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啊，你这些日子还是少往公子那头跑，昨日安平将军差人来寻你，险些没给挡回去。”
封川叹了口气，一副真心劝谏的样子，“你那六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自小骄纵，王妃把她当心肝宝贝，又在王爷面前颇得青睐，就连傅三都不怎么敢招惹她。若是让她知道你出门私会，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公子。”
忽觉身侧一股寒意传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是不是‘酒’没喝够？要不要再来点儿？”傅裴英阴恻恻地说道。
封川：“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不说了。”
“六姐闲来无事，她找我干嘛？”
“听说是为了今日家宴，我也不甚清楚。”
今日傅家家宴，说是为了给傅裴英接风洗尘，但谁都知道他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要不是他在京城混出个名堂，今天指不定连他的位置也没有。
还未开席，北境王妃边芩身着紫色翟衣，华贵大气，她单手抱着小世子傅霖瑞，拿着小木剑逗他，“如今瑞儿的气色果真好些了，看来那个医圣弟子是有些本事，择日准备好黄金，将她请至府上，我要当面感谢她才行。”
“待先生下次来给瑞儿看诊，儿媳定当转告。”殷萍韵柔声道。
“她最好是有些真本事，别是个打着医圣的旗号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傅瑶冷哼一声。
听了这话，殷萍韵浅浅皱眉，正要为沈忘悦辩驳。
“姊姊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傅裴英上前，先后给王妃和世子妃行礼，“阿九之前受皇命而赴十三域，倒是和医圣骆烟有过一面之缘，也是见过那位医圣弟子的。”
王妃示意他免礼，浅浅瞥了他一眼，流露出一丝轻蔑，转头继续逗着小世子。
这种眼神傅裴英已经见惯不惯了，当初他还只有个阿九的名字，没有姓的时候，这位北境王妃也是如此看他，那种眼神和看着路边的野狗没有什么区别。
哪怕如今他享尽圣宠，掌握着青灯卫的实权，即是是在北境也依旧能在玄都呼风唤雨，但在这位王妃眼里，他还是当初那个困在地牢里的阿九，一个异族女人生的杂种。
他一时间差点没忍住问出有关母亲的话来，幸而看到腰间那个由沈忘悦亲手为他修的香囊，这才冷静了下来。
“传闻医圣已然成仙，你居然见过？”傅瑶微讶道。
傅裴英颔首道：“当时在十三域受了重伤，在医圣药庐里修养了些时日，还是那位弟子亲手为我疗的伤。外面都说我活不了，可那位医圣弟子着实是个妙手回春的神仙，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想到在伏羲谷的那些日子，如今还有些食髓知味，他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香囊，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看你那表情，恐怕不是对那位弟子动了春情吧。”傅瑶揶揄道。
王妃出声打断，“瑶瑶，你看看你说的话，半点有女孩子的样子吗？”
“娘，我又不是二姐那种大家闺秀，这样说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现在才知道么？”
傅家长女傅芝，那是个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出阁后跟着丈夫去了江南一带为官，自那以后便几乎没回过北境，前些日子因着世子过世才回来了一趟，不过没等到家宴就又离开了。
虽说傅瑶也早到了出阁的年纪，但她却没有嫁人的心思，常年待在军营，鲜少回府。都说傅瑶天生刁蛮，连王妃都拿她没办法，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你！”王妃摇了摇头，“算了，我懒得说你，吃完这顿饭，你赶紧给我滚回营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傅瑶笑眯眯地凑上去搂住她的胳膊，撒着娇道：“娘光会说狠话，赶我回去，你舍得吗？上回是谁偷偷在屋里抹眼泪来着？”
不时，北境王带着几个儿子从军营回来，他身着华服，像是才脱了甲胄，从外面带进来一股风雪的气息，威压十足，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依次入座。
王妃领了小世子到王爷面前，“来，瑞儿，给祖父背一遍你刚刚学的兵书。”
小世子站到傅成鸾面前，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好一阵才鼓足勇气背了出来。然而，他等来的却并非是夸赞。
傅成鸾没有露出半点笑意，唇角下塌，脸上的皱纹受尽风雪侵蚀，气质威严，声如洪钟，“光会背有什么用？纸上谈兵而已。北境子民五岁的时候应该策马扬鞭，而不是窝在书房里捣鼓文墨。”
小世子一听，虽说死死咬住下唇，但到底还是个小孩儿，最终没忍住哭了出来。
王妃眼见不好，赶紧让嬷嬷将他带下去。
临走前，小世子向傅成鸾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小手，里面放着一颗杏子糖。
“祖父，这是瑞儿最最喜欢吃的糖，求您不要生瑞儿的气，母亲已经教我骑马了，是我太笨，但是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他哽咽着抹着眼泪，可直到被嬷嬷带走，傅成鸾也没有看那颗糖一眼。
别人都觉得小世子心智不成熟，不懂事，但小孩子只是看起来年纪小而已，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知道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知道该讨好谁。
此时屋内除了傅嘉运，其他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那傅老三看到此般情形，心里还不知道有多高兴。
