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鸡鸣不已

秋冬的清晨,雾气弥漫的清晨。

婕妤杜氏踟蹰于池塘边,不时向外窥探窥探,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娘娘!”听到这声音,她连忙回首。

一只强壮的手,按在她的背上,猛地推了她一下。等岸边人反应过来时,已见池中千丈高的水花。

“杜氏婕妤之死,宫司正归结为,失足溺水。今日早朝时,沈存高参了孔翰林一本,弹劾孔翰林纵容家人圈占百姓田地造房,证据确凿。孔翰林因此被降职处分。”庄瑜瑾向徽瑶讲述着早朝发生的事,“御史台那帮人,前几日还活跃得很,今日竟全都缄口不言了。如今局势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庄家在朝中的势力除了丁叔就是工部的汪尚书,可他们二人那样的性子……”

习习晚风里,徽瑶几根细碎的头发在棋盘上划出明显的弧度。

在他们初落下话音时,怒气冲冲的庄籍破门而入。

庄家正厅。

一束月光清冷地射入,把庄籍充满血色的脸照得惨白。摇晃的烛焰倒映在银白的地上。

庄瑜瑾与徽瑶二人跪在地上。庄瑜瑾双手握成拳状,心怦怦直跳,徽瑶则面色平静。

“你们有什么话想说吗?关于孔翰林之事。”庄籍在主座坐下,手抚着一根粗糙的长鞭。

“是我劝孔翰林放手一搏的,父亲要怪就怪我吧。”徽瑶简明道。

庄瑜瑾目色一紧:“父亲,我……”

“父亲,孔翰林本就有意借杜妃与沈家作对,只是主意未定,就算无我们姊弟二人,也会有其他仇视沈家的人劝他放手一搏的。”徽瑶直起了身子,道。

“你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庄籍靠近了她,“为了推却责任?”言罢,他重重一挥手中的鞭子,一鞭毫不留情地落于徽瑶背上。

“姊姊!”徽琬一身亵服跑来,松松宝髻因跟不上她的步伐,散成风中凌乱的青丝。

她的生母阎娘子恭谨地向堂内行了一礼,拦着徽琬不让她进入堂内。

徽瑶咬着下唇,手撑着地面,气若游丝:“谢父亲教训。”

眼见庄籍又一鞭要挥下,庄瑜瑾眼疾手快地抱住徽瑶,想用坚实的后背做她身后的挡箭牌,不曾想,徽瑶更眼疾手快地推开了他。

于是,这一鞭又落在了徽瑶身上。

“我的错就是我的错,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承担。”徽瑶深深地看了庄瑜瑾一眼。她面部血色已全然褪去,细碎的头发凌乱于额前,渗满额头的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显眼地与苍白的脸作伴。只半棵纤细的身子还倔强地不愿倒下。

一旁的庄夫人伸手扶起庄瑜瑾,替他掸去一身灰尘,抚抚他的背以示安慰。随后她将目光转向徽瑶,目中透着严厉。

鞭子撞击血肉的清脆声音接连响起,徽瑶紧紧咬着下唇,不因疼痛呻吟一句,却也不再说认错的话。

徽琬看着姊姊被打,泫然欲泣。

终于,轻飘飘的,徽瑶晕了过去。

鞭子,重重地被抛于地,庄籍如一根钉在地上的木桩。庄瑜瑾快步若奔,一把抱起徽瑶。没有人阻挡他,他向徽瑶的闺房冲了过去。

“姊姊!”徽琬终挣脱开阎娘子,跟随庄瑜瑾而去。

徽瑶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庄夫人坐于床头,见她醒来欲起身,连忙搭了把手,嘴里还嗔道:“你爹就是太心软。看你晕过去了就作罢,连大郎的惩罚都因你得以豁免。要是是我,信不信一桶水把你泼醒,再继续打。”

“夫人。”翠绡端上一盆热水,拿来一支药膏。

“先别给她敷。”庄夫人刮刮徽瑶的鼻子,“让她多痛一会儿,给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一点教训。”

“母亲……”徽瑶轻声唤道。

“你知错了吗?”庄夫人问。

徽瑶不作回答。

“你受了伤,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一件都不能落下。”庄夫人面上的温柔已被严厉取而代之,“记得,晨起后,要给父母请安。”

“是。”徽瑶不做辩驳,踉跄着起身,下床给庄夫人行了个礼。

透过轻薄的衣衫,庄夫人能清楚地看到她背上的历历鞭痕,见她忍痛逞强行礼的样子,不由心头一软。待徽瑶一礼毕,她才扶起徽瑶:“我这儿就算了。去看看你爹吧,他今日休沐在家。”

徽瑶目光一沉,不做回复。庄夫人抚着她的肩,语气又温和了起来:“别怪你爹,打得太狠。你知道,他为何要亲自动手打你吗?”

