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极寒，因此北境的人，心也是冷的，大抵那里的人都被绵延的雪山和冰封的河流给困住了。许多年前，对岸的赤铁部落在丧葬习俗方面还分为火葬和风葬，后来随着战争，风葬变得极少了，如今大多是火葬。

有意思的是，北境却沿袭了风葬的习俗，将棺椁挂于崖间或者树杈之间，停棺三月后，再按照原本的习俗进行土葬，传闻说是傅家前一任王爷受过赤铁部落的恩情，便以风葬来祭奠过去的友谊。

萧牧晴倚在窗边，望着宫门的方向。她知道，这时候傅裴英已经离了玄都，策马往北境去了，那个孩子的心，到底秉承了北境的雪，永远是冷的。

但她却无法因此生出恨意来，这个孩子是她的血脉，身体中流着她的血，虽是这世间不该降临的灾邪，但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是从未尽过半点职责，让那孩子跟着自己遭受了无数冷眼，最后又被送往这玄都来做了质子。

无论北境、玄都，亦或是自己的故乡，都不是那孩子的家，他是个瓢泼无依无处收留的浪子，是北境遗落的孤狼。

“娘娘。”宫女唤道。

萧牧晴回过神，那张美艳脸似乎永远带着化不尽的霜雪，冷得让人无法亲近。

但尉灵是她的贴身宫女，是她在这幽深宫廷里唯一的族人，也是唯一的慰藉。

萧牧晴屏退左右，尉灵走到跟前，俯身拿出一张绢帕，“这是傅大人临行前托奴婢转交给娘娘的。”

萧牧晴的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诧异，将那绢帕拿到手中，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

那颗多年来仿佛死了般的心脏突然跳动起来，绢帕中，乃是绘有她故乡图腾的石头，她甚至能看出下笔之人拙劣的技法，像是随意拿了支笔，点了朱砂，又随手拿了块鹅卵石，然后一笔一笔照着勾勒出来的。

她的眼角竟然渗出些晶莹的液体来。

“大人还说，若是娘娘有什么想要的，传书便是，只要能弄到，下次回京，一定给娘娘带回来。”

不，别无所求了。

她闭上眼睛，心道，大概是那轮月，把那孩子冰冷的心给捂暖了。

玄都城外，傅裴英驾马驰骋，儿郎英姿，飒爽高昂，背上的业火弓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图腾的光辉。噶戈尔有信传来，他顾不得许多了，迫不及待地，定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北境。

无论雪国冰山还是冻河，无论疾风如何烈烈，那雪那风那水如何地冷，只要有他的月，一切就都是暖和的。

·

北境，大雪。

幼童被人抱在怀里，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望向城外大雪，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喊道：“高！高！高！”

远处山峦隐藏在风雪中，抱他的嬷嬷看不清，只慌慌张张地给他掖了袄子。

“小世子可是玩够了？外面风雪大，若是病了可不好，咱们回去吃杏子糖好不好？”

小世子轻轻咳了几声，大哭起来，“不好不好！我就要看山！”

身后几个下人听到他咳嗽，齐唰唰地跪了下去，“恳请世子爷回府！”

“回什么回！”身后传来女子的怒斥，一脚将下人给踹开，从嬷嬷手里抱过小世子，“身为我北境的世子爷，难不成连风雪都吹不得了吗！”

“殿下！使不得！世子体弱，今日本就不该来，王妃若是知道此事，定是要怪罪下来的啊！”嬷嬷恨不得整个人贴在地上。

三个月前，世子死于病重，他与世子妃恩爱有加，多年育有一子，虽如今世子之位未定，但按照规矩，独子傅霖瑞理应继承世子之位，然小世子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京城来的御医断定，说小世子定然活不过五岁。

而如今，距离小世子五岁不过月余了。王府上上下下谁不是小心看护着小世子，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可面前这位世子妃殿下，却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活不过五岁，一心觉得是小世子娇气，非得要带来城墙上吹风。

下人们都觉得，世子妃是得了失心疯，平日都胆战心惊，不敢僭越半步。可世子妃又怎么抵得过北境王妃，王妃爱孙如命，万一听说了小世子来城楼的事情，怕是会把他们的皮都给扒了。

“殿下。”世子妃的贴身侍女走上前，贴耳说了几句话。

世子妃露出惊喜的神情，“来了？”

她赶紧招呼着嬷嬷，让把小世子给抱回去。

嬷嬷大喜，马不停蹄地就给小世子抱下城楼，上了马车直奔王府。

外界盛传，北境王喜豪宅，一座王府有小皇宫之说，倒也不是虚言。

沈忘悦穿着一身女子的红衣，披发如墨，加上带着帷帽，看不出半分男相，跟着领路的下人去了世子妃住的院子，在偏殿稍坐了一会儿，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前来通传，请他直接去替小世子看诊。