傅裴英注意到桌下，殷萍韵的手握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看到小世子，孩儿不由得想起从前在王府的日子，缠绵病榻和囿于地牢，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傅裴英轻笑了声，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傅嘉运睨了他一眼，“看来九弟在玄都也没学过什么规矩嘛，王爷尚且还没开口，你倒是先自己喝起来了。”
“我能学过什么规矩？小时候不学好，长大了依旧是个野狗孽障，玄都谁不知道我是个没爹娘教养的，宫里的嬷嬷都拿我没办法，就连皇帝也不曾要我守什么规矩，难不成这王府比皇宫还要尊贵？！”
“傅裴英！”
“够了！”傅成鸾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仿佛雷霆贯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哪有那么多规矩！今日这顿饭既然是为了给都指挥使大人接风洗尘的，那自然应该以大人为尊。”
话音刚落，傅嘉运脸色煞白，他骤然想起近日里京城派来演奏哀乐的琴师，他早该想到京城若是没有别的事，怎么可能单独派个琴师过来为世子吊唁。
北境的军权一向握在傅家手里，可朝廷一直忌惮傅家独握北境军权，早有分权之心，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派来的都指挥使竟然是傅裴英。
早前说傅裴英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独享圣宠，年纪轻轻就把青灯卫指挥使的位置给他坐，后又派他领兵前往十三域，光是这些还不止，甚至他听闻前不久皇帝连发七道金令至十三域，急招傅裴英回京，放在别人身上，这就是大不敬之罪，可皇帝不仅没有责难他，更听说在傅裴英再次离京之后，那些因傅裴英贻误回京之事上折子的人，全都被青灯卫下了大狱。
现如今，居然还让他做了正二品的北境都指挥使。
如此圣宠，他如论如何也想不通，究竟为何会落在傅裴英身上。
他不知道，自然有别人知道。
“都指挥使？”沈忘悦正提笔给十三域写信，听闻这个消息时愣了一下，而后又继续提笔，“倒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可无论如何，九爷都姓傅，要说分权，这和没分又有什么区别？”飞琼不解道。
沈忘悦不置一词，有些事情他曾经也不明白，但自从知道那位得了圣宠的晟妃是个什么来头后，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不该问的别问。”他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将此信送给掌柜的送去。”
飞琼双手接过，“是。”
待到飞琼走后，他又想起什么，再次提笔，写下了一封给京城的密信。太后念他良久，也许是时候亲自报个平安了。
王府家宴结束，殷萍韵便马不停蹄地想要回去看儿子。这席间的气氛实在令人窒息，她想起那个遗落在地上的杏子糖，又想起王爷看向瑞儿时的目光，心中疼痛难忍。
王爷身为祖父，根本不见得有身为祖父的慈爱，分明知道幼子孱弱，却还是如此严苛，叫她这个做母亲的于心何忍？
儿子和世子，她最终只能选一个。如果让瑞儿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那他就无可避免地要为了得到王爷的青睐而做一些根本就不喜欢做的事情，如今，喜爱与否都不是最紧要的了，重要的是，以瑞儿现在的身体，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他勤习骑射，越是这样，就越是会把身体拖垮。
“嫂嫂走得如此着急，是要回去看望小世子吗？”
殷萍韵骤然停下脚步，身后冒出一层冷汗。傅嘉运慢悠悠地走到她身前，脸上挂着卑劣的笑意。
“今日父亲确实有些严苛了，但我那侄儿身为未来的世子，若是连骑马都学不会，如何服众？”傅嘉运冷幽幽地说道，不知从哪摸出一枚杏子糖，夹在指间，微微眯了眯眼睛，目光狡黠，“嫂嫂此番回去，可莫要拿孩子撒气。我看瑞儿有些回光返照的意思了，要是不小心在骑马的时候摔了下来，这王府的白缎，不知是不是又要多挂上几个月。”
殷萍韵看着那枚杏子糖，忽觉呼吸一窒，喉咙像是被人掐紧了。
夫君过世前对桃子过敏，这杏子和桃的味道相差不大，若是制成糖果，混在一起，几乎没人分辨地出来。加之那日随军出征，夫君落水后说是呛水而死，王爷因此事大怒，甚至没有找人查验，草草就将尸体裹了，就连她都没有来得及看到夫君的尸首。
王府谁都知道世子不善骑射，根本就没人怀疑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难不成……
“三哥看起来很闲嘛，要不要和我再切磋切磋？”傅裴英吊儿郎当地走上来。
傅嘉运见了他仿佛见了瘟神似的，把糖随手一扔，冷哼道：“嫂嫂，营中还有事，弟弟就先告退了。麻烦替我给小世子带个好，但愿那位十三域来的医圣弟子真的有些本事，能让小世子长命百岁。”
说完，他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殷萍韵却在听了那话后心中一颤，死死握住手中的绢帕。
“这糖丢了可惜。”傅裴英从地上捡起那颗糖，递了出去，“嫂嫂不必为了王爷的话心生怨怼，那死老头一向都是那副德行，一看不惯纨绔，二看不惯弱犬，小时候我遭的冷眼可比小世子的多多了，如今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吗？等他死了，什么都好了。”
殷萍韵皱着眉头将那枚糖接了过来。
“听闻大人以前在地牢住了许多年。”
“哪里是住，我生在哪儿，要不是京城要质子，我还出不来。否极泰来，嫂嫂，都会好起来里的。那位医圣弟子的医术您大可放心，我那心病原本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了，他不还是把我救了回来。”
“自然是相信的。”殷萍韵抬眼看了看他，“大人和沈妩先生，看起来还挺熟悉的。”
“他给自己取了个这名字？”傅裴英轻笑了声，“是啊，不瞒嫂嫂，我与他颇有点渊源，就如同六姐说的。”
殷萍韵愣了一下，“您心悦于他？可您知……”
“我就知道他长得漂亮，没别的，难不成嫂嫂还不允许我见色起意？”傅裴英挑眉道。
“看来沈先生的医术也有限。”
“嗯？”
“医得了心病，医不了色心。”殷萍韵浅浅行礼道：“多谢大人为我捡了这颗糖，下次见到沈先生，我一定让他多给大人开服药。”
“……大可不必啊，嫂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