,好看不好看?”

密林中山风徐徐拂过,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的落日将这里罩成了一片金黄色,有鸟儿迎着太阳飞过,这黄昏乃是壮阔盛景,温暖的光跨越过十三域的重岩叠嶂落在沈忘悦的脸上,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晨曦山日出是好看,京城那些文人才子也最喜欢了,可我更喜欢看落日。”傅裴英在前面坐下。

沈忘悦没说话,蜜饯的甜在嘴里化开,他的目光被这落日彻底吸引住了。

父亲说,人不管走到哪里,在京城做官也好,在边陲做官也好,要记住这里的景致,只有融入这里的景,才能与百姓感同身受,做个好官。

傅裴英伸出手,像是抓住了一束光。

“因为,落日过后,就能看见月亮了。”

沈忘悦心中一动,他坐在傅裴英身边,悄悄看向他映着黄昏的侧脸。男人的长相在京城都是头一等的,不过京城的佳人们更喜欢书生气一些的容貌,温润谦和,而不是傅裴英这样的,太具有攻击性和杀伐气了。

眉心间永远带着煞气,好似世界上谁都会变成他的敌人。

唯有看向自己的时候,能带着温和。记忆中的傅裴英是很尖锐的,经常将自己刺痛,如今却是小心翼翼将刺都收起来,一点都不肯露出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听着山风,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月亮一点点露出面貌,天上被星星笼罩了。

该走了。

沈忘悦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

傅裴英依依不舍地站起来,两个人正要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走了没几步,傅裴英突然顿住了。

沈忘悦问:“怎么了?”

月光下,密林中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傅裴英僵硬地回过头,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无措。

沈忘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迷路了。

“傅、裴、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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