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戎冷笑,带着点“看戏”的意味:“恼?何止是恼。那位贵人,连酒杯都没放稳,直接抬眼就钉了卢弘一句:‘卢巡按倒是对我如何来的幽州颇有心得?’那眼神......”沈戎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瞬间的剑拔弩张,“冷得像冰锥子,带着煞气,把卢弘后面想好的奉承话全冻在嗓子眼里了。”
沈兰珠几乎能想象出卢弘当时那副尴尬又惊惧的嘴脸,心底快意滋生,卢弘越是吃瘪,她对这位神秘贵人的好奇就多了一分。“后来呢?”
“卢弘自罚一杯圆了过去,宴会依旧沉闷。那贵人后来是越坐越不耐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沈戎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叙述。
“后来,他当着我和卢弘的面,重重放下酒杯。” 沈戎模仿了一下那力度。
“‘哐当’一声,席面都震了震。说‘这酒粗劣,席面也难以下咽,一路劳顿求个清净,竟如此招待。’话里话外,把这幽州贬得一无是处。”
沈戎放下茶盏,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的夜色,声音低沉了几分:“最后,他起身就走,连一句客套话都欠奉,只撂下一句‘这等地方,实在难以安歇!’,留下卢弘赔着笑脸追出去,徒留我一人对着那一桌山珍海味......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最后几个字,沈戎说得意味深长,听不出是褒是贬。
沈兰珠听得心口砰砰直跳。
那位贵人如此不给卢弘面子,甚至对父亲也没有多少敬意?
当真是狂妄骄纵,她试探着问:“父亲可知......那位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做派,不怕得罪卢弘......甚至我们沈家吗?”
她爹当年可是随陛下打天下的,后来镇守幽州被封了国公,她的姑姑沈云岫成了王爷侧妃。
他们家谁敢招惹。
“难不成是姑父?”
沈戎收回目光,落在女儿写满担忧和好奇的脸上,沉默了片刻。
沉默里藏着警惕、权衡,还有一丝顾虑。
最终,他只淡淡道:“上京来的贵人罢了,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行了,夜已深,这些事不是你该多想的,回去歇着吧。”
他挥了挥手,显然不打算透露贵人的身份。
沈兰珠知道再问无益,父亲不想说的事,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她只得压下满腹的疑问行礼告退。
大晚上的贵人带着人住了客栈,第二日清早又领着一队侍卫在幽州都城里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他走走停停,目光挑剔地扫过街道两旁的商铺、宅邸,他时而驻足点评某处宅院粗俗不堪,时而又嫌某条街道嘈杂脏乱。
最终,他停在了一处闹中取静,白墙黛瓦的新近修缮宅院前,以远超市价三倍的价格,硬生生买下了雅致宅院。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沈戎和卢弘耳中。
卢弘听着下人的汇报,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买宅子?还挑了个最贵的?呵这位爷,是真被京城的气还没消,在咱们这穷乡僻壤摆谱泄愤呢?还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
“卢大人,” 沈戎放下茶杯,接口道,语气中带着武人直率,“不管王爷是气性大还是别的,他奉旨是来巡视军备、体察将士的。总在城里住着算怎么回事?您......是不是该提醒一下王爷,去军中看看?”
沈戎这话,既是职责所在,也隐隐带着对萧彻“不务正业”的不满。
卢弘沉吟片刻,点点头:“国公爷说的是,于情于理,都该请王爷去军中走一趟,下官明日便去拜会王爷,提一提此事。”
沈戎离开巡按使府,回到自己府中,脸色沉了下来。
他屏退左右,在书房踱步,越想越替远嫁的妹妹沈云岫不值,忍不住低声自语,带着兄长的愤懑:“唉!云岫啊云岫你这嫁的是什么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却如此浮躁浅薄,半点沉不住气!在京城丢了脸,跑到幽州来还端着亲王的臭架子耍横!这等心性,他如何能护得住你周全?又如何能......”
他摇摇头,剩下的话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沈戎立刻收了情绪,坐回案后。
萧彻的内侍高德胜亲自端着一盏热茶进来,恭敬地放在沈戎手边:“国公爷,请用茶,王爷特命奴才送些新到的雨前龙井过来。”
沈戎抬眼,对上高德胜的眼睛。
他心头微凛,刚才的自语不知被听去多少,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多谢王爷记挂,也辛苦高公公了。”
他顿了顿,试探着说:“让公公见笑了。老夫方才只是一时感慨,王爷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年轻气盛也是常理,小妹能托付给王爷,是她的福分。”
高德胜微微躬身,面带微笑:“国公爷言重了,王爷待沈侧妃娘娘一向礼敬有加,未曾薄待,娘娘在王府深居简出,一切安好,国公爷请放宽心。”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沈戎,强调了王爷的“礼敬”,又点出沈云岫“深居简出”的现状。
暗示其在王府的处境并非完全无忧,但责任不在王爷“薄待”。
沈戎是老狐狸,哪能听不出其中深意?
