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新人赴职后不多久,某日,丞相丁崇岭言称樱桃新熟,自己已摘下成串成串的樱桃,请科举新人夜晚赴他的樱桃宴,还尤其强调未成家的新人必得赴宴。
张道平已有妻室,仍旧要赴丁崇岭的宴。旁人问起时,他就说:“丞相赏脸,我怎可不去?况且,丞相只说未成家的人必得赴宴,却没说过已成家的就去不得啊。”
旁人听到他这番话,大多数人采以的态度都是睨他一眼后不再做言语。
当晚,于寄与张道平二人步至丞相府门前时,见一衣着朴素的老人直身立于门前,瞧着进进出出的新官,目光慈和。张道平扯扯于寄的袖子,于寄却不予反应,只瞥了那老人一眼,就跨入了门槛。
张道平摇了摇头,笑声从鼻间出,似是在嘲笑于寄有眼无珠。他向着门边那一老人行了一礼:“下官见过丞相。”
张道平身边的,身前的,身后的,纷纷转头看向张道平,惊讶不已。张道平翘翘头,自鸣得意。
丁崇岭看看张道平不言语,目光依然慈和。
“下官见过丞相,望丞相宽恕下官适才的失礼之举。”已进门的于寄听到门外这番动静,又出门来对丁崇岭行了一礼。言罢,他又抬首,缓缓地说道:“但下官以为,丞相这般,也是不愿让我们认出您的身份吧。”
丁崇岭但笑不言。张道平则拍拍脑袋,后悔起自己方才太过出风头。
那场戏,还只是整场宴席的序幕。
众人就座后,却见桌上并无玉盘珍馐樱桃水果。取而代之的,是三卷经书。丁崇岭于上首正襟危坐,旁若无人地翻着公文。
“丞相这是在考验我们的恒心。”张道平对坐在身旁的两个新官耳语道。
那两个新官如有会意地拿起了书卷,不多时,就有读书声郎朗而起。剩下的人之中,有跟着那几人一同读起书来的;有人盯着丁崇岭的脸色,认为那些人读书实则打扰了丁崇岭看公文,丁崇岭嘴上不说,心里实则有所不悦,就把书卷撂在桌上,几人大眼瞪小眼。
于寄则甩开手里的折扇,观摩着扇上的墨竹。偶然抬首,一纤秾合度的倩影映在如烟帘栊之上。他定目凝视时,那倩影放大,渐渐放大,渐渐靠近帘栊。
于寄觉着那身影似曾相识,手脚动作间不自觉地不自然了起来。
丁崇岭终于看罢公文,捋了捋胡子,对底下众官道:“料想你们也累了吧。”他对身边的仆从吩咐道,“叫人送些水果上来招待宾客。”
那仆人小跑离去时,恰好遮住了那卷帘子。于寄微微侧身去看,却见帘里的倩影在向内缩小。他将手握成了空心圆,悬在半空中,却忽然想起这场宴席无茶也无酒。
不多时,一排侍女就托着果盘上了来。为首的人身着服饰与身后的侍女全然不同,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面上披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泼墨般的眉目。她径自走至于寄身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于寄看,目中全是脉脉情深。于寄微微低下头去,脸颊越发滚烫。
待两颊上的温度退去时,他方抬首,不见那少女的身影,倒是桌上多了盘水果。剔透的白玉盘衬得各色水果五彩缤纷。他顾盼四周,故作自然地拿起了果盘顶端整串葡萄。
随后,他却傻了眼。
红艳艳的相思豆,挨挨挤挤地填满了果盘底部。
不久,两边的人都看到了于寄果盘里的东西,无不发出了惊叹声。
丁崇岭拊掌大笑:“小潺竟是看上了你。郎才女貌,倒也算般配。”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丁崇岭解释道:“今日,乃是小女十八岁的生辰。小女已到了摽梅之龄,她向来心高气傲,誓要寻个才子共度一生,我无法,只得来了出‘贾氏窥帘韩掾少’。如今,她已选出了她的韩寿。”
于寄这才明白,先前帘后那个倩影原是丞相的幼女丁潺。
他又看了看蹁跹而舞的帘子,目中徒生黯然之色。
宴席散后,于寄独自找到丁崇岭,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愿娶丁潺之意。
“既然心有不愿,为何现在才说?”丁崇岭问。
“适才人多,我若是在那时说,拂了丞相的面子,婚就更退不成了。”于寄拱手。
“为何不愿成婚?”
