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瑶封无涯为长公主一事,在朝堂上引得颇多争议。
兵部尚书刘允是第一个上书反对的。他说:“孝成郡主乃宗室之女,身无寸功,忽受此封,着实不当!”
“她没有功?她坚贞爱国、不屈不挠,不受宣氏反贼胁迫,一心为景国,怎会是身无寸功呢?”徽瑶驳道。
沈恪先的旧友、监察御史卢诚也上书反对徽瑶封无涯为长公主,但他却做出一副为无涯着想的样子,说:“孝成郡主乃反贼宣暨旻嫡妻,与宣暨旻育有一子昳,在宣氏与朝廷对峙之际,身份尴尬,着实不宜再加封赏引人注目。”
“她与宣暨旻再怎样亲密,总是从前之事。东周有雍姬舍夫保父,三国有王异舍亲子取大义,隋唐有南阳公主舍子拒夫,孝成也是如上述几人一般的烈女。”徽瑶道。
此后,又有数名臣子对封无涯为长公主之事提出反对,都被徽瑶一一驳回。
最后,徽瑶与众臣说,此事改日再议。
徽瑶回到晨辉宫后,命人叫来无涯,将大臣上的反对立她为长公主的奏章悉数交与她看。
无涯阅毕,笑道:“陛下也不顾虑我会否与那些大臣结怨?”
徽瑶嘴角一滑,不作言语。
“我敢问陛下一句,你的立场何在?”无涯道。
“我给你看他们的奏疏,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立场?”
“臣谢过陛下。”无涯淡淡地说道。
她双手微微握拳,在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出了宫,来到兵部尚书刘允家中。
她到时,刘允正与家人共桌吃饭。她在门外等候片刻后,向候在门外的下人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进到了门内。
“爹爹!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敬你一杯!”刘允的长子举樽道。
几个兄弟姊妹也随他起身,向刘允进杯。
刘允与儿女一一对过盏,对到第五个时,他惊讶地发现,身前举樽向他敬酒的人正是孝成郡主。
“郡主!”刘允慌忙行礼。
刘允的妻子儿女也连忙跟着刘允行礼。
无涯浅浅一笑,行礼道:“小女见过刘尚书。我有几句话,想与刘尚书说。”
刘允立即放下筷子,领着无涯将出门而去。
无涯却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也不曾想到你在与你的家人用膳。为表我叨扰你的歉意,我伺候你们用膳吧。”
刘允与众子女交换了个神色,面露不安。刘允妻子惊到失手将端在手里的汤弄翻了。
无涯拿过下人手中的餐布,俯身帮刘妻擦去了撒在桌上的汤水。刘妻尴尬地道了声谢。
刘家几位儿女再吃不下饭,都去瞅无涯的脸色。
刘允长叹了一声,对无涯说:“郡主,你随我到主堂议事吧。不把事情讲个明白,我实在饭难下咽,饭难下咽啊!”
刘府主堂。
“孝成郡主过来,所为何事?”刘允坐在上首,问道。
“我来道歉。”无涯话音铿然,向刘允行了个大礼。
“道歉?”
“昌顺六年,江南道叛乱。刘尚书不同意令朝廷派兵讨贼。小女智力短浅,未知刘尚书其中深意智慧,如今宣氏之乱,小女难逃其咎!”
刘允微有所动:“那时我也是……罢了罢了,宣氏之乱已发生,当上下同心、共讨逆贼,岂可追究是谁人的过错使人心不稳呢?你起来吧。”
“刘尚书大人有大量,顾全大局,小女佩服。”无涯依然伏着首,“不知对于讨贼之事,刘尚书可曾有计划?”
“未曾有,未曾有。”刘允叹道,“我头童齿豁,智不能及。”
“当今之计,应守岭南。”无涯道。
“岭南荒僻,有何用处?”
“据我所知,洪州的刺史已缴印归降宣暨旻,他们离岭南只剩一步之遥。若岭南归于宣氏之手,他们便打通了通向西燕的通道。”
刘允重重一拍膝盖:“我竟没想到!”
无涯微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可是,宣暨旻带走了朝廷的十万兵马,我们该从何处招兵,与之抗衡?”
刘允正等着无涯讲出她的计策。无涯却甩甩袖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女已经妄议太多了。”
刘允愀然变色:“你也知道,你妄议太多了?”
无涯行了一礼:“小女知错,小女告退。”
她出了刘允的府邸,又去找卢诚。
终于,她在花明楼附近的街上找到了卢诚。一见卢诚,她便把一只空钱袋甩在他手上:“我会向朝廷举荐你的好友郑朗云,明日上表,请陛下封我为长公主。”
卢诚掂掂钱袋,皮笑肉不笑:“多谢郡主赏赐。我倒真替郑兄弟感到高兴。”
无涯见着卢诚曲意逢迎的样子,只觉好笑,拍着卢诚的肩说:“你不必谢我,明日你的表现,就是对我最好的谢礼。走吧,我带你去花明楼吃好的喝好的。”
“这便不必了。”卢诚把无涯给的空空如也的钱袋子塞入怀中,“我家中还有妻子等待着我回去一同用膳呢。告辞。”
无涯也不作挽留,继续在街上游荡着。不多时,她又游荡到了刘允府邸前。她不再游荡,就在那处静静地站着。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刘允亲自出门来:“孝成郡主,如我所料,你是识大体之人,不会弃江山社稷于不顾。”
“可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明日,我向陛下上书,给你长公主的封号。”
“长公主又有什么作用?”