“见过世子妃。”他行礼道。

不想这位世子妃不似平常女子，竟是一身白色束腰骑装，有的是北境儿女的英姿飒爽。

她见了沈忘悦，更是半点没有闺阁女子的含蓄，疾步走上来，似见了身侧有嬷嬷在，才稍稍敛去兴奋的神情，柔声道：“先生不必多礼，快请。”

前些时日，小世子大病一场，王府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说御医一语成谶，这小世子果真活不过五岁，然小世子却还是撑过来了。

可五岁将至，大家断定小世子命不久矣。

到底是身为母亲，殷萍韵自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得了失心疯，她只是不肯信天命，不信老天会把自己的丈夫儿子通通从她身边带走，可小世子的身子究竟如何，她比谁都清楚。

前日有下人来禀，说是有人揭了王府贴出去的布告，布告称，凡是有人能替小世子续命，王府必定赏赐万两黄金。可小世子病入膏肓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没人敢去揭榜，都怕医死了小世子，不仅得不到钱财，反倒丢了性命。

殷萍韵早就不报希望了，可没想到，揭榜那人居然拿来了十三域传说中医圣的信物。

若世间当真有人能为世子续命，除医圣外，她便再想不到别人了。

沈忘悦替小世子把了脉。

殷萍韵忙问：“先生，世子的病如何？”

“世子妃寻遍良医，想必心里已然有了答案。”沈忘悦淡淡道。

听到这话，殷萍韵的心彻底冷了，“果真如此吗？我儿当真活不过下月？”

“照我的方子抓药，兴许小世子还能有半年的日子。”

殷萍韵却笑不出来。

布告所书，只言为世子续命，可没说续多久，虽说只是半年，但够沈忘悦走出王府了。

“世子生来体弱，照理说是活不过五岁，可若是世子妃有心，小人倒是有一个法子，至少能让小世子活过十八。”

听此一言，殷萍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要不是周围有人，她此时恐怕已经跪下去了，眼里满含泪水，强撑住哽咽道：“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儿真的能活过十八，就算是让妾身去死，妾身也毫不犹豫。”

沈忘悦看了眼周围。

殷萍韵立刻对着下人道：“都给我滚！”

·

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1]

如今冬至未到，噶戈尔的霜叶还未落尽，北境已然风雪交加，傅家老九回城的消息已经到了王府，掐着日子，来的足够凑巧，明日便是世子下葬的时候。

沈忘悦带着飞琼，坐在城外看雪，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城外时不时有野狼的嚎叫声从风雪深处传来。他想起狼是一种很专情的动物，大多都是一夫一妻，公狼打猎归家，母狼有时候会躲在树后面吓公狼一跳——

马蹄嘶鸣声传来，傅裴英一身风雪，带着一件白色大氅，撇过头打量着飞琼，“你就是飞琼？”

飞琼拱手道是。

“你主子呢？”傅裴英牵着缰绳四处看了一圈，没见到心心念念的那抹月色，顿时有些急了。

“月牙儿！躲什么！”他喊道，声音没在风里。

忽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猫叫，猛地勒马转身，却只看到状元在雪地里打滚。

“大人可是在找谁？”先前那处却又传来一阵清冽的嗓音。

傅裴英暗笑，从怀里掏出鱼干给状元扔去。

“找我夫人。”他并未转身，眉眼半阖着说道：“公子可曾见过我夫人？”

沈忘悦摇摇头，“大人可是惹了尊夫人生气？”

“倒也不是这个话，我家那位祖宗小气得很，我哪敢惹他生气？”傅裴英摇了摇头，状似苦恼，“公子若是见到我夫人，烦请替在下带个话，就说炭已烧好，略备薄酒，请夫人共寝。”

沈忘悦失笑，揶揄道：“若是尊夫人和别人共寝了，该如何？”

“和别人共寝？”

只见他疾呼一声，马头陡转，“那就抢了来睡！”

沈忘悦不及反应，腰身被人一把搂上了马，他发出一声惊呼，却见那件白色大氅往身上一掀，唇就被堵住了。

火云驹得了指令，往城中狂奔而去。

飞琼领了倚玉，让倚玉抱了状元，自己顺着马蹄印拾掉落的衣裳。

倚玉不解，“哪家铺子给公子做的衣裳，怎么骑个马还能掉？回头，我定是要去找那裁缝算账的。”

飞琼心中苦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待回了暂住的院子，将衣裳叠好，找出新的来，想着待明早再给公子送去。

[1]《西游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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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