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步伐匆匆掠过,人们还未尝出秋滋味,竟已入了初冬。
眼看着便要入年关了,东宫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说此事小,确实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说此事大,只是因为东宫的地位超然,前朝各方都盯着东宫,可以说,东宫掉根针,在外都能炸成平地雷。
是什么事呢?说起来当真是寻常,不过是东宫中一位良媛有了身孕。
多年来,东宫虽未立太子妃,可侧妃、良娣、良媛、美人皆不少。
太子慕璟已二十有四,本该早有子嗣,奈何他一直未立正妃。
正室发妻未进门,就造了一屋子的庶出子女,岂非打当家主母的脸?这若是放在寻常官宦世家,是极为不好看的。
可是皇家不同,皇室重子嗣,此事本也无人敢置喙,都是皇室血脉,谁人不要命地把嫡庶尊卑挂嘴上?
可许是太子慕璟一直心系苏含烟,有自己的打算,是以,这些年,东宫一直无有庶出,且有专门的掌事嬷嬷给侍寝后的女子送避子汤。
这回,只是那小良媛有私心,实在不想喝那避子汤,就偷摸买通了掌事嬷嬷,称身子不爽,躲过了两回避子汤,没成想,竟就怀上了!
小良媛方知自己有了身孕,当真欢喜坏了,可转念一想,又怕太子怪罪,心中惴惴不安多日。
纸毕竟包不住火,慕璟到底还是知晓了。
可同以往的态度不同,这回慕璟没有严加苛责那良媛,只是罚了受贿的掌事嬷嬷,竟允了良媛将孩子生下来。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时间,东宫的女子们皆动了心思,太子便是以后的皇帝,他的血脉皆是将来尊贵的皇子亲王。
不说那金灿灿的储君之位了,就说能生下未来皇帝的长子,不也是荣耀吗?
就是这么件“太子生不生孩子”的小事,落入各方耳中,意义便不同了。
首先便是慕临渊,他方知晓此事时,当真愣了愣。
他要做祖父了,本该是好事,但一个尚未成型落地,指不定生不生得下来、立不立得住的孩子,按理说不该叨扰到他这位皇帝祖父。
毕竟,陛下成日里政事繁忙,哪里顾得上一个小小东宫良媛生不生孩子?
可慕临渊在意的是,他的卿卿还未成为太子妃,怎能先有庶出子出生呢?
但有违天和的事,慕临渊也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赐婚!
不能再等了,再等这孩子都生出来了!
慕临渊从一众奏折中抬起头,沉声道:“寿春,着内阁拟旨,赐婚西州纱织公主为太子妃,择佳期完婚!”
付寿春眨巴眨巴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陛下不是在批各地秋收的奏折吗?这怎么突然蹦到赐婚去了?
他愣了愣,忙应声道:“是!老奴这就亲自去一趟内阁!”
***
彼时,慕燃正歪坐在银楼的雅阁中,喝着热茶,遥看远方青山褪色,初冬的萧瑟已渐渐显露。
谢银楼拿着个小银锤在一旁敲山核桃,懒懒道:“太子怎么突然想起要孩子了?这是年岁大了,想要后继有人?急了点吧?”
慕燃微眯眼眸,看着手中茶盏升起袅袅热气,沉声道:“可能……还有旁的因由。”
谢银楼但笑不语,专心敲着山核桃,好似能剥出一颗完整的、不见一点渣子的核桃,堪比大功绩一般。
慕燃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斜睨着埋头剥核桃的谢银楼,冷冷地道:“本殿发现,你最近有些忘本了?”
谢银楼手一僵,忙堆起笑意,讨好道:“九千岁恕罪,谢某人哪敢啊!”
“说!”
“嘿嘿,苏含烟怀孕了。”
慕燃眉心微蹙,沉出一口气,无奈地揉捏了一下眉心。
当年,太子救下苏含烟,将她藏在了桃花巷十二弄,旁人知不知且不论,单说银楼、抑或者说慕燃,是清楚的。
苏太傅的案子,慕燃并未插手,毕竟此案闹得朝野动荡时,他正经受着“怪病”的折磨,日夜徘徊在生死边缘,昏迷不醒。
记忆的觉醒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好似在病中历经了前面生生世世,又走过一遭悲欢离合,堪称抽筋剥骨,对旁的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待到他彻底清醒过来,此案已尘埃落地,无力转圜。
太子既救下了苏含烟,慕燃也无理由再插手,这些年对桃花巷十二弄也算睁只眼闭只眼,相信太子能护住苏含烟。
如今,许是时过境迁,再无人提及苏太傅一案,也许是太子渐渐放松了警惕,竟是让苏含烟怀孕了!
这也就罢了,不想着藏着掖着,竟还让东宫出了庶出子?
庶出子女不是大事,可常年没有,突然便有了,这便是“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落入旁人眼中就成了大事!
慕燃头疼得紧,太子是高兴昏了头?乐疯了吧!