“寄出身低微,家境清贫,怕是……”
丁崇岭笑着摇摇手:“我何曾在意过你这些?小潺又何尝会在意你这些?”
于寄张口还欲言之时,一名面如玉琢的男子走至丁崇岭身旁:“父亲,我有几句话想与于翰林讲。”于寄认得,他正是当日在沧波亭与自己玩飞月令的男子。
丁崇岭便善解人意地携着一众仆从退了下。
那男子拱手对于寄道:“于书达,许久不见。”
于寄微笑以应:“当日沧波亭偶遇,公子的才华着实让我敬佩不已。只是,还不知公子大名。”
“丁淙,字沛湲。”丁淙拱手,“山间偃仰无不至,石泉淙淙若风雨,桂花松子常满地。”
“于寄,字书达。‘寄’是……”
“我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丁淙打断道,“你回答我,为何不愿迎娶小潺便是了。”
于寄微微一愣:“我出身低微……”
“我想要听实话。”
于寄笑了:“我无心仕途,怕丁丞相对我的期望太大,日后会让丁丞相失望,也让令妹失望。”
“无心仕途?无心仕途为何还要上京科考?”丁淙问。
“为了寻得知己。”于寄甩甩宽袖,“我出生于巴山楚水之地,亲朋好友多是目不识丁之辈,他们嘲笑乃至排挤身边的有识之士。我以为,京中的进士必定与他们不同……”
“可这与你不愿娶我又有什么关系?”隔着帘子,清脆的女声响起。丁潺迁延顾步地朝于寄走来,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于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我从不在乎名位,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古有卓文君当垆沽酒,贾午偷换韩香,她们两人无一不是低嫁,于郎难道会不如司马相如与韩寿?”
丁潺音如潺潺泉水,“于郎,你想大隐隐于庙堂之上也好,想还山长眠也好,我都支持你。我只求你,别让你的卓文君有写下《诀别书》的那日,可以吗?”她伏在于寄的肩上。
于寄默然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背上,此处无声胜有声。
“京中的进士确实与他们不同。”丁淙接上于寄之前的话。丁潺一脸茫然,于寄怔了一下,又很快反应了过来。
“你家乡的亲朋好友庸庸碌碌,京中的这些进士则汲汲营营。”丁淙接着道,“他们皆是小人,皆是小人。这世上,君子都是千篇一律地道德高尚、克己复礼,小人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面孔。”
“所以,阿哥是因为看不起官场上的那些小人,要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所以至今不愿去考科举吗?”丁潺问道。
于寄看向丁淙。丁淙微微一笑:“不,以我的才识,这几年去考应当能金榜题名,但怕是得不了状元。我必定要多学个几年,把状元之位收入自己囊中。”
于寄抱得美人归之时,却有另一人倒了霉,便是与他们同届的进士曹度华。
“丁丞相与陛下说,他设宴广邀群臣,曹度华拿了请柬而无故不赴宴,拂了他的面子。丁丞相勃然大怒,去与陛下诉苦,陛下为丁丞相出气,就将曹度华贬到外地去了。”郭北对胡爱众道。
“依那个曹度华的性子,他竟会拿了他的请柬去无故不赴宴……”胡爱众沉吟片刻后,忽怒拍桌案,“只怕,曹度华根本没拿到请柬吧!”他阴沉地笑,“这一切,都是陛下和丁相设计好的。丁相邀请了同届所有进士,偏不邀请曹度华,再恶人先告状地发难曹度华。”
他想说,陛下此举只是为了牵制他,害怕他的势力太过壮大。又恐把这些话告诉了郭北后,他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又寻思着投靠他人,便没将那些话说出口,只淡淡地对郭北说了一句:
“日后,你我需记得,拉拢他人时别做得这般显眼。陛下登基不到三年,火劲儿还没下来呢。我们这次做得这般显眼,却是惹了陛下的嫌。”
郭北谓为信然。
胡爱众忽而嗤笑了一声。郭北心有不解,却并不多作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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