未等徽瑶回答,她先自发答道:“打在女儿身,痛在父母心。打得太轻,怕你不长记性;打得太狠,他却不忍心。他一定要亲自体会一下这种轻重两难的感受。”

徽瑶心有所动。庄夫人继而说道:“去看看你爹吧,给他认个错。”

徽瑶应下了庄夫人,起步向庄籍的书房而去。

她到时,庄籍正坐书房中,翻着一本《左传》。仆人领着徽瑶入内时,徽瑶端正地给他行了个大礼。礼罢,她踉踉跄跄地起身。

庄籍伸手扶着她坐下,轻轻撩起她上衣的一角,取出一支药膏,挤出一点涂抹在了她背上。

“多谢父亲。”徽瑶轻轻说道。

“还疼吗?”庄籍一边为她上药,一边问她。

“这种时候,我应该回答不疼吗。”徽瑶淡然答道。

庄籍听到她这番回答,倒也不生气,仍旧静静地为徽瑶上药。片晌,他把药膏放回桌上,放下徽瑶的上衣:“你是应你母亲之命,来向我请罪?”

“是。”

“你自己不觉得自己错了?”庄籍故作严厉地问道。

“是。”

“说出这番话,也不怕我再罚你?”

“我确实不觉得我错了。”徽瑶铿然道,“父亲因为我不肯认错要再罚我,就罚吧。”

“你知道吗?你很不凡。”庄籍抚着她伤痕累累的背,“再痛再委屈,竟都不会扭动身子企图躲避一下……”

“我再如何挣扎,该我受的惩罚,照旧一件都不会落下。”

庄籍为她上完药,为她拉下了衣服,笑了:“我昨夜沉思了一宿,我觉得,你说的没错。孔翰林心意已决,问你不过是希望有人支持他,令他好奋不顾身与沈丞相作对。”

他故意顿了顿,见徽瑶神色未变,继续说道:“但是,我不觉得,我打你打错了。你要记得,你们的对手,是老狐狸沈存高。”他凛然作色,一词一顿地说道:“政治斗争,不是你没有错,就不会死。”

徽瑶沉思不言。

“你觉得我不讲道理?那我便不讲道理一回。”庄籍似笑非笑,“如果沈存高兴起,查到庄家头上,你受到的惩罚,将不仅是一顿鞭刑这样简单。”

徽瑶起身:“父亲以为,我一个女人,不该掺和朝堂上的事情吗?”

未等庄籍回答,她径自说道:“父亲可知,李建成的妻子郑氏?郑氏出身名门,据载也是个娴静端淑的女子。如果登基为帝的人是李建成,郑氏会否成为长孙皇后一般的千古贤后?可惜,没有如果。她的丈夫输了,她便只得被困于掖庭中,凄凄度日。

“我知道,郑氏纵使成为皇后,也未必就能做到如长孙皇后一般,我不该妄自否认长孙皇后的能力。这些只是我读史的浅薄之见,父亲勿责怪。”

“怎么不说下去了?”庄籍笑道,“你怎么不说说,你讲郑氏和长孙皇后的故事,是为了什么?”

徽瑶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想说,郑氏和长孙皇后同样是温婉贤淑的性情,只因跟的男人不同,结局也截然不同。”

“我恨我自己是女儿身!”徽瑶情绪激昂,“若我是男儿身,我还可以去考科举,登庙堂,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我是女儿身,我纵使熟读经史,聪慧伶俐,深明大义,我的命运,还是握在我将来的夫君手里!”

“我说过,你不凡。”庄籍把手放在徽瑶肩上,“记得吗?那次,我与玉郎还有你,讲起历朝历代的酷刑,你说过什么?玉郎又说过什么?”

“玉郎”正是庄瑜瑾的小名。

徽瑶怔了怔,随即回忆起了当日说的话:“父亲说出了许多惨无人道的酷刑,诸如梳洗、凌迟。我说,梳洗、凌迟固然残忍,但用刑毕,人能得一死,还不算最残忍。最残忍的酷刑,可以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痛胜过身痛。由是观之,司马迁受的宫刑反比梳洗、凌迟更残忍。

“玉郎摇了摇头,叹说,刑罚本该起惩戒的作用,使民有耻且格。可那些君王,设置这般残忍的酷刑,与其说是为了惩戒恶人,不如说是为了威吓臣民,或说为了使他们自己残忍的心因凌虐他人得到一丝快感。”

语毕,她看见庄籍的神色变得颇为复杂。见徽瑶看来,庄籍复又笑了:“你应当也听过,宣懿皇后的故事吧。宣懿皇后先嫁了李崇训,李崇训父子作乱不成,畏罪自杀。自杀前,他欲杀尽家人为他陪葬。宣懿皇后躲在帘后,使丈夫无法找到她。

“待得丈夫自杀身亡,她卷帘命入内的士兵带她去见她父亲的旧友郭威。郭威为她的沉稳果断所感,收她为义女。”他抚着徽瑶的肩:“你不愿被男人掌控命运,做宣懿皇后又有何不可?只是,你的能力,必须与你的野心相配。”

徽瑶拿下父亲的手,目中现出奕奕光彩。

她离开父亲的书房时,日头已上三竿。

她盯着庭内的修竹,沉思许久,眉头不展。半晌,她唤出翠绡,命她随自己往天水楼去一趟。

“可是……姑娘,您的伤……”翠绡如有隐虑。

“你不愿意随我去的话,我自己一个人过去。”

“去去去!我随姑娘去!”翠绡赶紧扶起徽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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