谢银楼看着慕燃越拧越紧的眉心,调侃道:“太子如何做,咱们且不论,你说……陛下会如何反应?”
对上谢银楼眼中那狡黠的笑意,慕燃瞬间便懂了,“父皇会立即下旨赐婚!”
谢银楼笑意加深,点头道:“没错,殿下又想如何做?让她嫁给太子,合适吗?”
慕燃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老子若能让她嫁给旁人,那就白活了!”
九世都白折腾了!
闻言,谢银楼当真愣了愣,他问此话,出自“理”,因为她的真实身份是个不明目的的细作,接近一国储君毕竟是危险的。
可慕燃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出自“情”,这其中微妙的区别,谢银楼听得出来。
他扔下手中的小银锤,倚靠进软榻中,转头看向窗外热闹的东都大街,眼神渐渐飘远。
良久,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哑声道:“那殿下得抓紧,如今这时辰,内阁的圣旨该是拟完了,待到玉玺落定,便君无戏言了……”
话音未落,慕燃已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雅阁,临走前只扔下一句——
“把万芳园这一期的银子送到上阳宫,老子要用钱!”
看着慕燃那火急火燎的劲儿,谢银楼眼中的笑意加深。
东州岭南谢氏世代为商,生意涉及各个行当,遍布大江南北,唯有一种买卖,他们经手,却不姓谢,便是“地”!
谢氏的地产由他们打理,却不在谢氏的名下。
谢氏族内相传着延续了几代的秘密,每一任谢氏族长过世前,都会叮嘱下一任继承人——若遇手持印信者,便是谢氏的恩人,无论此人是何出身、有何诉求,谢氏族人都需扶持他,即便散尽家财,亦忠心不悔。
那“印信”,便是慕燃手中的那串白玉菩提。
那是一串上好的菩提,一百零八颗,颗颗浑圆,其上雕刻六字箴言,已呈现玉化。
慕燃走过凡尘九世,自然知晓需得为自己的下一世留下点儿什么,以备不时之需。
虽说人生百年,赤条条的来,注定会赤条条的走,功名利禄皆为身外之物,可是吧,这有时太过“赤条条”也不方便不是?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慕燃从第三世起便琢磨着如何积攒家业。
金银财宝、名人字画,这些都是小巧,历经沧海桑田,都指不定会如何。今朝还是字画大家,明日指不定就成了阶下囚,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可无论何时,土地是不变的,任凭巨浪滔天,如何改朝换代,沃野千里依旧在这里,静默地看着人间上演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打定了主意,慕燃便开始囤地,结果就是……越屯越多。
任何一世,他都没有留下后代,这么多土地总要有人打理。
于是,人海茫茫中的缘分,慕燃选定了谢氏,扶持谢氏的先祖打下了家业,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那串白玉菩提作为谢氏“认主”的印信,被慕燃带入了每一世的坟墓中。
可怜他世世觉醒后,先要去挖自己上一世的坟,取出印信,才能调动谢氏。
谢氏的家财累积到如今,已是富可敌国,可若真要论,慕燃的资产更是无法估量。
这也是为何,一颗鲛人泪六十万金,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若说单靠慕临渊的偏疼,也经不住他如此挥霍。
谢氏只认印信不认人,也不是每一任谢氏族长都见过这串白玉菩提,所以无人知晓慕燃带着记忆轮回转世,谢银楼也不例外。
谢银楼本以为“印信”之说只是谢氏族中的一个传闻,可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串白玉菩提,第一次知晓慕燃身份时,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慕燃可是皇子啊!
扶持皇子要做什么?自然是奔着那把金灿灿的龙椅去啊!
谢银楼摩拳擦掌,铆足了劲儿,若慕燃有一争之心,他谢氏全族定鼎力相助,说不定还能让谢氏名垂青史,千古流芳呢!
奈何相熟相知后,谢银楼便知,慕燃没有那等“雄心壮志”,两人便哥儿俩好的“吃喝玩乐,纸醉金迷”了。
若说谢氏属“文”,那么慕燃选定的“武”,便是聂氏。
南星方得知聂循的背景时,曾感叹,一个家族历经六百年而生生不息,聂氏着实有些大气运。
而聂氏的大气运,便是慕燃。
自然了,聂氏自己也争气,确实出过几位栋梁之材,否则,任凭谁也扶不住一滩烂泥不是?
聂氏能走到今天,有慕燃的加持,也有他们自己的努力。
此时的慕燃可顾不得那么多,风风火火的回了宫,直奔乾明殿。
一步跨过大殿的门,便见慕临渊正拿着玉玺准备落下,慕燃高声喊道:“父皇!”
慕临渊正垂眸瞧着桌上新鲜出炉的赐婚圣旨,正欲盖下玉玺,被这一声喊得手都抖了抖,抬眸看向门口。
便见慕燃快步上前,也不顾规矩了,凑到桌龙案旁探头一看,忙抱住了慕临渊举着玉玺的胳膊,道:“父皇,您不能把卿卿指婚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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