他脸上讪讪的,连忙顺着话头恭维:“是是是,公公说的是。王爷人中龙凤,自然是厚待小妹的,老夫也是关心则乱,胡言乱语了。”
他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啜饮一口,心中却波澜起伏,这位高公公,看似谦卑,实则句句含锋,不容小觑。
端亲王身边,果然没有等闲之辈。
那他在宴席和街头的表现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沈戎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了。
沈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关切地看向高德胜:“高公公,王爷新置的宅邸,想必还需些时日才能完全安置妥当吧?幽州这地方,比不得京城精细。若是缺了使唤的人手,或是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公公尽管开口,国公府虽不才,拨几个伶俐懂规矩的下人过去,或是帮着采买些合用物件,还是使得的。”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真是出自姻亲的关怀。
高德胜脸上立刻堆起一半感谢一半无奈的笑容,躬身道:“国公爷的心意,奴才代王爷先行谢过了!”
随即,他脸上又露出愁容和为难,“只是唉,不瞒国公爷您说,王爷的脾气您今日也瞧见了些,自打自打京城那档子事之后,王爷这心里头啊,就一直憋着股火没处撒呢。这不,刚才回新宅,底下人手脚稍慢了些,一个茶盏没递稳当,就被王爷......”
高德胜做了个摔东西的手势,压低声音,“当场就撂了脸子!”
他叹了口气,仿佛心有余悸:“王爷说了,这幽州穷乡僻壤,连个像样的奴才都找不出!一个个粗手笨脚,看着就心烦!倒不如倒不如就用他从京城带来的自己人,虽说也未必都合心意,但好歹好歹知道王府的规矩,能少惹主子生气不是?”
高德胜搓着手,姿态放得更低,语气里满是恳切和“掏心窝子”的无奈:“国公爷您一番美意,奴才心里跟明镜似的,感激不尽!只是这当口上,王爷正在气头上,看什么都不顺眼,奴才斗胆,实在是不敢再往跟前送生面孔了,免得再出点岔子,火上浇油,奴才们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等王爷这阵子气消了,心境平和些了,再承国公爷的情,您看可好?”
这番话,高德胜表现得像一个夹在暴躁主子和好心亲戚中间,左右为难,只想息事宁人的忠仆。
将拒绝的理由完全推到了萧彻的“骄纵脾气”和“挑剔难伺候”上,也堵死了沈戎塞人进来的口子。
送走了高德胜,书房门轻轻合上,沈戎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并未立刻起身,窗外暮色渐沉,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他的眉头紧锁,心绪翻腾如幽州城外苍茫的暮色,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
丁鸿远之死,是心头最大的疑云。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与他共事多年,一起在官场上惩处过贪官污吏、整治过豪强劣绅的丁鸿远。
那个在酒桌上与他推杯换盏,畅谈为官之道、民生疾苦的同僚。
那个在他被卢弘步步紧逼时,从中斡旋、巧妙化解的好友。
这样的人,竟会是一个贪墨巨万、私贩军需、甚至勾结北狄的国贼?
而且被打入大牢,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就“畏罪自尽”了?
“畏罪自尽?” 沈戎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丁鸿远是什么人?他或许不够杀伐果断,或许有时过于圆融,但他绝不是贪生怕死、毫无骨气之辈!更绝非那种会为一己私利叛国通敌的宵小!
他若真有罪,以他的性子,更可能会在御前据理力争,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在阴暗的牢房里自缢。
这死法,太仓促,太蹊跷,像是急于堵上所有人的嘴。
“唉......” 一声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发出。
这声叹息,充满了对故友惨死的痛惜与不解。
而今天这位“妹夫”端亲王萧彻的登场,更是让他心头疑窦丛生。
宴席之上,他的冷郁与烦躁,挑剔粗鄙、当场离席的骄横姿态,完全不像一个能运筹帷幄的亲王,倒像个被宠坏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可是......沈戎的拇指用力按住太阳穴,脑中飞快地回放着萧彻的一举一动:买宅子、拒绝添加人手、对军务的“不屑”......
“此人......绝非善茬啊。” 沈戎低声自语。
“云岫......” 沈戎喃喃念着妹妹的名字。
沈兰珠自然也听说了这位爷的行径,这等做派真是让她开了眼,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哥,来到幽州如此放肆,不比卢俊好多少。
体察军情,能体察出什么?
那般挑剔的人,怕是连军营都不想入。
沈兰珠正在烛光下修剪屋内的花草,不小心剪掉了新长的嫩芽,把她心疼坏了。
不过,她这次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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