刘允愣了好一会儿,随即说道:“不知公主,还想要什么?”
无涯靠近了他:“我希望,兵部的大事,我有知情权,甚至参与权。”
“知情权便罢了,参与权……”
“我听闻,刘尚书的堂哥,早年犯了罪,被流放到外地了,刘尚书对他甚是想念?”无涯道,“明日,我就与陛下说情,把他放回来?”
刘允面容凝固了:“公主日后有何要紧事情,尽可寻我帮忙。”
奔波了一天的无涯回到宫中,几欲就寝而睡。
但她明白,回到宫中,她还要应付一个比卢诚、刘允更难应付的人。
御书房。
无涯接过奉茶宫女手中的茶盏,默默地将其放到了徽瑶的几案上。
徽瑶专注地批着奏折,不做理会。无涯于是高声道:“陛下,您的茶水,下人已送上来了。”
徽瑶抬眸看她,语气温和地问:“回来了?”
“是。”
“一个下午不在宫中,出去做了什么?”
“去见了那几个老顽固,与他们说了一些话。”
徽瑶笑着推了推无涯,目光如一把利剑:“都知道他们是老顽固了,还去与他们说话?”
“老顽固才更需要说,以口舌说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涯道,“毕竟这些老顽固,只认死理,又自诩清高,不认利益。”
徽瑶仍笑着:“那日后还是不必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我也不想与他们说话呢!”无涯切切道。
次日早朝,众臣又与徽瑶谈起封无涯为长公主之事。
最会看人眼色的御史郭北上书徽瑶,列举了孝成郡主的十余条功绩,最后说:“微臣诚请陛下,封孝成郡主为长公主!”
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徽瑶并不当即表态,而等着有人反驳郭北。
果然,过不多时,刘允就驳郭北说:“阁下所说的,孝成郡主的十余条功绩,其中有多少是阁下杜撰的?阁下为了讨陛下的欢心,竟能无耻至此!”
郭北的脸色青了。
刘允继而又说道:“孝成郡主出身宗室,是永康帝之兄燕王之女,未足以受封公主;孝成郡主长成后嫁与宣暨旻,与宣暨旻育有一子,如今宣氏作乱,自称楚王,与朝廷分庭抗礼,她身份尴尬,不宜受封;若十余年后,宣氏之乱不灭,依着立嫡立长的原则,怕是孝成郡主之子子承父业继续与朝廷作对,到那时,孝成郡主在景国的处境则将更加尴尬!”
“谁与你说,宣昳是我的孩子!”朝臣循声望去,见无涯正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走进来。
“见过孝成郡主。”除了刘允,朝臣纷纷向无涯行礼。
无涯先对正襟危坐的徽瑶行了一礼:“见过陛下。”礼毕,她看向岿然不动的刘允。她大概明白了:这个刘允,不欲让徽瑶知道她与他已有交情。
“郡主,你擅闯朝堂,扰乱早朝,该当何罪?”刘允指责道。
“刘尚书说,我与那个姓宣的有故,又与他育有一子,身份尴尬。”无涯在朝堂上徘徊着,看着朝臣精彩的神色变化,“那我便告诉你们。宣昳本来就不是我的儿子!他是宣暨旻和一个婢女私通生下的儿子。我为避家丑,才对外宣称他是我所生。我与那姓宣的,从来谈不上什么情感深笃,连相敬如宾都称不上。你们如果怕我因从前与他是夫妻关系而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偏帮他,那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都多虑了!”
这一下,连徽瑶都坐不住了,她大叫:“荒唐!荒唐!”
天子一怒,无人再敢言。
“陛下……”御书房中,无涯站在案旁,试图靠近徽瑶。见她仍如有隐怒,又改口道:“徽瑶……”
徽瑶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为了个长公主的封号,你竟不惜污蔑亲生儿子的身世,心可还安吗?你以为,纸能包得住火吗?明成祖朱棣嫌弃生母出身低贱,谎称自己的生母是孝慈皇后,可瞒住了我们这些后人?”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一个长公主的封号?至于心安,陛下是否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心可还安?”无涯不甘示弱地回击,“你以为,纸包得住火吗?”
“从古至今,哪个君王没做过一件狠事?心安不安?你最好也记住,如今我也是君!”徽瑶眸色一冷,“你最好守好你为臣的本分!”
“陛下自己不曾守好本分,却来要求我不做出僭越之举?”
“郡主……不要再说了。”徽瑶的贴身侍女翠绡劝道。
无涯立即跪下:“臣出言不逊,请陛下降罪。”
徽瑶专注地批着奏折,不去理会她。她竟就跪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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